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放的大侄子贾琏很快就满月了。满月酒按常理该是后院妇人们张罗, 但是在贾家, 全是亲爹贾赦自己动手, 将一应事务打点得妥妥当当,满月酒办得热热闹闹。张氏脸上极其有光。
贾赦媳妇张氏那边的亲眷,对贾赦都是没口子地夸, 夸贾赦疼媳妇,张氏嫁了个好人家。
而贾家这边却有人对贾赦颇有些微词,有人说贾赦不务正业,只晓得老婆孩子热炕头。都到这般年纪了都不去打点个官职当当,将来就算是袭了爵,也对朝事一无所知, 怎么当得好荣府的家主。
贾赦大约是心头郁闷,便找了个由头将贾放请到他内院去。在那里贾放先是见过大嫂张氏。
张氏刚刚出月,一副珠圆玉润的模样, 再加上初为人母, 看起来平和而大方。她应当是听说了贾放与贾赦的感情一直较好,贾放也在早先双文的事上帮过大忙, 对待贾放态度十分热络, 又把贾琏抱出来给他看。
贾琏十分可爱, 也不哭闹,见到人便咿咿吖吖地叫,挥动着他那雪白雪白,像是新生藕节一样的嫩胳膊嫩腿。
贾放赶紧把给贾琏的满月礼拿了出来,是个找了百工坊最好的匠人打制的小金锁, 上面细细地雕着寓意平安吉祥的纹样。
张氏接过这么沉甸甸的金锁,连声说三弟破费,又嗔怪贾赦,说他怎么能让弟弟出这么贵重的礼物,再三推让,才勉强收下,还握着贾琏的小手向贾放作了作揖,算是让这个小朋友亲自向贾放道谢。
贾放却发觉贾赦格外沉默。他冲这位大哥递个眼神,贾赦会意,两人一起出了院子,来到贾赦的外书房。贾赦屏退侍从,兄弟两个就在屋里交谈。
“大哥请小弟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贾放单刀直入地问。
贾赦却沉默了一阵,才对贾放说:“老三……有件事,你大哥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细细地告诉贾放:“春夏之交,闹旱灾的那会儿,府里当时买了不少米粮,都是管余庆行、裕丰行这样的大粮行买的。当时大粮行都提价,但是咱们府因为是和这两家粮行的老关系,所以对方给了平价米,大约只有九十文一斗。”
贾放惊讶了:当时粮价都涨到一百五十文一斗了,他们家竟然还吃这九十文一斗的平价粮。
“后来监国太子带同顺天府的人查抄了这几家大粮行,结果抄出了这几家的账簿,上面就有咱家这样的勋贵人家买粮的账目。”
“这事儿大哥提心吊胆了一阵子,见顺天府没过问,也就渐渐地将这事儿给忘了。谁知前几日都察院将这事给揭发了出来,一连弹劾了京中好些勋贵,四王八公也多有在列。”
“当日府里负责采买的管事是太太的人,但是买粮之前跟我打过招呼,我没想过那么多,就直接点了头。着实没想到竟然还会出这样的事……”贾赦的表情透着十分的追悔。
贾放回想当时的情形:贾代善在离京巡视的路上,嘱咐贾赦在旱灾期间总揽荣府各项事务,谨守分寸,护住一家平安。贾赦也确实按照贾代善提出的要求那么做了。但谁能想得到防不胜防,在这样的小事上也能出纰漏。
可怜贾赦,殚精竭虑这么些天,却可能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被迫背上黑锅。
“现在事情闹出来了,那管事就来找我,说是他认错不顶事,应该是我把事情都担下来,出面认下过错,把父亲头上的污名洗清。”贾赦说。
贾放:额……
看起来史夫人又开始作妖了。
“担下来之后,我想那世子之位应当就与我无缘了。”贾赦叹了一口气。
贾放觉得不至于,但是他觉得既然贾赦这样判断,必然有他的道理。
“我从小就知道我不讨母亲的欢心,”贾赦语气平和,缓缓说出了心里话,“但谁让我欠了她的——听说生我的时候母亲九死一生,万一一口气没吊上来人就过去了……”
贾放心想:原来真是难产啊?史夫人因为贾赦是个难产生出来的孩子就不待见他,但这……这也不是贾赦的错啊!
