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荣府东路的小院里, 赖氏带着几个婆子, 扭住了双文。

    “双文姑娘, 我说你啊,也忒傻了。你到三爷那儿当差这么久,三爷也没看上你, 还让你拿着二等丫头的例。你帮他遮掩个什么呀?”

    有个婆子凑上来劝双文:“不管老爷有多疼他,三爷都只是个庶子,府里的正经家产,都要落在大爷和二爷手里。看样子,将来三爷是要被远远地打发到南边,去他那片见了鬼的封地上去的。你究竟是想在府里找个出路, 还是没名没分地跟他到南边去?”

    双文口里被塞了一团帕子,说不出话,但眼神分明在说:你们不明白。

    赖氏让人把她口中的帕子取出来, 双文并没有马上开口, 低垂着头,似乎她已经屈服了。

    “说吧, 三爷每天到那稻香村里做什么隐秘之事?你一定知道。”赖氏颇欣赏自己的权威, 放缓了语气, 诱双文开口。

    谁知双文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纵声高喊:“走水啦!快来人那,这里走水啦!”

    她不喊救命,不喊来人,偏偏喊“走水”, 让几个婆子瞬间慌了手脚,七手八脚地费了好一会儿功夫堵上了她的嘴。

    赖氏气得脸色铁青,却故意好言好语地对双文说:“你喊啊,让你喊!”

    “今儿全府上下都守在大爷大奶奶的院子里,看你能喊得谁来。”

    赖氏心里盘算得挺美:今儿大奶奶生产,府里的人都在前头东路贾赦的院子里听消息等着领赏。短时间不会有人过来,双文就是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发现。大奶奶又是头胎,少不得磨上了一天半夜的。这段时间里,甚至不会有人发现双文悄没声儿地失了踪。

    “你是咬死了不肯说是吗?”赖氏一张脸拉下,阴笑两声,道,“让她尝尝‘笋炒肉’的滋味。”

    “话说教坊司里出来的人,不可能没听说这个吧?”

    双文当然听说过:这“笋炒肉”可并不是什么美食,而是将毛竹劈成极其轻薄的篾片,然后把人的四肢捆住,用绳子把肉一勒,再用这极细的竹篾片不断抽打,打的时候能疼到极点,但是被打的人之后皮肉上看起来却没有打伤,淤血全在内里,是特别阴毒的私刑。

    双文曾经亲眼见过教坊司里的姐妹受刑,却万万没想到荣国公府里竟然也有人这么狠。

    竹篾片抽在她手臂上的时候,双文的眼泪立刻下来了,她拼命摇头,甚至想要把被捆起来的左手臂递上去——你打我可以,打我左手臂吧,右手还要用来画画的。

    掌刑的婆子抽得兴起,却被另一个心稍许软了些的婆子拦住:“问问她,兴许她肯说了呢?”

    掌刑之人这才收起了竹篾片,扯开双文嘴里的帕子,斥道:“照你赖大娘说的,一五一十都招出来!”

    双文哽咽着说不出来话,半天方委委屈屈地道:“真是读书啊……”

    赖氏登时红了眼,手一挥:“接着来,到她肯说为止。”末了又在纳闷:“三爷那样一个人,整天忙着建园子,对底下人也不闻不问的。这妮子是哪根筋没搭对,非得对三爷这么维护。”

    双文吸着气,忍着痛,心里却想:你是不会明白的。

    古人云:一诺值千金。她既然答应了旁人的,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威胁都不能松口,否则便算不上是守诺。

    但她也愿意相信,只要眼前的这群婆子不敢要了她的命,这一茬儿,贾放迟早会帮着她找回来。

    正想着,忽听“豁啦”一声,院门被推开了。

    院子里一群婆子被赖氏撺掇着出来管教一个小丫头,心里头其实也各怀鬼胎。这时忽听有人开门进来,一下子都停了手。

    “我当是谁,”赖氏冷笑着道,“孙嬷嬷,您好啊!”

