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宝塔原是京城东门附近一座寺院院内的高塔, 始建于前朝。岁月悠长, 连宝塔所在的那座寺院也已经被毁去了, 这塔本身却依旧屹立不倒。每到夜晚,顺天府的人会在塔上高悬明灯,从没有一日黯淡。
在十四年京中一场变乱之后, 这座城市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慢慢复苏。原先城中还有夜禁,但在十年前夜禁也取消了。城中的百姓晚间亦可以在城中走动,而这东门宝塔也渐渐成为京城的一大景观。宝塔附近也形成了不少夜市,有做吃食营生的,也有卖杂货的,还有做扑买游戏的, 一向十分热闹。
贾放带着青松,随着汹涌的人潮往东门宝塔下赶过去。沿路他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始末,乃是四皇子与人打赌, 说是两个重量不一样的圆球, 从高塔上掉落,一定会同时着地, 而不是一先一后。
与四皇子打赌的对手显然不信, 坚持认为重的圆球落地快, 轻的落地慢。于是四皇子便提出,他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做这个“试验”。
“这还有啥好赌的?铁定是重的先着地啊?”贾放身边有人大声笑道,“你几时见轻的会先落地呀?”
“是呀, 你想想,鸿毛与巨石,两个同时从塔上扔下,那肯定是巨石先落地啊?难不成还是那飘飘悠悠的鸿毛吗?”
“但四殿下赌的可不是轻的先落地,是两个同时落地。”
“而且也不是鸿毛与巨石,就是两个球,一个是铁球,一个是藤球,一个十斤,一个一斤。看铁球先落地还是藤球先落地。”
“这还用想吗?必定是铁球啊!你家藤球能砸下来能‘砰’一声,一砸一个坑?”
“走,赶紧的,有关扑铺子押今日的结果吗?咱去押一笔大的。”
关扑铺子,就是专营博弈赢彩游戏的铺子,前些年朝廷曾严禁以钱财之利博弈,但随着夜禁的慢慢放松,这行当也渐渐无人再管。官府明文虽然不许,但是夜市上百姓们嬉戏玩乐,偶尔花上几个大钱,买上点筹码赢彩头,倒是很常见的。
“诸位看官,今日四殿下兴致高,在东门宝塔上扔球,小店为四殿下助兴,奉送十吊彩头。各位请尽管下注买筹,等四殿下这个……‘实验’完了,小店一并结算。”
“各位常来东门市的也知道,小店常年在此关扑,信誉卓著,童叟无欺。到时凭筹结算……唉,各位怎么都只领红筹啊?真没人给四殿下助助兴,领个蓝筹的吗?”
这关扑铺子跟前,摆着满满的三种算筹:红筹、蓝筹、黑筹。
店家的意思,买红筹,就是押铁球先落地,蓝筹是押两个球同时落地,而黑筹则是押藤球先落地。
所有人都是花钱买筹,所有买筹的钱和店家附赠的彩头聚在一处,等份分给那些押对了宝,拿筹来领彩头的主顾。
所有的竹筹都放在铺子柜台上的三个大木桶里。只见桶里红筹已经所剩无几,蓝筹和黑筹还盛得满满的。
“真的没人领个蓝筹吗?”那关扑铺子的老板嬉皮笑脸地道:“回头各位就只能赢我那奉送的十吊彩头。”
“赢的就是你的彩头!”人群中有人大笑出声。
“把蓝筹都给我!”人群里一个少年声音响起。听见这声,人群立即给一主一仆让出两条路来。
“这……您真的要这些蓝筹?要不……黑筹您也考虑考虑。”老板像是在推销商品。
“不,黑筹我不要。”来人正是贾放,问了一声多少钱,青松就从怀里掂了银子出来,递到老板手里。
“这位小郎君,还请你高抬贵手。”老板笑嘻嘻地道,“四殿下的实验还没开始做,万一之后还有人想来买小老儿的蓝筹呢?”
贾放听见,一想觉得也对,于是开口:“那留一半吧!”
关扑老板立刻苦了脸——他还不如不要说这话。
谁知贾放转过身,对聚拢在他身后看“傻小子买关扑”的百姓们说:“今天四殿下做的实验,乃是说两个形状一样,大小相同的球,同时从高处落下,谁先落地。大家仔细想想,这可并不是在说鸿毛与巨石啊!”
他继续引导:“这个命题,诸位一上来很定都觉得一定是铁球先落地,为啥?先入为主嘛,印象之中就是这样的嘛!可这时候都已经说到钱财了,大家为啥不动手试一试,找两个差不多的物件儿,轻重不同的,你们先在扔一扔试试看,然后再说结论嘛!”
贾放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郎,立在东门市的灯光之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给人的印象格外深。再说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便真的有人动手在身边找了差不多大小的东西,开始往地上丢。
“我这有个竹腰牌,还有个铜腰牌,一起往地上扔着试试?”
