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是贾代善的侍妾, 据说是府里老太太指给贾代善的, 但一直安置在贾家的庄子上, 直到贾放一岁多时一病病死了。史氏都没见过这人,平日总将这钱氏想象成天仙国色(划掉)、狐媚可人的模样,可是现在听贾代善说钱氏根本就不是贾放生母, 史氏顿时一呆。
片刻后她立即反应过来,登时双拳去捶贾代善胸口,大喊大叫:“好呀,你是在哪里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与人有了首尾倒也罢了,竟然将私生子养在府里, 竟然还想要为他谋得世子之位……”
史夫人一面哭叫,一面拼命捶打,一副要与贾代善同归于尽的架势, 见贾代善打不过, 转身就要找绳索:“你倒是一条绳索把我勒死了是正经……等等,我先去勒死了赦儿, 再是政儿, 我们娘儿仨一起给你的心爱之人让位……”
贾代善张张外头, 见夫妻两人闹成这样都没有人来,他心知史夫人是布置过了,当即握住了妻子的手腕,大声喝道:“你醒醒,贾放本不姓贾, 如何能继承得我的爵位?”
史夫人:“放开我,我不想活……啥?”
贾放不姓贾,不是丈夫的儿子?——那荣府这么多年,是在白白替人养儿子吗?
但听说这孩子与贾代善无关,史夫人心里竟生出一丝窃喜。
“你也知道,当年我是圣上的伴读,师从庆王,曾经就在这庆王府里随庆王读书,因此与庆王一家都甚是熟稔。”贾代善放开了妻子的手腕,坐下来对着烛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庆王……史夫人的脑子飞快地转,试图回想这位庆王究竟有什么样的事迹。
“放儿的生母,是庆王最小的女儿。”贾代善叹出一口气,似乎随时随地可以陷入遐思。
史夫人却“腾”地站了起来,走进内室,打开自己的首饰匣子就开始收拾细软,先将贵重的珠宝都拿出来,然后是匣子底下暗盒的房地契。
“你这是做什么?”贾代善走进妻子的卧室,一脸纳闷。
“赶紧回娘家!”史夫人“啪”地一声将首饰盒扣上,开始收拾包裹,“府里有点儿钱的东西都送回我史家去。”
贾代善:……这位的脑子究竟是怎么了?
史夫人噼里啪啦收拾了一通,突然想起来:“赦儿媳妇不是有身子了吗?赶紧的,赶紧先送庄子上,然后想法儿送出去,隐姓埋名,这样也好给咱荣府留个后……”
贾代善伸手,重重拍在自己脑门上:夫人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史夫人回头望着丈夫,眼中含泪:“你窝藏朝廷钦犯之后,难保不被你那些政敌知道,到时砍头抄家定是跑不了的,与其这么任由旁人来砍来杀,不如我们自己先做点准备。”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咱荣府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嫁了你,天大的罪也同你一道担着……”史夫人眼泪盈盈,“最多就是把细软钱财送回娘家去存着。”
贾代善的手使劲儿在额头摩擦。
“若是苍天有眼,赦儿媳妇怀的是个男孩儿……”
贾代善实在是没忍住,开了口:“当年收养放儿,乃是‘奉旨收养’,哪里来的罪名?”
史夫人的泪水还未干,闻言双眼睁得圆圆的,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掩住口:“怎么会?”
“怎么不会?”贾代善背着手说。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开始之前,贾代善长长叹了一口气。
庆王是当今圣上的老师,昔日贾代善做伴读的时候,与庆王一家相熟,因此也认得庆王幼女向小园。那是小园年纪尚小,天真可爱,人人都将她当小妹妹看。
后来皇帝兵败,皇弟即位,废帝被囚于会芳园,小园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废帝复辟之时杀了庆王一家满门,唯独小园不知所终。贾代善曾经亲自陪同圣驾去祭奠庆王,才得知一桩辛秘,在会芳园中时,皇上曾得小园照顾,彼此心生爱慕,小园为皇上生下了一个孩子。
小园在庆王遇难的时候也一同离开了人世,留下遗言是希望为她的孩子起名为“放”,放他一条生路。
贾代善一边说,史夫人一边遐想:向小园……占尽风情向小园,从名字就可以知道这庆王幼女多么惹人怜爱,算来也是贾代善的师妹……可史夫人转念一想:向氏女既然是皇帝的女人,贾代善就算是有贼心他也绝没这贼胆,一想到这里,史夫人心里的酸泡泡总算消了下去,耐耐心心地听丈夫把故事说完。
“这不对啊!”头回认认真真听丈夫讲故事的史夫人突然插嘴提问,“如果放儿真的是圣上的骨血,怎么可能放在咱家寄养,还偏偏当个庶子?”
