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放对全村这一开诚布公的详细讲解, 打消了村民们心中不少疑虑。
原本桃源村的村民们怕得要命, 觉得接纳了余江的移民, 少不了会有人染上来自余江的鼓胀病。现在贾放这样把疾病的传播原理讲清楚,土著们就不再慌了,一个个打算回去好好教训家里的熊孩子, 让他们好好听话。
而从余江来的新移民,原本都觉得命运未卜,生怕在新的地方受到不友善的对待。他们来之前听了不少传言,说是和他们一样从余江送出,被别地收容的乡民,要么是被赶到荒野之间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要么是被严密看管起来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可是现在听贾放说的有条有理头头是道,新移民知道贾放能有法子阻止这病的“过人”,登时有几个人当着贾放的面哭了起来:“天老爷呐, 您若是早几个月能去我们余江, 大伙儿也不至于遇上这样的惨祸了。”
这一下子提醒了贾放,他应该把这些关于血防的内容写成条陈, 找个途径递上去, 让全国更多州县的人知道这种防治方法才好。
刚想走, 又有几个余江来的新移民拦住了贾放。
“青天大老爷,您一定是药神菩萨转世吧!”
贾放:……对不起我真不是。
“您懂得那么多,知道这病怎么防,也一定知道这病怎么治吧?”
贾放的心有点儿往下沉,心里说了声“对不住”。
可是拦在贾放面前的妇人已经是珠泪纷纷, 冲着贾放就拜了下去:“我们那口子病了好几个月,找了多少郎中都没有用。大老爷好心,让我们住,给我们吃……可是这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妇人满脸写着:只要人能好起来。
“小妇人只求问大老爷一句,我们那些已经得了鼓胀病的人,还有的救吗?”
贾放沉吟半日,说:“自然是有的救。”
他记得《血防手册》上有写,血疫发作,分为急性病和慢性病,急性病发作几天之内人就挺不住了,而慢性病拖上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这些新移民能撑过好几百里的跋涉,来到桃源村,活下来的人之中,除了健康人之外,应该都是慢性病人了。这些慢性病人只要得到良好的照顾,延长其生存期应当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他才点了头,但是言语里依旧有保留:“生病的人,千万不要急着劳作,且宽心养病。到了这里,就算是你们实在没法儿下地,也总能找到法子养活自己,有口饭吃。
“病人加强营养,精心照料,自然……自然会慢慢好起来。”
贾放的语气里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肯定,就被面前的妇人听见了。她极度失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贾放,眼泪水继续扑扑簌簌地掉落,但依旧恭恭敬敬地拜了拜,道了声谢,才退到一边。
贾放心里也不好过,他当然知道这些病人是有药可救的——只是这些药的诞生,凝聚了人类千百年与疾病斗争的全部努力。他真的,没有办法在这个时空里把那些药物一一都制造出来。这吡喹酮,既不是抽水机,也不是自来水龙头,他真的变不出来啊。
所幸新来的移民没有多纠缠,生老病死对他们而言,当是上天注定,无可更改。在贾放这番“假大空”的言语安慰之下,这些乡民也没生出什么怨怼之心,安安静静地退去。
这却让贾放更加不好受——从潇湘馆拿到的《血防手册》,就像是作弊利器一样。可是他连作弊利器都有了,却还考不了满分——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太难受了。
——当初他为啥没有去学医科或者化学呢?
正在贾放望着乡民们远去的身影发愣的时候,陶村长来了,冲着贾放就喊:“三爷,喜事,大喜事!”
“邻镇来了个郎中,说他能防治鼓胀病。”
“真的?”贾放一听大喜。古代人民的智慧也绝对不容小觑,这不就来了个有料的?
他马上动身,匆匆跟着陶村长去见那位“郎中”。
来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穿着布衣短衫,背后背着斗笠,手里提着个药箱,脚上则是一双快要走散了的草鞋。
“你是郎中?能治这鼓胀病?”贾放问对方。
“谁说不是呢?”青年一开口,便是浓重的北方口音,倒和贾放的京城口音相得益彰。他说着便慢慢拜下:“学生张友士,见过贾三爷。”看情形,是陶村长带他来见贾放的时候,就已经预先透露了贾放的名姓与身份。
而他口称“学生”,应是身上有个童生之类的功名。
贾放登时睁大了眼:“你就是张友士?”
《红楼》原著里庸医不少,唯独这张友士算是个神医。其人最出名的事迹就是诊断了后来贾珍的儿媳妇秦可卿的病,断言她并没有喜,并预言了她的死期。书中对他的评价是“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
张友士也睁大了眼睛:“贾三爷听说过小人?”