“咦,怎么好像……真的,同时落地了?”
“不不不,还是有先后的。你从手里往地上扔,这距离太短,扔下来有先后你也看不出。唯有四殿下从那高塔上扔下来才能看清楚到底谁先谁后。”
“要不……再试一次?”
“啪”的一声,两个腰牌再次被扔到地面上。
“同时……同时!”
“没有没有,有先后!”
“不不不,绝对是同时,我看得真真的!”
“老板,给我十支蓝筹!”这关扑铺子的蓝筹,自贾放来过之后终于开张了。
*
贾放在东门宝塔下等待着,心情有点儿莫名的激动。
他将《万物之理》这本小册子交给四皇子的时候,其实也盼望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里所述的那些原理、定律能唤醒另一种意识:实事求是,不要想当然,万事以实证为准绳。
他希望这个社会的“空谈”风气能够得到改变,可是他刚刚才参加的清谈局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道阻且长,距离实现理想还很遥远。
四皇子的“实验”突如其来,但是令人眼前一亮。
贾放可并不认为这位皇子是在致敬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的实验,但是对于拙于口舌,而且人前也不那么愿意多说话的四皇子而言,“实证”的结果才是这位皇子最犀利的言辞,最难以反驳的词藻。
这件事实在是给了他意外的惊喜,导致他连此前在如意居的不快都给忘了。
很快,塔顶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好几个人影。塔身下登时有百姓高兴地呼叫出声:“是四殿下,四殿下——”
看热闹的人群兴高采烈地向塔顶上的人挥手,却很快被五城兵马司的人驱赶着向后退去。兵马司的衙役牵着粗绳,在塔下圈出了一大块区域,不允许站人。但是在绳圈之外,人头攒动,挤了个密密麻麻。
这东门宝塔在夜间每一层都有灯光照明,最底一层更是添加了不少灯笼、火把,将地面照得雪亮。
所有人都兴奋无比地抬着头望着塔顶,过了片刻,有人大喊:“快看,球——”
贾放目力好,看得清楚,正是四皇子本人,一手捧着一个球,从塔顶上探出半身。
从塔底看去,两只球看起来一模一样,都是黑黢黢的。但可以看出其中一个球很重,因为四皇子托着也略显吃力,另外一个则看上去很轻,应该就是百姓们说的空心藤球。
四皇子冲下面点点头,底下的衙役就一起大声喊:“肃静!”
东城宝塔下,瞬间竟真的鸦雀无声,人人都仰着脖子望着塔顶,等待着见证结果,也在等着看他们押的注会不会给他们带来回报。
下一刻,四皇子同时反转了手腕,两只球同时下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球已经到地面。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铁球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坑。而藤球却只是轻巧地弹开。
塔底登时一片欢呼:“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众人欢呼了一阵,才终于有人大声喊:“同时,同时落地!”
“我押中了,我押中了啊!”喊出这一声的人欣喜若狂。押“同时落地”的人比押“铁球先落”的人要少得多,押中就意味着能分得不少钱。
“不……不是……”
渐渐地人群中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有先后!藤球先!”
贾放:……啥?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这……怎么可能是藤球先?
“是呀是呀,我看得真真的,藤球确实是比铁球先到地,快了大约有……”那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憋了片刻,才说,“快了大概有小半个球身。”
贾放登时明白了。
四皇子翻手腕有时间先后,可能因为藤球轻,所以他翻腕的时候稍微快了那么一丁点。但哪怕只是零点零几秒,但对于这么高的塔身而言,这点差距很容易就能放得很大。
所以这就变成了……轻的先落地?
塔底登时议论什么的都有,更多的人是心疼钱——毕竟除了那关扑铺子的店主,所有人,钱都输出去了。
“大家稍安勿躁!四殿下说了,刚才将这两个球放下的时候,确实存了一点点偏差。刚才的结果不算,现在再重来一次。”
这回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除了那关扑老板,所有人都在盛赞四皇子“英明”。
贾放却有点儿着急,这种事情上,“英明”没啥用,要的应该是“严谨”。他忽然见到下到塔底来捡球的一个年轻长随,正是他见过的,跟在四皇子身边的,连忙喊:“喂,那位——”
他只能“喂”,毕竟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儿。可是他的声音立即淹没在周遭的一片嘈杂之中。
谁知贾放身边的青松突然一躬身,从衙役们牵起的绳子下面钻了过去。李青松身材瘦小,趁着夜色钻入绳子围出的区域,衙役们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注意。
贾放这时才反应过来,青松跟着四皇子在流民营待过一阵,认识他身边的人。
果然,李青松过去一说,那名长随立即转了过来,看向贾放。
贾放招手,把李青松叫来,让他附耳过来,说了一通话,然后他直起身对青松说:“你去吧,把话待到就好,顺便擦亮眼睛,帮忙找找这样的用具。”
李青松应了,问:“三爷,难道您不上去见四殿下吗?”
