贾放手一挥, 他带来的两个护院立即把一台青铜铸的气压式手动抽水机抬了过来。
贾放命人将这抽水机架在一个土窠子上, 这个土窠子里积了大约有齐膝深的水。贾放自己试了试, 上下摇动抽水机的手柄,摇了没两下,水就从抽水机另外一侧的出水口里涌了出来。
百工坊制的抽水机, 出水口相当短小,贾放就命赵成去找了一柄剖开的毛竹,一头接着出水口,一头通往流民们正在挖掘的那座沟渠。从出水口中涌出的水自然而然地沿着毛竹流进渠中。
原本在一旁忙碌的流民全看傻了,有人一声大喊:“快来看耍把式!”远处登时又乌泱泱地来了一大波人,将贾放和他眼前这个土窠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贾放:……敢情这叫耍把式?
四皇子显然也对贾放的抽水机非常感兴趣, 也不管地面上又是土又是泥的,直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贾放身边,歪着头琢磨这抽水机的形式。
贾放将手柄摇了十几下, 土窠子里的水明显开始减少。
周围的流民:“真的也……这究竟是什么把戏?”
贾放:……什么什么把戏, 这是科学!
他将手柄交给自己的一个护院,指着抽水机开始了科普活动:“这叫气压式活塞手动抽水机, 利用的是大气压强……”
贾放比划着向流民们解释:他们周围的空间看似是空的, 但是存在着“气”这种物质, 是“气”帮助将水压进了抽水机里,抽水机里的活塞结构有将这些水带了上来,因此出现了“水往高处走”的现象。
流民们:“哦,明白了,原来是气功。”
贾放:……
“可气功不都是胸口碎大石的吗?”
“谁晓得, 我觉得这能压水的气功也挺好,比胸口碎大石有用不是?”
贾放:……你们高兴就好。
起先那个满嘴抱怨、嘟嘟哝哝的大嗓门流民这会儿来了兴致,跳进水塘,问贾放:“小郎君,这抽……抽水,俺能试试吗?”
贾放本意就是要让流民们学会使用这样的器械,当然无有不允。
这流民登时挽起袖子,学着那护院的模样,将手柄反复下压,压了两下,竟也压出水来。
这家伙一改刚才的负面情绪,哈哈大笑着说:“啥子气功哟,这不俺王四也学会了……”
刚高兴了没多久,王四手下的手柄就卡壳了,无法转动,水也抽不出了。王四登时闹了个面色通红,将手柄一摔,又想要开始骂人。
贾放早有准备,他拿出一小壶桐油,将壶嘴贴在手柄附近,稍微润泽了一点儿,伸手再试,那手柄便又活动自如。
“这是青铜做的器械,”贾放高声科普器材保养的知识,“日常容易生锈,所以每日使用之后,务必请人用干布将其里里外外抹干,在这里,这里,和这里都上一些桐油,这样这机械就能长长久久地使用了。”
登时有流民们问:“小郎君,你是说……这东西是拿来给咱们用的?”
贾放:“不给你们用,我大老远地从京里运了五十件过来,是为了啥?”
欢呼声登时响起,有人说:“这下有救了,这么多土窠子,准备转眼水就都抽干了。”
“那也得咱们先把小结巴说的排水渠修起来!”王四大声喊。他站出来振臂一呼:“伙计们,加把劲儿,水渠挖出来,转眼这边的水就能抽干!”
这王四虽然善于散发负能量,但是脑子并不笨,眼瞅着这抽水机,又想到了其他事:“乡亲们,有了这个能抽水的物事,咱们以后回归自家,再遇上这大旱灾也未必会绝收了。你们想想,咱们若是当初能多打几口深井,将深井里的水都抽出来灌溉田地,种些耐寒的庄稼,咱也未必会落到这步田地……”
这话让所有人看到了希望:“是啊,等这大灾过了,咱们回家去,真的得好好多修几条水渠,多打几眼井……”
贾放在旁边插嘴:“万一要是涝了,你们也可以反过来,把田里的水抽出去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流民们纷纷面露喜色:“这位小爷说的是……”
“这么说来,咱们以后就不用怕天灾啦!”
贾放微笑着说:“这个自然,人定胜天嘛!”
可是也有人不以为然,愁眉苦脸地说:“我看也未必……我们贫苦人家,谁买得起?”
东路流民营里人员成分混杂,有自耕农、佃农、长工,也有些小地主和富绅——北方大旱之后四处绝收,大伙儿一逃荒,谁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
有些还略有些家底的,此刻正在琢磨,回去哪怕卖两块田地,也要想办法买两架这样的抽水机。也有些赤贫的在想,这么好的器物,自己这辈子怕是也用不上。
谁知这时一直在旁观察抽水机的四皇子艰难地开了口,道:“日后官官官官府会购购购购置这些……若有用时,你们可可可可以向官官官……”
还没等他“官”完,王四就打断了他的话:“小结巴,你又来了,怎么总好像你说了这些,官府就一定会照办似的。虽然这几天有你在这儿张罗,衙役们对俺们确实好像有点儿照顾,可你也不能就这么空口白牙地替官老爷许诺这个,许诺那个呀!”