贾放一下子来了兴致,拉着张友士坐下:“来来来,咱们好好议一议这鼓胀病。”
他拉张友士谈话的地方就在老村长家的吊脚楼上。现在天气太暖,这火塘边是坐不住了,两人就在吊脚楼的栏杆侧畔坐着,吹着凉风,一边谈论治病的事。陶村长在旁边听着。
“小人路过附近的镇上,就听说了尊驾在四处寻找郎中大夫。小人一问,方知是贾三爷在四处寻访医者,想要治疗从余江县鼓胀病多见之地迁来此地百姓。小人登时心生感动,知道三爷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咳,好人。因此小人才起意要投效贾三爷。”
张友士的开场白和这个时代的士子们都差不多,先是将对方猛夸一通,然后说起大家三观怎么怎么合适,最后再引到自己身上。
“学生不才,自幼读书,却于功名利禄无意,惟愿悬壶济世,除人病痛。前阵子余江鼓胀病症频发,学生便去了余江,尝试以一己之力救助百姓……”
贾放越听越兴奋,搓着手问:“怎么样?可有什么特效药没有?”
张友士便道:“这倒没有,但学生发现了一样,这鼓胀病,恐怕不止是病,而是虫。不仅是虫,而且能传人,且与当地一种体型长而尖细的水生螺类有关。”
听见张友士说起这个,坐在贾放身后的老村长不免“哦”了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像是有点儿郁闷,毕竟张友士知道的,贾放刚说过一遍,现在张友士知道的,全村人都知道了。
张友士却全然不知,继续兴兴头地往下讲,讲述他是如何在余江住了好几个月,追踪鼓胀病病人,一个个地询问他们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样的农活……他又是如何在余江各处分布着鼓胀病人的田野里一处处地比对,查找异同,最终发现了但凡出现鼓胀病人的地方,水田河道里,都存在钉螺这种水生生物。
张友士滔滔不绝,陶村长却越听越尴尬。老村长几次三番想向张友士暗示,说他说的这些,都是面前这位贾三爷说过的,说的还比他清楚。但是张友士满怀自信,愣是没给老人家开口的机会。
“学生以为,只要在本地根除钉螺,这鼓胀病就不会过人。”最终张友士抛出了他的结论,“学生一路来时有查看本地的河塘水渠,曾经见到此物的踪迹。因此学生恳请三爷,由学生发动本地的村民百姓,根除钉螺。至于已经搬迁到此处的病症患者,则可以继续集思广益,徐徐图之。”
“小郎中,”陶村长哈哈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多谢你的提点。但是你说的这些,贾三爷刚刚已经向我们全村都说过一遍啦,大家正照着他的话做呢!”
张友士登时将眼睁得溜圆:“这真的吗?”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恐怕对贾放有些不敬,赶紧一拱手,低头道:“学生……学生还以为就只有学生留意到了……学生实在是班门弄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兴奋尽数去了,流露出几许怅惘,开口道:“学生的父亲时常教导学生,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学生当时还曾不以为然。如今观之确实是如此。”
贾放却温言道:“你凭一己之力,能发现钉螺与鼓胀病的关系,已经非常了不得了。”
他的确是佩服张友士,一个读书人,却拒绝死抠书本,而是有这等毅力,不断往来于田间地头,实地调查,并且真的发现了钉螺与鼓胀病人之间的联系,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就是“致知格物”的精神啊。
“那么,张先生,敢问你对鼓胀病患者的病症缓解以及对症下药,可有什么看法吗?”
贾放一问,张友士继续露出惭愧的神色,说:“学生并未能找到特别好的,治疗患者的方法。”
“学生见过上千名患有此疾的病人,急症与慢症都见过。多数人的病症是肝脾肿大,一般医馆都是给开补脾和肝汤。但是这补脾和肝汤,就算是好人也能吃得,药效又慢。学生极少见到有因为服用这汤而痊愈的病患,多数是不好不坏,就这么熬着。”
“学生就顺着自己的思路想,既然觉得是虫,就得找驱虫药才行啊!光补脾和肝肯定不行。但若是能毒得了人体里的虫,又不能把人也给一起毒了。这,这……学生一时还着实没有想到。”
贾放点点头,望着张友士:“你的思路很对,但就是……驱虫药难找啊!”
