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在溢满了油墨芳香气味的房间里, 书坊的匠人已经按照要求, 把版式设计好, 交与贾放过目,然后两人头凑着头,开始商议起这“流通券”的防伪问题。

    流通券不大, 一寸五分长,四寸宽。正中用隶体字写着“流通券”三个字,旁边是流通券的币值,目前暂定为五文、十文、五十文和一百文四种。底下是留白,准备印标号。编号的位置旁边是一行小字:“桃源寨金融办公室发行”,然后是当年的年号与年份。为了配合桃源寨的名字, 贾放还建议在流通券上印上桃花,工匠拍了胸脯说没问题——看样子他们印桃花这样的花样还挺多。

    贾放先与工匠商量好了要“套印”——也就是用好几种颜色印刷。这种技术说起来有点复杂,但是在书坊这里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了。

    老匠人给贾放介绍, 说是这种技术叫做“饾版拱花”, 是多版分色套印,并且与使用凹凸版技术的拱花技法相结合, 专门用于印制版画。匠人还拿了书坊之中正在印制的画册给贾放看, 那上面的花鸟虫鱼, 栩栩如生,且色彩润泽自然,根本不像是印刷出来的,简直像是人手画出来的。

    贾放登时放心,然后又问:“贵书坊的微雕微印技术怎么样了?”

    那积年的老匠人听见贾放提起这个, 双眼登时一亮,连忙引贾放来到书坊另一间屋子里。贾放经过堂屋的时候好奇地张望一眼,只见水宪竟然半坐半卧,靠在一张摇椅上,手中拿了一本书正在看,模样闲适,正自得其乐。

    旋即贾放被老匠人带进另一间屋,只见那屋子里光线昏暗,窗户上都遮着厚厚的竹帘,唯独案几跟前一灯如豆。一名中年匠师正坐在案前,左手中拿着一枚镊子,右手是一把雕刀,正在雕刻一枚细小得像米粒似的物件。

    “这就是我们坊的微雕微印了。”老匠人向贾放指点,“回头把这个细版嵌在整版上,印出来的字细如纤毫,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放大镜?”贾放眼尖,看见了中年匠师手边放着的东西——看起来是一枚用水晶打磨而成的放大镜。这时代应该已经有了这样的东西,只是没有工业化无法量产而已。

    “很好,套色与微印都有了。不过我还得问问您,这几种技术贵坊能达到不能?”贾放知道有了这两样,流通券在桃源寨地区的防伪水平就已经达到满分了,对于桃源寨而言,他完全不担心会有人仿制伪造这种“流通券”了。

    但谁说这流通券就只在桃源寨地区使用呢?也许未来周围的市镇都会用上这种货币。为未来计,贾放还是决定在一开始推出这种“新型”货币的时候,就尽可能地把各种防伪措施做到位。

    书坊的老匠人听了贾放说,吃惊无比,问:“这位小公子,您说的这些……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往纸里埋线,埋彩丝,能变……变色的油墨?”

    贾放说的这三项技术,分别是:安全线技术、彩色纤维技术,和光变油墨技术。

    安全线,顾名思义,是往纸钞里埋入比较薄的金属线。而彩色纤维,这是在造纸的过程中就往纸浆中加入特殊颜色的纤维,令纸张本身便具有防伪效果。

    至于光变油墨技术么,自然是印刷用的油墨在不同光线下能够变幻不同色彩的技术。

    这些在后世都很常见,但是贾放一说出来,立即将老匠人惊得脸上变色,想了半天才喃喃地道:“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这回……我有点儿相信您真的不是在印纸钱了。”

    贾放介绍的防伪技术直接是从造纸的那一个环节做起,仅靠印刷这一环节还无法全盘实现。

    老匠人终于心服口服,喃喃地道:“小公子……您懂的,实在是多啊!”

    这时水宪却进来,对那老匠人说:“舒老丈,你先别管纸张的事,只管把刚才说的套印、微印的事先准备好。至于贾三爷说的变色油墨,你只管在同行之间打听一回,看看有没有这种东西。纸张方面,一概不用你过问。”

    水宪刚才一直在外头看书,似乎对贾放的事根本没有上心,但现在看来他将贾放和这舒姓老工匠的每一句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是!”舒匠人似乎特别敬畏水宪,“一定尽快准备好,尽快准备好。”

    他末了还有一个疑问:“但印制这纸钱……不,纸币,费这么多工,还得用顶顶好的纸,万一每一张的成本高过了五文钱、十文钱……那该怎么办才好。”

    贾放却说:“不妨事,您尽管用最好的材料,我都照价给钱。”

    他印的既然是纸币,这币值便与纸币的成本没有直接关系,而主要看他的货币投放量、他那个“桃源寨金融办公室”手里的准备金多少,以及他贾放在桃源寨的公信力究竟如何。

    水宪却温言对舒匠人道:“此事无须盈利,你只管按成本和人工结算,报个价钱到我这里。做得好了,我还另外有赏,但前提是,做得真的好——”

