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 双文被掌着灯笼的荣府仆妇送到了贾放院里。
那仆妇是个极其多话的, 一路走一路叹息, 告诉双文,说她错失了府里的“好去处”。
“二爷看起来挺喜欢你,也为你向太太开口了, 奈何太太不肯。否则二爷那儿真是个好去处,活计轻省,升起来也快,要是二爷喜欢,没准你过两年就能挣个姨娘。”
双文记得那个“二爷”,她很不喜欢那种眼神, 将她看了又看,还使劲儿盯着她的衣袖看,似乎还想把她的衣袖翻开, 看看手腕子长得啥模样。
幸亏那人没有真的翻开她的衣袖, 若是翻开了,就会看见她手心里藏着的一枚极其尖利的簪子。
那簪子是母亲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四岁进入教坊司, 前两年还有母亲能护着她一二。自从十岁那年母亲也离她去了, 她就处处小心, 处处谋算,按照母亲说的,就算是竭尽全力,也要想法子保护自己,想法子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不想做大家婢女, 更加不想给人做小,虽然一切都不由她。
那个喜欢到处用眼乱看的“二爷”看过她之后,她并没有被分配到那个“好去处”。
“太太不喜欢你去二爷那儿,所以就想把你放到大爷院儿里。大奶奶如今有身子,大爷身边没人,太太本意是让你过去补上,反正大奶奶也不方便侍候大爷。若是你侥幸有了个一男半女,就再开了脸,搁在大爷屋里……”
这听起来更加糟糕啊!——双文忍不住再次把袖子里的簪子握紧。
“可是呢,大奶奶是个有气性的,她不乐意。大爷又向着大奶奶,大奶奶不肯,他也就不肯收了你。”
双文心里倒缓了缓,心想这荣府里的大爷,听起来倒像是个有情有义的。高门大户里,能得一夫一妻,爷们身边再没旁人,着实是不容易。
“后来大爷就建言说是应当把你孝敬给老爷。那太太哪儿肯啊?瞧你生的这模样,啧啧啧……太太也是女人,她也怕呀……”
双文垂下眼帘,心想的确如此。她生就的这副模样,若是家里没有获罪,那便是上天的恩赐;可一旦获罪了,那便是诅咒。能全须全尾地从教坊司里熬出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是个奇迹。
“到后来老爷出来打圆场,说既然大家都觉得不方便,就都别要了。三爷那儿人最少,你就去了三爷那里……”
这听起来有点儿伤自尊,谁都不要,才给这个“三爷”捡了漏……这个三爷,听起来也有点像是个小可怜啊。
“三爷确实挺可怜,自打回府,就一直住了个原本该仆下们住着的院子。也就前阵子老爷回府之后,三爷的日子才好过点……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三爷是庶出的。”
双文沉默了,她在教坊司里混迹多年,嫡庶有别的事儿都听说过。不过如果当年她家中没有出事,现在她应该已经嫁了,就算不嫁进高门大户,至少也会进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嫡妻。现在则是被送往一个庶子的院子,做个……房里人?
她不要。
她低声问:“嬷嬷,这三爷,多大年纪了?”
婆子答道:“十四,虚岁十五了吧?也该是收一两个人在房里了。”
双文“嗯”了一声,没吭气,倒是手心里那柄簪子捏得更紧了一点——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保护自己,可若是一定不能够,那她至少还能掌握自己的生死。
*
到了贾放院儿里,孙氏和福丫已经接到了信儿,合力把东厢给收拾出来。孙氏笑眯眯地迎出来,打量双文半晌,点着头道:“是个齐整闺女。多大了?”
“十八……”双文回答。
双文见孙氏和气,稍稍松了口气,小声问起这院儿里的规矩。孙氏笑呵呵地说:“没什么规矩,总共就那么点儿活计,谁看见了就谁做,做了就完了。”
双文又紧张地问:“不用……不用值夜的吗?”
她最怕这个:年纪小的时候不懂,后来进了教坊司才明白旁人口中的“值夜”是怎么回事。最近八年,她用尽了心机和手段,才避免了各种与“值夜”相关的差使。如今看来她好像是终于避不了了。
谁知孙氏说:“不,不用,三爷这儿不用人值夜。”
“不用人值夜?”双文听说不用值夜,反倒有点儿吃惊。母亲说她从小娇惯,四岁之前卧房里就从没断过服侍的人。这个三爷,院里明明有人,却偏生不要值夜?
福丫恰于此时跳起来,说:“姊姊,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
她直接拉了双文进西厢,爬上炕,从墙上摘了一枚铜喇叭下来,教双文将那喇叭扣在耳朵上。福丫自己则撒腿就跑进了院里的正屋,孙氏在后面喊:“别跑太急,小心碰着了三爷的东西。”
双文正在纳闷,忽听耳边有人吹了口气似的,紧接着是福丫清晰的声音:“双文姐姐,我是福丫,我是福丫,收到请回话——”
双文:……?
“听到这个,就是三爷有事找我们。平时没事,咱们就在自己屋里待着就好啦!”