“所以母亲偏疼老二,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她毕竟是母亲。”贾赦一副认了命的样子,“但我毕竟娶了亲、生了子,往后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究竟该如何,我心中还是有点儿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找你商量。”
贾赦就算再退让,也不可能无止境地这么退下去。
“老三,也就你,让我觉得我在这府里还有个说话的人。”贾赦一副可怜相。
“我以前想过,如果我想争,我就去父亲那里求个职务,去西面从军,一点点攒着军功。若是将来真的为国立功,母亲就算嫌我,应当也说不出什么。”
“但我也想过不争,就安安心心地做个田舍翁,把爵位让给老二。老二虽然迂腐,但没准他能娶个精明点儿的媳妇呢?”
贾放:……可不是!
“而且老二有一桩好处,他只管读书,只管解释那些圣人的文字,往后他入仕途,凭着他那番心性和能耐,要他犯什么大错,应该也还犯不出来。”
贾放:……这位大哥说起话来,还真是“高级黑”啊。
“老三,你年纪虽小,但我晓得你一定是个做大事的人,有大气魄,大眼光。”贾赦抬眼望着贾放,“你说说看哥哥这次,该去把这个责任担下来吗?”
贾放听了贾赦给自己吹的一大通彩虹屁,忍不住有点儿汗颜。但是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对,于是问贾赦:“都察院是……的人?”他伸出三个手指头。
贾赦一怔,想了一会儿,疑疑惑惑地点点头。
贾放想了想:“大哥,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自作主张。我想你最好还是找个机会,带上那管事,一起去父亲面前分说清楚。你刚才说的,这件事牵涉了朝中好多人家,四王八公都有涉及,我觉得不像是都察院心血来潮,拿着本账簿盲狙一通。”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恐怕是在逼站队啊!
贾赦听不懂“盲狙”的意思,但是“心血来潮”他是懂的。至此便全盘想通,贾赦点点头,眼中疑云尽散,冲贾放笑道:“还是老三见事明白。”他手一挥,“就这么办!”
没过两日,传出消息,贾代善因为荣府在早先旱灾赈济期间“行事不谨”,自行请罪,辞去了上回赈济有功之后,皇家赐下的那一堆虚衔。很快上头就准了,贾代善官职、爵位都没动,头上的虚衔则一并撸去。
荣国府在旱灾期间勾连相熟的粮行购入平价粮食的事便算是实锤,得了定论了。
荣府内外,怎么看怎么觉得贾代善太亏。当初辛辛苦苦地赈济灾民,修建两个流民营,赈济二十万灾民,直到旱情舒缓,又送他们缓缓回乡——最后啥都没得到,还把自己名下的封地转到了小儿子头上。
外头人怎么想无关紧要,但荣府里史夫人可是半个月都没给丈夫好脸色看。连带贾赦贾政贾放三个儿子,史夫人也一个都不见,每日只拉着亲闺女小棉袄贾敏诉苦。贾敏每每从荣禧堂里出来,只能向父亲和哥哥们送上歉然的笑容。
贾放让贾赦着意打听了一下其他四王八公此事上的结果。贾赦打听回来,说是其他人家多半查实了买粮的数额较小,又或是买粮的时日是在旱灾恶化之前,粮价还未大肆上扬的时候。因此,多数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总之,没有一家如荣府这么凄惨,也没有一名王公像贾代善这么吃亏的。
贾放听贾赦这样说,倒是舒了口气,心想:在这种事情上,吃亏也许是福也说不定呢。
但贾赦的心态到底还是受了影响,和贾代善谈过一次之后,他很明显地开始积极地为自己准备后路。他先将自己手头的一些产业转到了张氏名下,然后又张罗着要再为媳妇儿多置办一点儿产业。
这天贾赦就喜滋滋地跑来找贾放,邀他去看房子。
“怎么,大哥在外头……置产了?”贾放大惊失色,心想再怎样也不至于搬出荣府吧!