    舒匠人一凛,向水宪抱拳应是。

    “另外有一样,刚才贾三公子对你们说的,一定要烂在心里,不得有半个字对外提起。关于纸张的那些,你从此忘掉。若是我日后听说从你这里传出了半点风声……后果你应当知道。”

    水宪的声音依旧温和,可是舒匠人却打了个寒战,继续抱拳:“是!小人……谨记在心。”

    把保密工作布置下去之后,水宪一把拉住贾放,带他出门,道:“子放,你刚刚有点不谨慎。”

    “纸张的事,无须与印刷的人说,反之也一样。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打听到了二者之一的秘密,也无法完全仿制。”

    贾放听了点点头,说:“我晓得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我相信那位舒匠人……再说了,就算以后真的有人仿制,我们这边也一样能想出更好的防伪法子。”

    技术都是在一步一步升级的,历史上自打出现了纸币,就一直伴生着仿冒的问题,因此这钱币的防伪技术才会一点点发展到后世那样。仿制盗印的技术发展,也会推动着防伪技术的不断发展。

    贾放对此一点儿也不担心,他现在的做法,只不过是在这项新生事物一开头的时候,就把它的防伪水平提高了一大截,让它拥有一个高起点而已。

    水宪听见贾放这么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纸张的事,我会去想办法。但若你这批‘纸币’想要急用,我倒有个办法。”

    “我前一阵子收了一批纸,是南方某个造纸坊出产的纸,这家纸坊原本是个好的,每年只出几百刀上好的贡纸。但后来老板过世了,纸坊里只有不肖子孙,作坊立即就不行了。”

    “所以你把这纸坊买了?”贾放问。

    水宪摇摇头:“我把最后一批出产的二百刀贡纸全买了。”

    贾放已经明白了水宪的意思,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这一批纸,已经是独一无二,绝不可能有人仿得和这一模一样了?”

    水宪点头。

    贾放凝神想了想说:“应该成,只要这纸经久耐磨,印上图样之后不会脱色,就应该成。我目前需要的纸币量还不算大,毕竟整个地盘只有五千人。需要多少钱币是可以算出来的。”

    水宪稍许有点儿疑惑地望着贾放:“可以算出来?”

    贾放只能摸摸后脑:“如果你一定要我算,我就只好想办法呀。”

    如果一定要计算合适的货币供给量,他就又得回园子里去找货币金融学的书去了。

    “这样,我现下再物色一两家靠谱的纸坊,按照你说的,考虑往纸中加入安全线、五彩丝,看看造出来的纸是什么样。等到你明年后年再印新钱的时候,咱们就可以用新的纸来印。”水宪对这件事显得极其热心,“等将来纸坊的事说定,这些细节上头,还要请子放多多帮忙。”

    贾放则很感激他的热心,冲对方拱手:“理所应当,多谢!”

    他有点儿猜到水宪的意思:如果纸币这个东西,能在他那小小的“试验田”里成功推广开来,那么水宪也会考虑在别的地方推广。

    贾放完全不介意。

    但是水宪看起来却对他的不介意有点介意,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敛了眼帘,叹了一口气,说:“我送你出去。”

    *

    桃源寨稽查队长王二郎已经过了他最忙碌的一段时间。

    截至目前,无论是桃源村的土著,还是新余村、一村二村三村的移民们,都已经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贾放管那个叫做“习惯养成期”,还说这个阶段通常只有21天,最长不会超过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王二郎和他“不打不相识”的好朋友赵五光,每天到了“关键时间段”,都会各自带着一个稽查小队在村里巡逻,致力于帮助村民们形成良好的卫生习惯。他俩还时不时地组织年轻人开展“消灭钉螺”的活动,力争在桃源寨辖内的所有水域之内,都绝无钉螺的踪迹。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新余各村病人的一天天康复,王二郎的稽查队也越来越闲。

    乡民们目前已经习惯了贾放提出的各种要求,人与牲畜不混浴,不随便进入河滩洗澡,公共厕所外面也没人会忘记洗手。

    有些妇人自己学了制香胰子的法子,去“三村食堂”讨些废油来,又去集上买些烧碱回来,自己制胰子,往里面加点香花,制出来的胰子两文钱一小块,竟然也卖得很好,成了家家户户的标配。

    唯一让新余乡民觉得可惜的是,农家肥没法儿用了——贾放严禁新余移民们使用农家肥,而是坚持要让这些农家肥都收集在一个砖砌的大池子里,做“无害化”处理。

    这个池子,贾放还给起了个名字,叫做“沼气池”,除了农家肥以外,还往里面堆了秸秆猪粪之类,说是要“发酵”。

    王二郎就越发不懂了。但是贾放却真的带人把那沼气池封住,还装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指针——贾放说那是压力计,要村民们无论如何都要时时照看,一旦压力高了,就要打开气阀降压,否则这池子就可能会像大伙儿年节时候放的爆竹一样——“嘭!”