贾放差点儿“嗤”地笑出声,赶紧低头忍住。
四皇子却只抬抬嘴角,也不生气。
这位四殿下扶着膝盖站直身体,动了动酸麻的双脚,说:“好,好了,继续!”
流民们看到了完成的希望,一时干活儿也有劲起来。
贾放要向四皇子打招呼:“四……”却被对方做了个手势,忍住了。
谁知这时远处跑来一个穿着官服的小官儿,带着两个衙役,一溜小跑跑过来,边跑边喊:“四殿下,四殿下……”
这名官员跑到近前,见到四皇子这样一副形容,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颤声道:“小臣实在是没想到,四皇子殿下竟爱民如子若此……”这官员也不管地面上是泥还是水,砰的一声,一个响头就磕了下去。
四皇子看了贾放一眼,那眼神竟然有些无辜,似乎在说:这不是本王的本意。
但这名官员的举动,对于其余流民的影响是巨大的。此刻流民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纷纷看向四皇子这边。
最吃惊的自然是那个王四,他好死不死,竟然还往四皇子面前迈了两步,惊奇地伸手指着四皇子本人,颤声问:“小……小结巴,你,你是,你竟是……”
突然有个婆娘冲上来,捂紧了王四的嘴,随手扇了他一大耳光子,骂道:“王四你个没长眼睛的混球……”
在这凄厉的骂声之中,周围的流民纷纷向四皇子拜倒,大约也同时在为王四默默点蜡,觉得这家伙铁定命不久矣了。
“……不对,老娘跟着你才是白瞎了眼。早先说要逃荒,老娘说走西边渡黄河吧,你非要走东路,如果早去了西边谁跟你受这么多罪,三伢也不至于,也不至于……”
那妇人说出了流民们心中的痛。他们从东路渡河南下,在京畿一带困守数日,才等来了官府的救济,和流民营的修建。在这期间,东路数县的县城之外,京城东门外,人人都是苦苦支持,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幼子夭折、亲朋离世这样的惨事。
一时间流民营这一带一片静默,只听到那妇人在大声哭喊。
终于四皇子开了口:“诸位……你们都受苦了。”
一旦情感充沛,这四皇子的口吃症状就大为减轻。他的声音低沉,教周遭百姓听来,顿时一片哭声。
“谢四殿□□恤!”那小官儿淌眼抹泪地说,其余流民们就也纷纷跟着喊:“谢四殿下您的体恤。”
四皇子走到王四面前,那妇人这时倒怯了,松了手,老老实实地跪在王四身旁,只是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个不停。
四皇子便问那王四:“折了三伢……还有其他孩子在吗?”
王四像是在梦游一样,迷迷瞪瞪地回答:“还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十岁,女的七岁。”
四皇子点了点头:“本王应承你,你们夫妇和这两个孩子,一定能安然度过这次旱灾。”
这回王四终于学精了,赶紧跪谢:“谢四殿下!”
他叫了那么久的“小结巴”,肠子早就悔成了铁青,此刻跪得笔挺笔挺的,估计想死的心早有了。但是却听见对方温言问他这两句,又应承了会照应他们全家,心里感动,却又想着没了的三伢,眼泪也呼地一下冒出来,糊了满脸,登时哭得比谁都难看。
贾放在旁看着,心想:这王四怕是往后与谁见到,都会吹嘘他与四皇子相处的这一段经历吧?
他冷眼旁观,觉得四皇子的口吃恐怕受心理影响更大些,否则也不会总这么,一会儿口吃一会儿又好了。
四皇子安慰了王四夫妇,又向流民们挥挥手,鼓励他们尽快完成手上的工作,傍晚有稀粥和烙馍吃。
在这之后,四皇子向身后一伸手,登时有个面白无须的瘦弱男子递了手巾和鞋袜过来,四皇子也不避讳旁人的眼光,自管自擦净了脚底板,换上鞋袜,起身准备走人。正要走的时候,四皇子突然想起了贾放,挥手招呼他,待贾放过去,四皇子劈头就问:“子放是刚到的?”
贾放猜想四皇子可能是从父亲贾代善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表字,当下应了。两人便一同往流民营远处的县城方向走去。
“你,你刚才说的,究竟是从何处来?”四皇子问贾放,“因何本王从未听闻?”
“回四殿下,这抽水机乃是百工坊的能工巧匠所做。因昨日大雨,百工坊预计流民营可能需要,因此托小人带了这机械过来,免得在此的流民受潮湿泥泞之苦。”
四皇子摇摇头:“不是这机械,本王想问的是,你刚才说的那一段,气……气压?气为何也有压力?”