他倒是没想到,以后贾代善夫妇过世,万一真的没让贾赦袭爵,让贾政袭了爵位,兄弟几个分家,贾赦确实是要搬出去的。
贾赦满脸是笑,却伸手就在贾放头上轻轻一敲:“想什么呢?!”
“前几日你大嫂相中了一间铺面,绝对是旺铺,地段好极了。听说那边的店家急着出手,我愣是磨了两天没松口,结果昨日又降了半成价格才成交的。”
“为了这个铺子,我还特地卖了城南一个小院子。”贾赦这也是在俏没声儿地转移财产,把自己名下的小院子卖掉,然后加点钱以媳妇的名义把铺面买下来。
“走,陪大哥去看看去。”贾赦拉上兄弟就走。
贾放越走越觉得不对,这路程他熟悉得很,以前走过好机会。贾赦却说:“加把劲儿,就在前头了。喏,就在那里。”
贾放:“……不会吧?”
贾赦伸手指着一间两三层的酒楼,现下这酒楼已经搬空了,门户大开着,有几个小工正在里里外外地清扫。
可是只要将那视线稍稍一转,就能看到对面是数座宏伟连绵的楼宇,流光溢彩华美壮丽,楼上高悬着一幅金字招牌,上面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晚晴楼”。而贾赦买下的这座茶楼,正好被覆盖在晚晴楼的阴影里。
贾赦一拍脑袋,也说:“不会吧!”
“那牙人说是地段极好,周围都是旺铺。”
贾放苦笑:“那牙人没说对面的旺铺是晚晴楼吧?”
贾赦磨了磨后槽牙,摇了摇头。
果然便宜无好货,这酒楼的原主显然是无法竞争过晚晴楼,所以卖掉铺子走人。但那伶牙俐齿的牙人偏生把这旺铺的位置夸上了天,丝毫不提对面有这么一间巨无霸似的竞争对手。
最关键的是,贾赦爱妻心切,也没有亲自查证,只问了大概位置就点头买下了这座酒楼。现在应当是已经付了定金,想再反悔,难上加难了。
两人走进这间空空荡荡的酒楼,贾赦心态很好,一边看,一边自我吐槽:
“这……这大堂不如晚晴楼的敞阔,光线也不好!”
“二楼雅座和对面没法儿比,要是去过了对面,再到这里,就只觉得村气。”
“厨房倒是挺好的,地方敞亮又洁净——为啥把厨房修这么好呀!”
“……”
转了一圈,贾赦心态再好,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座“旺铺”买得有点儿亏了。地段是不错,人流量也大,但就是对面竞争对手太厉害,处处将自己这边压过一头。
想要靠这座“旺铺”挣钱——一个字,难!
“其实也不尽然,”贾放安慰大哥,“至少晚晴楼在对面会把主顾带来,咱们只要和晚晴楼的生意不是直接正面冲突,这里的生意应该还是挺好的。”
贾赦苦着脸:“可是这铺面盖起来就是为了开酒楼啊!”如果改做别的生意,这铺面的规制就还得再改,还得再投钱。
贾放想了想说:“其实吧,做吃食生意,也不一定要开那种吃席面的酒楼,若是能做出些特色应当会好些。”
贾赦眼珠一转,倒想起他以前就想到过的生意经:“老三,你院儿里那位孙嬷嬷的泡菜不是做得挺好,在我这儿卖好不?”
贾放忍不住笑:“这么久了还惦记着呢?”