    王二郎凭空想象了一下,这么大的爆竹,里面填的又都是这些“料”,凭空炸上天……画面太美不敢想象。他还是决定自己这个稽查队长应该带起头来,每天检查一遍压力计。

    可谁想到没过两天,贾放却又说压力到了,可以用了?——王二郎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到贾放带了几个人,在这沼气池旁边铺了几根管子,然后建了一座大灶。阀门一开,一点火,当真是灶火熊熊。

    这件事在桃源寨引起了轰动,整个桃源寨的人都跑过来围观,都觉得那火焰烧起来出奇纯净,火苗子蓝莹莹的还没有黑烟。

    王二郎身边是他同村的一群妇人,叽叽喳喳地商议:“这不会就是天火吧!”

    “你这是傻!从那沼气池里出来的,怎么会是天火?明明是地火——”

    “……”

    “不过管它是什么,用它做灶火,咱这不就不用去砍柴了吗?”

    “是呀,也不用每次引灶火的时候被熏个一脸黑烟了。”

    王二郎这下子得意了,对身边的那群妇人说:“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贾三爷说得很明白,这是‘沼气’。”

    “这沼气啊,其实就是那些沼泽地里冒出来的气泡——咱们看着只是一个一个泡泡,其实都是可燃的,一点就着。贾三爷说他这不过就是建了个池子,模拟那些沼泽地里的环境,然后把这些气泡都收集在一起,等气泡积得多了,就可以点起来烧饭做菜了。”

    妇人们听见了一起笑:“是……那池子的味道也和那死水泽子一样,死臭死臭的。”

    王二郎:“是啊!”

    其实贾放还解释过这种“气”到底叫什么名字,但王二郎死活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和贾放贾三爷姓氏一样,也叫贾,贾什么的——好像叫贾完!(甲烷)

    但贾三爷自己姓贾,应该不会没事儿轻易诅咒他们贾家要完吧!

    所以这没多少把握的事,王二郎也不敢讲,他只能继续给乡亲们画画大饼:“贾三爷还说了,往后这沼气池里出的沼气,还可以点路灯。乡亲们晚间走夜路就不怕了,晚间有路灯了!”

    路灯这一利好显然非常对妇人们的胃口:“这感情好啊!晚上串门也不怕掉沟里去了。”

    “啧啧啧,你们瞅这贾三爷,为咱们做了这么多事儿,又都是亲自带了人做的,哪个地方父母官能做到这份儿上?”

    “是呀……”

    也有人脑回路不尽相同,想到了别的事:“晚间有路灯了?那俺就可以去报名上夜校了?”

    一群妇人齐齐地转过身,望着王二郎,齐声开口问:“二郎,那夜校怎么样?”

    桃源寨现在在潇湘书院里开了识字班,晚上给成年人开课。所以无论土著还是新移民,都管这叫“夜校”。

    这个识字班特别火爆的原因,主要在于贾放放出风声,如果将来想在这桃源寨“吃皇粮”,弄个公差当当,就必须通过一个考试,拿到一张叫做“基础文化教育文凭”的证书。没有这个,就不能上岗。

    桃源寨里那么多有野心的老中青年,听说这个考试也就是考考识字与算术,便一起去考。第一场考下来,直接考哭了几个。

    后来潇湘书院的张先生给大家解释了:要想通过这考试,必须要识得五百到一千的通用汉字,有一定的语言组织能力,并且学完了《蒙学算术》,掌握了加减乘除四则运算,再加上了解桃源寨的各项规章与卫生常识,就可以通过了。

    为此,潇湘书院给大家开办了识字班,算术班,并时时到各村进行各项规章与卫生的讲习。

    听见人问起,王二郎打了个哈哈,说:“夜校?夜校当然好啊!”

    他惭愧得紧:他王二郎,还真是上过几天学,认得几个字的。再加上说话有条理,做事有章法,以前在余江乡里,就常被人夸说“有出息”。

    这次一到桃源寨,他就被贾放“钦点”,当上了稽查队长,虽然不是大官,但听起来相当威风。

    谁知头一次“文凭考试”考出来,他根本找不着北,直愣愣地望着卷子发呆,最后连名字都没敢写就出来了。

    所以他现在可不得在夜校里学起,好好准备文凭考试吗?——不过王二郎也不急:反正贾三爷说了,这文凭考试,可不像是外头的科举,这里的考试两个月举行一次,觉得自己学成了就去考。

    他一定得比赵五光先考出这个文凭才行。

    正想着,有人喊他:“王二郎,贾三爷找,让你叫上赵五光,两人一起到桃源村村办公室去。”

    桃源村村办公室,其实就是桃源村陶村长的家。贾放来桃源村的时候,最喜欢去他家,也最喜欢吃陶夫人做的饭菜,最终村办公室就设在了那里。

    王二郎大声应下,去找了赵五光,两人一起赶去桃源村。路上赵五光难抑喜意,对王二郎说:“我听说贾三爷又给咱要发‘稽查津贴’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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