    从院门外走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孙氏,还有个小丫头从门外探了个头,不敢进门,却是福丫。

    孙氏是先老太太的陪房,当初在府里的地位就和赖氏现在差不多。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孙氏自打陪贾放前往去为老太太守陵,在府里的权威便一落千丈。赖氏自然不怕她。

    “赖氏,”孙氏望着她的后来者,慢慢地开口,“府里正是要添丁的好时候,你却在此动用私刑。你这安的是什么歹毒心思?”

    “这丫头在大观园里成天和工匠们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你不说要好好管教,反而要帮她开脱,回头到太太面前,你自己也讨不了好去。”

    赖氏有这个自信,到史夫人面前,除了自己,谁都讨不了好去。

    可谁知孙氏根本就没有去史夫人面前说理的打算,她突然提高声音:“将赖氏给我拿下。”

    院里的婆子都没动,她们都在想孙氏是不是老糊涂失心疯了。但孙氏话音还未落,福丫冲门外头招招手,随即院子外面突然涌进来十几个人高马大的面生婆子,二话不说,上前将赖氏一扭。

    赖氏登时急了:“孙婆子,你算哪根葱?我招你惹你了你竟敢拿我?你有胆儿跟我一起到太太跟前去说理吗?”

    孙氏一张脸平平的,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她慢慢地把手里一件东西拿出来,语气平直地道:“我不是来拿你的。”

    赖氏盯着的孙氏手里的东西,登时直了眼。

    “这……这是老太太当年用来打人的荆条。”几个跟着赖氏的婆子登时把东西认了出来,“好家伙,这荆条,连国公爷都挨过它的打吧?”

    孙氏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将那荆条在手心里轻轻拍了拍,说:“我是来打你的。”

    “你没资……”赖氏刚想喊出“你没资格”这话,已经被身边两个悍武的婆子架住堵了嘴,孙氏手中的荆条立即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荆条柔软但是却吃劲儿,打在人身上很是疼痛。赖氏多年来养尊处优,是真的多年没有受过这种罪了。吃痛之下,她口中呜呜直喊,却不知道是在喊疼还是在求饶。

    周围那些一直跟着赖氏的婆子看到这一情形,大多浑身颤抖。老一辈的人想起了国公爷年轻时也曾经捱过老太太的打,年轻一些的想起了老太太在世时的威势,连史夫人在府中也是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了什么不招老太太的待见。

    这赖氏,只晓得双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罪臣之女,被塞进一个庶子院里的罪奴,她就能将双文横着搓、扁着捏,任意行事——赖氏却忘了一点,双文是在孙氏院里,而孙氏手里,恰好还保有了那么一点老太太当年留下的权威。

    孙氏下手,那真是稳准狠,只抽了十几下,赖氏已经说不出话来,也站不直了。旁边两个婆子见状赶紧将赖氏扶着——毕竟府里现在当家的是史夫人,就算是赖氏被打,谁也不敢轻易得罪赖氏。

    孙氏却停下了手,平静地道:“你把别人闺女打成什么样,我也就把你打成什么样。”

    双文已经在福丫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来到孙氏身边,感激地叫了一声“孙嬷嬷”。她抚着双手手臂上刚才被打的地方,低声说:“我没什么大碍。”

    孙氏“哎呀”了一声,道:“不好……那我可把她给打多了。”

    所有人都低下头,使劲儿忍住笑。赖氏受了这份奇耻大辱,又是当着这么人的面,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双文问孙氏:“嬷嬷,之后该怎么办?”

    孙氏依旧平静:“把她送庄子上去。”

    赖氏听见,登时睁圆了眼睛,双臂一挣,险些把拉着她的两个婆子挣开。

    “你凭什么送我去庄子上?”

    “我这是老太太留下来的荆条,连国公爷都打得。送你去庄子上,难道我做不到?”孙氏理直气壮地答。

    “太太,”赖氏终于慌了,想起来要让人去找她的救星,“谁去给太太递个信儿?”