他低头寻思:泡菜确实是有特色的,但是卖泡菜不需要这么大的铺面。以后贾赦的生意做起来,最多在铺子门口设置一个卖泡菜的外卖点就可以了。
但是孙氏的泡菜现在还是有几个问题没有解决:第一,还没有找到太多合适的材料,吃来吃去也就是一样萝卜;第二,制作泡菜的大杀器之一,辣椒,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
“卖泡菜确实是个好主意,但不需要这么大一间酒楼都卖泡菜吧?”贾放这么一说,贾赦立即泄了气,耷拉着脑袋说:“你说的是。我本来都已经盘算好了上哪儿去雇大厨了,现在这么看,还是先别急着开业。万一匆忙开业了,生意做得越多,亏本就亏得越多。”
贾放赞成贾赦谨慎经营的原则,但是他没有贾赦那么悲观,认为开在晚晴楼对面的吃食生意就一定会亏。“大哥,您先别急,回头咱们慢慢合计,肯定能想出一个法子,让你这座酒楼也跟对面一样,日进斗金。”
贾赦很相信这个兄弟,上前拍拍贾放的肩膀,说:“大哥先谢过你……不过,咱家既然把酒楼开在了水家小王爷的晚晴楼对面,你少不得要跟人说一声。”
贾赦说这话的时候,这酒楼的门窗全开着,已经是九月里的天气,外头一阵冷风就钻了进来,贾放打了一个寒颤,随口应道:“是呀,闲时确实得去对方府上打个招呼……”
他话都还未说完,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个主意。
贾放双手一拍:“大哥,我有主意了!”
贾赦:“什么主意?要是好主意的话我分这铺子三成的干股给你……”
贾放哪儿还在意什么三成的干股,他只管为自己的这个新鲜主意兴奋不已:“大哥,你先别着急,我得去一个地方,问一问这东西做得了做不了。你且先去物色这些:找一个可靠的屠宰坊,每天能宰上几头牛、几腔羊的;再找个刀功好的厨师,能把肉削得薄如蝉翼还不破的;再去寻上等无烟炭的货源……这些都找齐了,这生意就十九能成。”
他说得飞快,贾赦记性也不差,飞快地记下。
兄弟二人随即分道扬镳,贾赦去按贾放说的物色人手与货源,而贾放自然是直奔百工坊,进门便道:“老童,老童……”
他要找铜匠。
老童笑呵呵地迎出来,笑道:“贾三爷这又是有什么好事要找我?”
“有一件东西,我画出来,你替我看看容易做么。”
他随手拿起一张纸,取了一枝炭笔,在纸上飞快地画下一个环形的铜锅,底下是支架和锅胆,在铜锅的环形空孔之间还伸出一条圆柱形的中空烟道。
“老童,你见多识广,你看看这个东西你们做铜匠的有打制这个的吗?”
贾放眼光殷切地拿出了手中的稿纸,虎背熊腰的铜匠接过来打量了片刻,立即摇头:“没有,这东西我从来没见过。”
贾放大喜:“说,这个打制起来,容易吗?”
老童确认了说是容易,又问贾放:“三爷,这个要用什么做?黄铜、白铜、还是紫铜?”
贾放温习了一下在现代的记忆,说:“黄铜吧!也就是外面能看得见的地方需要打磨光亮,里面的内胆不用打磨。”
老童二话没说就应下了,看了看觉得这小玩意工艺实在是太简单,便夸下海口:“不是我说,这样的东西,我带着我的徒弟,一天能打出十几个来。”
贾放赶紧拦:“先别太着急,我们做出个样子来,看看好不好使,如果哪儿不好使,咱就慢慢地调整。”
老童登时笑:“祖师……贾三爷,知道您是个稳妥的人儿了。成,就这么办。对了,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儿啊!”
贾放:“这个就叫做,铜火锅!”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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