双文抱着铜喇叭纳闷:这究竟是什么,刚才福丫就像是在自己耳边说话一样。
不过……有了这个,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必要,非得有人守在屋子里。
孙氏却乐呵呵地进了西厢,对双文说:“三爷屋里一应起居所需,都不怎么需要麻烦外人,等哪天带你一一看过就知道了。我们也不过是侍候他一日三餐,并日常洒扫之类,没什么更多的差使。”
旁边福丫插嘴:“等明儿个三爷不在的时候,我带姐姐看看那些水龙头、抽水马桶,姐姐准保没见过。”
孙氏不在意福丫的炫耀,温言道:“你来了,倒是正好,许是有些事你可以帮他。一是三爷忙着修园子,记账的事格外麻烦,交给我这老婆子做,我年岁大了,眼神不大灵光,二是他每天晚上忙着画花样子……”
双文睁大了眼睛:这三爷怎么还会画花样子?
孙氏笑呵呵地说:“不是绣花的样子,是修房子的样子,我看过,就跟真的一样。你也可以去看看,就在那画架上,别翻乱了就行……”
自从一进这小院,双文就察觉出这里与别处的差别——她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里的规矩、陈设,处处透着与别处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大上来。
但见孙氏待人宽和,福丫活泼有趣,双文一颗心稍稍放下了一点。
“三爷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现在这里等等,待见过他,应是就可以回房休息了。东厢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先住着。我这儿有些旧衣,你若是不嫌弃,就去看看有没有合适能穿的,若是没有,咱明天再想办法……”
“总之呀,咱们这位三爷,是府里顶顶叫人省心的一位主子了。他从来不烦咱们,唯一咱们不去烦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孙氏一点一点地都吩咐完,带着福丫先去了。双文独自一个人,在正屋里等待,等了一阵不见有人来,双文便起身,向贾放的画架走过去——她确实很好奇,天底下哪有男人会画“花样子”的?
走到画架跟前,双文将上面夹着的熟宣一页一页翻开,见上面画的真的是房舍,每一张图是房舍的一面墙,墙基、墙面、悬山、卷棚……每一样都绘制得特别细致,还有各种尺寸标注在上面。
双文见到这样的画儿,觉得既熟悉又有点陌生。她的生父在获罪之前曾是宫中的御用画师。无论是幼年在自己家中,还是后来在教坊司中,双文都见过很多画儿,工笔山水花鸟、亭台楼阁,可就是没有见过这一种,搁在眼前真正的,好似就是把房子缩小了,直接印在纸上似的。
“看起来倒也不像山水,或是行乐……”双文自言自语地道,顺手又翻开一张画纸,看见一张新图,只见一座小小馆舍,馆前栽种着一片翠竹,那馆舍院门上写着“有凤来仪”四个字。
她看了颇为吃惊,因为这幅图的画法又与之前的不同,不只是简单的一幅墙面,而是一整座小院。而这院子好似活生生地在她面前立了起来,她几乎觉得自己面前出现了小小一方天地,自己可以直接走进去似的。
“这叫透视画法。”
有个声音突然从双文背后响起,将她吓了一大跳,退开两步,右手又紧紧地握住了袖子里的发簪。双文一惊之下,才渐渐反应过来,是这院子的男主人回来了,她赶紧低下头,福了福,道:“见过三爷。”
这三爷盯着她看了片刻,便转过脸去,扁了扁嘴说:“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声音很清朗,衬得眼前这少年人面容越发秀雅。
正如早先那婆子形容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许是正在蹿个子的时候,身高已经不矮了,但是整个人不够壮实,清瘦清瘦的,但就是这副模样,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飘逸潇洒。
双文听这三爷说的,像也是打着红袖添香的主意,登时低下头去不吭声、不接话、不拒绝、不接受。
“不过也得看你的绘画基础怎么样,界画学过吗?”
双文愣住了,难道是认真要教?
她父亲曾是名动天下的画师,她多少也传了一些父亲的天赋,到了教坊司里,凭着母亲传给她那一手不算太高明的画技,也多少为自己挡去了好些麻烦,这时她点了点头,蚊蚋般出声:“学过。”
“很好。”对方也没见多惊喜,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明天白天我不在,你就自己在这里画一幅亭台,记住,一定要是亭台,我看看你的功底如何。”
“需要什么工具尽管向孙妈开口。等明天我看过你的基础,再说怎么教你的事。”
“对了,记账算账会吗?”
双文觉得好像多了些自信,点点头道:“会。”
“孙妈老花眼,这两天记账记得很是吃力,你去帮帮她,你来记,每天给孙妈念一遍,让她听着核一遍。”
“来报账的人是个毛头小伙,人有点油滑,你不要怕,账目上有任何疑问都可以直接问,该凶的时候就直接凶他。但如果他的账没报错,而你记错了,错处需得记在你头上。”
双文听见,心里倒越发多了几分安稳,对方好像很信任自己的样子?