贾放摇摇头,说:“我刚才在关扑押了筹码。”他若是上塔,事后未免就不会被人指是利益相关。为了保证实验的公正性,他还是不要亲自出面了吧?
于是李青松跟着四皇子的人上塔,少时那名长随又快速地跑下来,手里举着一只长方形的大匣子。
“好教各位得知,刚才那次实验,铁球与藤球落下来的时候有极微小的先后差别。四殿下现下改了实验方法——他会将两个球都盛在这只匣子里,然后将匣子底下的插销一拔,匣子底会立时翻开,两个球一定会同时落下去……”
“咦,这不是庙里收人香火钱的匣子吗?“
大伙儿一看,确实如此:这匣子上有一个缝儿,平日里百姓们求神拜佛,将香火钱铜板银两之类从这条缝里给放进去。和尚道士们就算是要取这香火钱,也得把匣子倒过来,摇一阵,够麻烦的。
可大家伙儿从来不知道这底下还个翻盖儿,把插销一拔,里面的钱就可以直接都倒出来。
登时众人齐声笑骂:“可算是明白了。敢情这些秃驴杂毛们就是这么使善男信女的香火钱的。”
接着那长随就捧着匣子,快步回塔。那匣子不一会儿就出现在塔顶,由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抬着,四皇子在一旁,向下挥了挥手。
五城兵马司的衙役赶紧拉紧了长绳,让百姓们赶紧往后退一退。紧接着四皇子在上面就拔了匣子的插销。那匣子的底盖“啪”的一声掀开,里面盛着的两个球就同时落了下来。
“同时,同时——”
“同时落地——”
两个球一落地,塔底登时爆发出一阵彩声。其中有些人是因为押中了关扑正感到无比兴奋,也有些人是因为四皇子临时对这个“实验”做出的调整——听起来很严谨很有道理,值得一声彩。
一时上头就说了感谢捧场,五城兵马司的衙役也收了绳子。百姓们纷纷转身,正要散去。
忽听有人在吆喝:“想知道为啥这一轻一重的两个球能同时落地吗?想知道鸿毛为啥却只会翩翩地飘落吗?万一以后还有类似的关扑局,想多赚一点吗?——看这本小册子就行。”
离去的人登时都停了脚。
贾放也很惊讶,他连忙凑近了,见到四皇子身边的那名长随,这时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书籍,每一本都是线装的小册子,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万物之理”。
——四皇子翻印了他的《初中物理》?
百姓们听说“关扑局能多赚”,立即围上来,将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贾放只能听见有人问:“多少钱一本?”
那名长随当即道:“五文一本。”
余人登时道:“真不贵!”刚才人们押关扑,还十文二十文地花呢。有钱的登时掏钱,尤其是那些刚刚跟风押中的,一买买好几册。这长随手里的册子几乎是一抢而空。
也有人问:“我不识字我能买一本这书吗?”
旁人登时笑:“不识字你看个天书?”
那人登时回:“我找个先生,教我儿子啊!许是我儿子能学得会呢?”
“说的也是,有钱你就买呗?”众人见长随手里的册子已经全空,便纷纷散去。
“‘天一书局’的货,也是这个价,没买到的可以改天到那里去。”长随朝渐渐散去的人群吼了一嗓子。“‘天一书局’的书籍你们也知道,别处仿不来的啊!”
“天一书局?”贾放听这名字就立即明白这背后是谁的手笔了。
“三爷!”那头是李青松从宝塔上冲了下来,举着一本小册子来找贾放。“三爷你看,这是我从四殿下那里求来的。”
贾放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这手里的册子,心想李青松这小子还不知道这本书其实正是从他这里流出来的。
“三爷,这书里好多图画,我看着都不懂,四殿下却说多看多想就能明白了。”青松小心翼翼地问,“这书,我能借去看一阵子吗?”
贾放豪放地一点头:“可以。文字不懂的,去问双文,道理不明白的,来问我就是。”
说着,他拎着从关扑铺子老板那里得来的满满一兜钱离开东门市。没办法,关扑铺子里收的钱都是铜板,付给他的彩头也就都是铜板。贾放心想,回头让人用线穿了,他运到桃源村去。
*
贾放离开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意暗处立着三皇子和他的几个门客。
其中有个门客递了一本册子到三皇子手中,讨好地说:“花高价从百姓手里换来的。”
三皇子接过来,粗略地翻了翻,有些不满地吐槽:“不是已经明说了,天一书局有的买,花个什么高价?他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为了多让人来看他的这本书吗?”
门客们都闹不清这位爷究竟在懊恼什么,一时吓的都噤口不言。半晌,才听三皇子半是气愤,半是恐惧地说道:“这哪里是什么万物之理,这明白着就是格物致知,实证为先的理论?”
“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竟然又有人要捧向奉壹的‘新学’?!”
“而且竟是老四——”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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