她一想到这么多年来慢待了一个皇子,就立马觉得背心发凉。
“这里头又有一个缘故。”
“钱氏名义上是我的侍妾,但其实她真实的身份是放儿的乳娘。”贾代善向她解释。
钱氏作为贾放的乳娘,独自在皇家庄院里抚养年幼的皇子。此外,这乳娘自己也有一个孩子,与贾放差不多年纪,也养在那庄子上。
某天夜里,这庄子遇袭,乳娘钱氏将她抚养的两个孩子换上了一模一样的衣裳,将其中一个藏起,一个带在身边装作是贾放。当夜,钱氏和她带在身边的孩子都死了,被她藏起的孩子则侥幸生还。
“也就是说,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不知道究竟是钱氏的孩子,还是向小园的孩子。”史夫人总算听懂了,认真总结。
“确是如此。原本那皇家庄院就地处偏远,圣上忙于西北军务又不常去。而熟悉这两个孩子的人在那一晚都死了……如果不是放儿在救兵来的时候放声大哭,可能也会没被找到,就这么活活饿死。但总之,放儿被救出来了,但是他到底是否是皇家血脉,也就分不清了。”
“不是有滴血认亲吗?”史夫人问。
贾代善摇头:“那个做不得准的,皇上亲自试过,他不仅仅是放儿的生父,还是好几个根本没见过的孩子的生父。”
“也许就是的……”史夫人根本忍不住八卦天性。
“不得拿圣驾开玩笑!”贾代善这边气压升高,史夫人一下子被吓了回去。
“皇家血统,不容混淆,因为这个缘故,太后决定让咱家收养放儿,并且指明由老夫人亲自抱养。”
“老夫人去后,放儿去陵前守孝,也是皇上的意思,为的是让放儿感谢老夫人的养恩。”
史夫人又不明白了:“那这么说来,放儿是不是皇家血脉,到现在也没肯定,老爷为何又口口声声皇子皇子的。”
贾代善脸色古怪,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圣上年轻的时候。”
史夫人啐了一口,道:“我若是年轻时见过圣上,哪儿还轮得上嫁你……不是吧,”她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放儿与圣上长得像?”
“岂止是像……这么说吧,放儿比其他几个皇子,都更要像圣上本人。”贾代善有些怅惘地说。
史夫人也感受到了这种怅惘,小声道:“那皇帝是不是很后悔……那位小园小姐,是他的心爱之人吧。”
贾代善没直接答话,只在心里说:估计肠子都悔青了。但是口头上他必须回应:“当初小园的遗言,就是让她的孩子在宫外平平安安地长大。交给老太太抚养之后,算是遂了小园的心愿。”
“但咱们心里必须清楚,放儿不是一般的孩子,不能将他当个寻常庶子对待。”
“前一段时日,钱氏被圣上封了‘贞义夫人’,这是圣上认定钱氏舍生护住了放儿。以后切莫再对钱氏口出恶言了,她也是个节义之人,且与我们贾家无关。”贾代善教育史氏。
“这么说来,圣上是确定当初钱氏是以亲儿的性命,换取了皇子的安全。”史夫人想到这一点,倒真的生出一点感伤,双掌合什,“贞义夫人在上,之前对你多有误会,实在是对不住。日后望你们母子早日托生,都投个好人家。”
贾代善见夫人总算是情绪稳定了,松了一口气,道:“这次皇上的封赏,一来是放儿确实是做出了些功绩,不止是建言,在其他事情上他也出了大力;二来就是皇上自觉对他有所亏欠。”
“宁府的园子,南方的地,实际上都是我们替放儿代管,管了这些年,现在皇上下旨,都还给放儿,也是正理。而且圣上也盼着放儿接手这两样之后,能有一番作为。”
史夫人心想:一个园子,一块地,能有啥作为?不过就是皇帝舐犊情深,想要安慰安慰小孩子罢了。
但此刻她心里当真是难言的欢畅:“只要放儿不是你在外头胡搞生出来的私生子就行,别的皇帝老儿怎么说,咱就怎么做呗!”
她误会了贾代善这么多年,今天一旦误会解开,史夫人觉得一夜之间花都开了。
贾代善却有些无奈,因为贾放确实是一个私生子,只不过生父的身份地位比较高就是了。
这时史夫人伸手拍了丈夫一下,喜悦无限地掰着手指,道:“国公爷,这事儿你怎么也不早说?咱在家成天想着怎么能让政儿……和赦儿结交结交皇子贵人,将来走上仕途也好有人扶持扶持。谁知道,他们成天都跟个皇子在一道啊!”
贾代善彻底无语,憋了半晌才道:“要我怎么早告诉你?早些时候压根儿不能确定放儿是皇家血脉,再说了,我告诉你,你管得住自己的嘴吗?真不会去告诉你那几个不靠谱的娘家兄弟?”