“夜了,孙妈想必跟你说过了规矩,早些安置。”三爷随口说了一句,自己将画架上的画纸都取下,重新铺上一张熟宣,用尺比了位置,然后去取笔,似乎打算作画。
双文不动,而对方也完全没有让她帮忙的意思。
双文心想:或许孙妈说的是对的,这位新主人,只要旁人不烦他,他就满意了。
于是,双文悄悄地抬起眼,望向这少年人,登时发觉对方一对乌亮的黑眼珠也正盯着自己,她登时一吓。
“你放心,我对你的人没兴趣——”
不知怎么的,少年的声音有点儿冷峻。双文听了却心头一松。
大晚上的,正屋里只有他们一主一仆,但正屋几扇屋门全都大开着,温暖的灯光正静静地从屋里倾泻到屋外。
“所以你袖子里那柄簪子也就莫要再握着了,没用。”
双文冷不丁被他一下子喝破了心思,心一慌,手一松,那柄簪子“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
早先贾政凑到贾放耳边,就是特地告诉贾放,说那个姑娘一直在袖子里捏了一柄簪子。贾政说,罪臣之女,又是没入教坊司的,应是吃了不少苦头,要贾放好生善待人家。
贾放想想对方也是可怜,早年间锦衣玉食,被当成心肝宝贝地养着,转眼间从天堂跌入地狱,眼前的一切都不如意,偏偏早年间的记忆根深蒂固,不断提醒着眼前的生活有多悲惨。这便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过去与现在,眼前与回忆,永远上演最惨烈的冲突。
他察言观色,在对方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喝了一嗓子,双文的簪子登时从袖子里掉了下来,而她也唬得退后了两步,突然跪下,垂着头不敢看贾放。
“你叫什么名字?”贾放看似随意地问。
“婢子名叫双文。”双文老实回答。
爽文?——贾放一开始听左了,心想,谁不想成为爽文主角呀?
随后他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双文”,林黛玉曾经感叹过,“双文,双文,诚为薄命佳人——”可见这姑娘应当是感怀身世,自怨命薄。
可人家却又始终捏了一把簪子在手心里,可见是伤怀之中,还夹杂着一股子愤懑不甘,就好像明明是命运将她打入了尘埃,但哪怕只留着一口气,也要奋力冲命运翻个白眼儿。
如果对方完完全全是个没脾气的,贾放便罢了,让人做个杂使丫头就算了。
可是这姑娘偏偏是个不想认命,不想就这么低头的,他便决心帮人家一把。
更何况,双文基础不错,能写会画,而且对新鲜事物接受度颇高,刚才盯着贾放用透视画法画出来的画,几乎就没有挪过眼。贾放觉得有潜力,可以好好栽培一下。
“你可能一进来就察觉到了,我这里,与府里其他地方都有些不同,也与世间其他的人家,都有些区别。”
双文不解地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贾放会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但是她必须承认,对方说得对,这确实是个不同寻常的小院子,而且只要在里面生活一天,就会被院子的主人所感染。
“这是因为,我这小院,绝不仅仅是一个吃喝拉撒睡的地方,更是一个实现我心中所想的地方。”
双文立即想到了贾放的那些画儿,一张张跟仙境似的,难道贾放想要实现的,就是那些个?
“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助手。”
“我不知你怎么想,你我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有身不由己的缘故。但我向来都信人定胜天,有志者,事竟成。但凡我所想所愿,哪怕只是纸上绘着的仙境,我也一定能让它在世人眼前立起来。”
贾放说完,便回身埋首画架,准备开始忙自己的,可是他刚刚说过的一番话却一直在双文耳畔嗡嗡嗡地响着。
从来都只有人说她命苦,却没有一个人亲口对她说过:“人定胜天”,还说得这样斩钉截铁,这样有把握。
她真的可以吗?成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画师?
可是这太突然了,双文没法儿一下子突然转过弯来:眼前这个少年,真的可信吗?
“如果你愿意尽全力帮我,我可以许你一个前程。”贾放说,“我是说,尽全力帮我,用你的全部精力,去学、去画、去探索……等我完成了我必须做的事,我会许你自由身,许你按照自己所想,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当然了,我无意困你一生。可以明确告诉你期限,从目前看,我会在五年之内达到自己的目标。”贾放很豪气地做出他自己的预测。
双文低着头,把贾放提出的条件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她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眼前这个少年,他其实完全不必向自己许诺什么的。自己只是个女奴,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他本不必事先交代任何理由,就能支使自己去做着做那。
可是为啥,他还愿意在自己面前说这么些话?
“因为我想的和你一样,我认为命运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贾放没回头,突然抛了一句出来。
双文的眼泪倏忽就全涌到了眼眶里:老天爷,这真的……是她所想的。
她之所以总在手心握着她的簪子不放,永远掌握着她唯一还保有的、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力,就是因为她的心底还存了那么一点点残念,或者说是希望——
靠自己过一生,我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P.S.林黛玉口中的“双文”其实指的是崔莺莺,因为莺莺这个名字是两个叠字,所以叫“双文”。真的不是“爽文”谐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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