    孙氏笑了笑,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荆条收好,柔声说:“大奶奶临盆,太太寸步不离地在前头院子里守着,这等小事,就还是别让太太知道了吧!”

    旁人见了孙氏这样的气场,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赖氏大声呼救,可正如她此前所说的那样,现在荣府后院里除了她们这些婆子,没半个人。

    那十几个婆子押着赖氏出门,临走之前向孙氏打招呼:“都是老姐妹了,再有这种事直接叫我们,别客气。”

    双文也来向孙氏道谢:“多谢嬷嬷。”

    孙氏却当着她的面突然呼出一口气,拍着心口道:“这可吓死我了。”

    “这都是三爷想出来的计策。他发现了你人不见了,又去园子里问了那些小工,知道你白天和赖氏起过冲突,就猜到了。”

    “三爷就来问我,有什么能唬住太太身边的婆子。我说我有老太太当年使过的荆条,这荆条,我可是用它代老太太打过国公爷的……三爷便让我来,把太太的人二话不说先揍了再说。”

    双文想起赖氏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可是却又难掩忧虑:贾放这样毫不犹豫地惩处了他嫡母的心腹,真没关系吗?

    孙氏稳了稳情绪,瞥了双文一眼,说:“三爷是个护短的人。咱们谁遭了这等罪,他都会看不过眼,跳出来为咱们张罗的。”

    “那几个婆子,也都是老太太在世时的老人儿,现在太太启用了另一批人,她们心里也憋屈得很,平日里受了赖氏不少的气,所以我一叫,她们就都来了。”孙氏依旧不太放心,“谁知道这次会不会把她们给连累了。”

    孙氏与双文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

    这时,荣府上下确实都聚在贾赦院里。贾代善和贾赦兄弟几个都聚在贾赦的外书房中,女眷则都在张氏院里。

    外书房这边,福丫冒了个头,附耳对贾放说了一番话,贾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抽身去贾代善处,轻声细语地说了一番话。

    贾代善点头表示他明白,然后寻了个机会,找了个史夫人的丫鬟给身在内院的史夫人传话,说是赖氏的儿子赖大在外头公干时得了病,特地请人来把赖氏接去看儿子。

    史夫人在张氏院里,也确实紧张。

    她虽然平日里与张氏算不得和睦,但是张氏这一胎是荣府的长房长孙,出了岔子她是要担责任的。再加上亲家也来了人在这儿盯着,史夫人就算是不上心也不行,所以她一直兢兢业业地在张氏院里守着。

    “人跑去哪儿了?”平日的左膀右臂赖氏不见,史夫人很有些郁闷。

    这时外头来了个丫头,回说:“国公爷说的,赖嬷嬷的儿子赖大在庄上染了病,把赖嬷嬷接去看儿子去了。”

    史夫人“哦”了一声,表示这是人之常情,她并不想拦着,并且马上把这事儿丢到了脑后。

    于是赖氏在两日之间就去了荣府在京郊的一个庄子上,并且在那里见到了她的儿子赖大。母子相见的时候,别有一番惊讶与感触。

    赖氏:“儿啊,你不是替国公爷办差去了吗?怎么会……怎么会被打发到这庄子上?”

    赖大:“娘,您怎么来了?我还指着您在国公夫人耳边吹两句风,好让我回来当差……”

    母子两人各说各的,说到最后发现他们母子实在是无计可施,算是被生生困在了这庄子上。

    而荣府里,则是一片欢腾。贾赦媳妇张氏生了一夜,终于生了一个男孩,母子均安。贾赦抱着宝贝儿子的时候,哭得比娃哭得还厉害。

    转眼,贾放从贾赦处得知,新生的男娃得了个名字,叫做贾琏。

    贾放:……?

    他找了个机会偷偷去问贾赦:“上回不是说叫贾瑚的吗?”