史夫人尴尬地笑了半天,但总是听进去了,把事先都收拾出来的细软又都放了回去,这才发现贾代善脸上被自己抓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忙不迭地去叫了人,找了药出来,给贾代善上药。
夫妻俩上演的这一套,“从全武行到冰释前嫌”,总算落幕,代价则是贾代善第二天一大早顶着脸上的伤去上朝,家有悍妻的名声应当是逃不掉了。
*
但贾放对此一无所知,他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先去了一趟桃源村,察看了一下那里的情形。刚好看到老邵给全村七十几个孩子讲故事的情形。
老邵从京城去了桃源村,虽然山居寂寞,但是要做的事不少,便也渐渐习惯。他见多识广,因此孩子们总是围着他,请他讲山外头的情形。
贾放心想:该是时候给桃源村做点事了。这么多孩子,是时候考虑建一座学校了。
原本贾放一直存着建完园子就跑的心理,而桃源村对他而言,是一个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副产品,贾放本人对桃源村其实并不算上心。
但现在不同了,桃源村全盘归属于他,贾放自然而然地觉得需要对这座小村的发展担起责任。因此贾放与陶村长在闲聊之中商量两句,便又回大观园来——他打算在画设计图的时候,一并把“桃源村小学”的设计图给画了。
谁知他刚刚回到荣府,还没进自己的小院,就先吓了一跳:怎么恁大的阵仗?!
在他的小院子外头,十几个仆妇并大丫鬟屏声敛气地站着,见到贾放出现,齐齐地唤了一声:“三爷!”
要知道,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此前见了贾放是根本不会打招呼的。
史夫人的心腹赖嬷嬷则站在院门口,满腹狐疑地望着贾放,大约在猜测女主人这样突然变脸究竟是为什么。但她见了贾放,也不得不蹲了蹲,勉强送上个笑脸,道:“三爷!”
贾放进了自己的院子,见到史夫人坐在正屋里,孙氏则端了个小杌子坐在史夫人身边,两人正拉着家常,史夫人满脸慈爱,孙氏则全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感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孙氏一见到贾放回来,赶紧起身,叫了声“三爷”,然后就往外溜,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实在太尴尬了,还是您来吧。”
贾放只能硬着头皮,向史夫人问安:“母亲怎么来了?”明明早间问安的时候仆妇说是今日的问安都免了。
史夫人春风和煦地说了一声“好”之后,贾放搜肠刮肚,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说起找话题这件事,总是女性长辈占一些优势。史夫人眼光在贾放屋里转了转,一眼就瞅见那架绘图板,惊异地“哎哟”了一声,笑道:“我说放哥儿最近在忙什么,敢情是在画画呀!”
她从椅子上起身,来到贾放的绘图板跟前,略略弯腰审视了一番,直起身笑道:“这是界画吧?”
贾放点点头,心想这位嫡母见识挺广,还知道界画。
史夫人立即伸手捏了捏贾放绘图板上夹着的画纸,皱着眉头说:“可是这纸不适合画界画呀!”
确实如此,贾放用的纸都是孙氏随意从荣宁后街的铺子里带回来的。史夫人掂了掂,说:“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可惜也不适合画界画。”她想了想,转脸对外头候着的赖氏说:“去开库房,取‘冷金’和‘金花罗纹’两种来。”
赖氏叫了一声:“太太!”
贾放也在一旁惊呆了:“冷金”和“金华罗纹”是两种上好的熟宣,是在生宣的基础上加以重矾做成,专门用来画工笔图样的名贵纸品。
这么说吧,这两种纸,比他画出来的画儿还贵。
“快去!”史夫人一声令下,赖氏半个字不敢多说,赶紧低头去了。史夫人又回过头来对贾放说:“放哥儿掂量掂量,若是这两种还不成,就告诉我,我叫人拿你父亲的片子到街上去买澄心堂纸和薛涛笺去。”
那可真不用……贾放头上沁出一层汗。他这只是画草稿图样罢了,修改起来很是费纸,用澄心堂纸和薛涛笺,还真把好东西浪费了。
“你这孩子,跟我客气个啥?”史夫人一开口又都是絮叨:“你这孩子,我看你这儿笔墨也不全,我那儿还有各号的排笔、大染中染小染、大小蟹爪、大小著色,各种笔砚,各色颜料,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母亲开口。”
贾放:其实我只需要HB到6B的铅笔,再来块橡皮。
史夫人继续说:“你父亲有些幕僚在绘画上也颇有心得,詹光能画工细楼台,程日兴能画人物……你若是自己不耐烦画,大可让他们代你润色润色……”
贾放:敢情是让我找人代笔捉刀呀。
他当即婉言谢绝了,史夫人却完全不以为意,反而面露得色:“放哥儿有这心性,将来学画必定有大成。”
至此,贾放彻底被史夫人给弄晕了,完全不知道这位今天突然跑来示好,究竟是什么用意。
史夫人却比他自如得多,将贾放的衣食起居上上下下都问过了,让他无论缺什么都来找自己,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临走之时,史夫人又转头望着贾放,说:“放哥儿近日在外头走动,见识也广博了不少。我得叫政儿多来走动,时常来跟你学学。”
“不敢当!”贾放汗都快冒出来了,他哪里知道史夫人是“一片真心”,是真的想要贾政多与他结交结交。他只当史夫人是客气,谁知史夫人离开之后不久,贾政真的来了。
兄弟两人十分局促地坐在贾放的小院中,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憋了半天,贾政终于说:“三弟,等你的园子修出一点眉目,千万请哥哥到园子里去看看,哥哥给你题个匾额啥的……”
贾放:……先谢过二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贾同学的身世,好几位可爱都看出来啦,你们的眼睛是雪亮的,送上一个么么哒,五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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