这回张友士更吃惊了,他见贾放不过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不仅能全盘理解他的思路,而且似乎早已通晓这一切。张友士不由得从心中生出一些知己的感觉,赶紧拱手道:“三爷高见。学生到此刻,已经是对三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贾放却赶紧摇头:“千万别佩服我。”
“而我不过是凭借医书药典中的记载,才了解的这些。而你却是冒着染病的危险,亲身走访,积累了第一手资料才得出这样的结论。现在我才应该对你无比的佩服。”
贾放的话把张友士吓到了:“医书药典中的记载?贾三爷,您这说的是什么医书药典?《本草》还是《千金翼方》?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
贾放随手拿出一本,直接递到对方手上,道:“就这本,借给你了。”
张友士冷不丁手中多了一本《血防手册》,一惊之下,飞快地翻了起来。
贾放提醒他:“这里面好些言语可能会有些‘晦涩’,若是你有不明白的,可以之后来问我。”
张友士却摇着头说:“不,不晦涩,学生大致能明白。”他看着看着看出了神,贾放便在一旁与陶村长商量了几句。
这头张友士已经一股脑将整本书翻了个大概,将这书抱在胸前,激动地问:“贾三爷,您这书为什么不早拿出来?”这本书上所讲的原理,比他自己摸索的可是详细得多了。
贾放:……?
他只能推脱:“家中整修旧屋,这才从古籍堆里找出来。”
张友士还在感慨,“若是您早点找出来,许是余江的百姓便不用多受这些苦楚。”
贾放:谁说不是呢?
但他没忘了提醒对方:“张兄,别忘了我们还未找到对症驱虫的药物。”
“我不是你,对医书药典研究没有那么深,寻常药物我即便见了也不认得。比如说这书上写着的‘吡喹酮’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打算抢先把张友士要问的问题堵住。
“‘吡喹酮’啊!”张友士每个字都读了半边,总算把这三个字都读出来了。他也对天发怔:“这到底是什么神仙草药?”
贾放给陶村长一个眼神,两人同时站起身,贾放带头,向张友士拜了拜,直接将对方唬得跳了起来,连连摇手:“这……这如何敢当?”
贾放老实地道:“我是想请先生帮一个忙,请先生在桃源村多住几日。看看有没有办法找出对症的药物。”
陶村长也在一旁乐呵呵地说:“先生若是住在我们这儿,就算是贾三爷偶尔出去郊游我们也不担心了。”
贾放:……
陶村长继续:“您看,您住在桃源村,一切食宿都由桃源村负责。你需要人手,也可以尽管与老汉说,村里知道您是为了治着鼓胀病,一定会鼎力支持的。”这待遇就和老邵、姜夫子是完全一样的。
“另外,我也亟需先生这样的人才,辅助我做些接纳余江乡民的工作。”
在贾放口中,张友士成了“人才”,话音还未落,这张友士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二两,“贾三爷但请吩咐,学生无有不从的。”
然而贾放讲述了一番,张友士才明白了贾放的用意:这是要统计人口。
贾放要张友士牵头,统计从余江迁来的人口信息,而不只是清点一下人数而已。这件事与治疗血疫息息相关,所以贾放才想要交给张友士完成。
他想要统计并且登记每一个新移民的姓名、年纪、疾病史,也统计他们的劳动能力、识字情况,甚至受教育的意愿等。这些事,他不方便亲自去做,也没功夫去做,但是张友士却完全可以借着治病问诊的机会,把这些信息一一收集起来。
还有一个计划贾放没有明说,但是势在必行。他想要把桃源村的人口情况也摸一遍底,并且建立一个比黄册/鱼鳞册更加详细的档案。这项工作之前没做,但是现在接着“防血疫”的机会,让张友士牵头把这事儿给做了,桃源村土著肯定不会拒绝。
详细的户籍登记有多重要,只要看秦汉之交时候,萧何从咸阳拖出来天下郡县的户口版籍、土地图册,最后帮刘邦奠定了大汉朝的基础就能知道。
而贾放做这份工作,却多半是为了好奇——他想看看他治下的桃源村(现在不止是村,更是桃源寨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口构成,大家都是做什么的。这样他才能考虑以后为桃源寨安排什么样的发展方向。
“村里姜夫子和老邵都是识字的,他们最近都能腾出空来帮你。”贾放继续说,“对了,这本册子在你手里,你不妨写个条陈,将这预防血疫之术一条条列出来,写成建言。我替你找个途径,呈上去,拉一把天下受血疫之苦的百姓,也替你扬名。”
贾放刚开口要张友士帮他写条陈的时候,张友士以为贾放想把自己当做幕僚一类的人物,起草文章,功劳算贾放的。
但一听贾放说了“替你扬名”四个字,张友士才晓得自己误会了贾放,他眼中闪着无比热切的眼光,起身郑重拜谢:“多谢贾三爷……不,多谢贾大人提携!”
虽然张友士这时的表现颇为功利,但贾放现在是用人之际,当下没顾虑这人会动什么心思,只管把任务一件又一件地布置下去。他也要看看张友士此人的能力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更送上,大家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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