    贾赦喜滋滋地回:“老三你说得有道理,叫一上来就叫‘贾胡’好像也不大好,这样,我给老大起个名字叫贾琏,老二再起名叫贾瑚,这哥儿俩连起来就叫‘连胡’,寓意就吉祥得多了。”

    贾放忍不住想去擦汗,但是事后一回想,贾放隐隐约约觉得——似乎贾家的走向,多多少少因为他的到来,发生了一点变动。

    贾赦得了长子,荣国府连庆三天,各处送来的礼和道贺的人络绎不绝。说是洗三那日,女眷那边,挤得快连坐下的位置都没有了。

    这从侧面也反应了荣国府圣眷正隆。

    贾放的日常生活却一切照旧,他依旧带着人去大观园修蘅芜苑。双文也照旧背着画架子进园,贾放见到,颇有些抱歉地对她说:“让你进园盯着这些工匠们,着实让你受累了。你若是不想进这园子,完全可以不用进来的。我正好锻炼一下赵成和青松两个。”

    他之前听说赖氏指随口泼脏水,指双文与园里的小工们有首尾。贾放一想,现在大观园里住着小工,双文一个女孩儿家,这样的做法确实不大妥当。

    双文笑着摇头,道:“三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实在犯不着因为别人说两句什么就自己先怕了。”

    说得好!——贾放给双文暗中点赞。

    “经过这次的事,我倒是觉得,旁人来轻贱你的时候,你若再轻贱了自己,觉得是自己行事轻浮,失了分寸,那就是真正该被轻贱了。”双文说这话的时候挺直了脖子,高高扬起了头,“我没有错,若是我自己退让了,那才别人再看我,就是错了。”

    “好!”这回贾放直接噼里啪啦地鼓了一顿掌,“这是我在这里听到过最豪气的一番话。双文,你以后定当有所成就。”

    他接着又有些赧然:“因为我的事让你吃了苦头,着实对不住。”

    毕竟双文是为了守诺,坚决不向外透露贾放的秘密,这才被赖嬷嬷盯上的。这姑娘骨子里有一股倔劲儿,连贾放都佩服。

    双文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事,三爷,我答应过您的,总不能食言而肥。”

    “只不过,三爷,我想问问您,这稻香村里外能否安个传声筒?这样外面万一有什么事,我也能通知到您。”

    贾放:……传声筒?

    他主屋到西厢的那个?

    “哦,你是说那个呀!”贾放一向管自己屋里那叫土电话,双文说“传声筒”,他竟然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说的也是,”贾放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如果稻香村里外,能有个传声筒相互连接,那就方便很多了。”

    双文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好建议。如果他能架一座土电话,从稻香村一直架到桃源村,那还有啥好烦恼的?有什么事,这头一叫,他那头就赶紧回来呗。

    可问题是:从稻香村到桃源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物理空间,而是一个用“缩地鞭”压缩了的空间。

    贾放并不是电讯行业的专业人士,对亚历山大·贝尔没有过多了解,想要速成估计也来不及,目前他利用的只是声波在金属中传播的物理属性而已。在这种条件下,远程声音传播是否也能实现?

    贾放决定试一试。

    他跑去百工坊买了一圈粗细合适的铜丝,然后尝试从稻香村院门口一直铺设到正屋那副水墨山水跟前。

    铜丝的长度事先经过计算,绝对比从稻香村到桃源村的三十七步要长很多。可是贾放刚刚把铜线卷铺进通向桃源村的隧洞,怪事就发生了。

    铜线卷一下子就到了头,刚刚迈出半步的贾放望着身后掉落在地的铜线卷傻了眼——明明看见那线卷就在身后,他却没法儿伸手把线卷捡起,总是差那么小半步。

    结论再明白不过了:只有他贾放能够穿过这个压缩了物理空间的“缩地鞭”,而其他物质却不行。当然他如果能弄上几千里长的铜丝,或许也是能通过,但这太难了。

    贾放并不气馁——按照“致知格物”的理论要求,他已经证实了铜丝是不能就这么牵过“缩地鞭”的——那么,声波呢?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大家晚上见。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