他伸手在空中挥了挥,继续道:“气,无色无味无形,亦无重量,如何来的压力?若是照你所说,气也有压力,本王头上岂不是顶着很大一团气?因何本王丝毫也不觉着?”
贾放:可不是么?您现在头上起码顶着几百百帕的大气压呢!
他早已想过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登时回答:“殿下,这其实是因为气压无处不在,各处的气压相互抵消,因此人在期间,便感觉不到这种压力。”
“这就像是在水中一样,人在水中是感觉不到水的重量的,那是因为水压无处不在,相互抵消,人便没有感觉。但若是不在水中,例如抬水、挑水、提水时,那水是有重量的。”
四皇子一下子被贾放搞懵了,想了半天,觉得贾放说得有些道理,但又好像哪里不对无法辩驳,最后终于感叹道:“荣府子弟,果然渊博。子放……这些高论,究,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不过是些前人的笔记和杂书。”贾放已经习惯了这种解释。但仔细回想,大气压强——写着这些内容的名称好像叫做《初中物理》。
“杂书?敢问……此此此书何名?”四皇子是贾放遇到的第一个,刨根究底,追问他究竟看了什么书的人。
贾放:“是一本孤本,看过之后便再找不见了,但我时时回想,觉得颇有道理。那本孤本名叫……名叫《万物之理》。”
“《万物之理》?”四皇子一下子扬起头,突然说,“本王好像依稀听说过这一本。”
贾放:……?
“若是……若是子放能再寻到这一本,本王定当借借借来一观!”
好在四皇子问了这一句之后,就再也不多问贾放了。
两人一路并行,四皇子便问贾放觉得这东路流民营如何。
“本王也知,比之西路……多,多有不及。但,但本王心里,心里急,面上又不敢,不敢露……”
贾放深吸一口气,说实在的,他之前见过太多因为管理不善而一片混乱的工地建设案例了,多数都是因为缺乏项目管理岗,或者是管理岗人员缺乏经验所致。
于是他先夸赞了一下东路流民营已经达成的一些目标,然后又分析了东路与西路相比情况糟糕的客观原因,最后建议四皇子设立一个专门的项目管理岗,将流民营的各项事务具体分派到人,然后由专人负责督查进度,汇总问题,统一上报,并给出解决方案。
贾放在四皇子面前还是比较敢说话的,一来他在另外一个世界工作的时候有个助理也略有些口吃,说起话来和四皇子一模一样,他感到非常习惯;二来,四皇子看着是个肯做实事的人,肯脱了鞋袜亲自在流民营里巡视,分派任务,因而也不像是个注重表面礼节的人。
但贾放还是斟酌了片刻,对四皇子说:“四殿下,小人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四皇子:“吐!”
贾放:好嘞,瞧这爽快的。
“四殿下身担大任,理应总览全局,忌太过着眼于细枝末节,就如殿下今日这样,于流民营一地指挥众人挖掘水渠,好固然好,但若这样的时间花得太多了,恐怕也……”
贾放这话说得挺直接,如果他不觉得四皇子人还行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果然如贾放的判断,四皇子一点儿也不在意,点了点头之后叹了一口气,说:“不做……不做实事,看不见下情啊!”
这倒是真心实意的感慨。天潢贵胄,年纪又不大,如果真的成天坐在衙门中,保不齐就真的被底下人隐瞒了哪里。因此贾放对这个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年轻人充满了敬佩。
“再,再说……本王立志要做个实干能臣,为今上分忧,少不得,要将这些事一件一件地学起……”
“实在是不想……做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突然感叹道。
“不过,不过你说得也对……本能太着眼细节,而失了全局……捡,捡了西瓜,丢丢丢了芝麻!”
四皇子还算通顺地说完,转脸盯着贾放,两人相视一笑。贾放登时生出一些“一见如故”的感觉,好像他早就与四皇子认识了似的。
两人就这么结伴回到县城中,贾代善则正好骑马从另一县的流民营那头赶过来,见到四皇子纳头便拜,然后才顾得上贾放:“放儿,来啦!来,正好有个人想要见你。”
一行人来到县衙,有个小小的身影看见了贾放,登时冲了出来,在贾放面前拜倒,口称“恩公”。
贾放一瞅这孩子:“咦,竟然是你。”
这个孩子,正是当初他和林如海在京城中救下的那个“卖身葬母”的男孩。当日林如海和他救下了这对母子之后,指引他们向西,去了西路流民营,希望这对母子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这时他看见只有这男孩一个,登时大惊失色,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娘呢?”
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意外?
那男孩登时一咧嘴,露出既开心又辛酸的笑容,说:“托恩公的福,我娘嫁啦!”
作者有话要说:晚九点还有一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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