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

    史夫人那所谓的“见客的大衣裳”, 事实上是她入宫时的全套诰命, 穿戴起来起码要小半个时辰。

    因此顺天府的衙役愣是在荣国府的门房等了大半个时辰, 连茶都喝白了,才等到史夫人召他们入府相见。

    史夫人见人的地方就在荣禧堂正堂上,她坐的位置头顶上就是一座赤金九龙青地大匾, 上面写着“荣禧堂”三个大字,旁边是“万几宸翰之宝”六个小字。

    顺天府的一名衙役就拉拉身边的班头儿,小声说:“看见没,那是御笔。”

    班头走到这儿,见满眼都是威仪壮丽,腿肚子已经有点打颤了, 心里直嘀咕:这趟差事怕是真不好办了。

    但上头吩咐下来的事,他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好交差。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来到荣禧堂中, 向端坐在上首、全套仪仗、雍容华贵的国公夫人行礼问安:“见过国公夫人。”

    “几位差爷, 请坐,看茶——”

    史夫人摆出了一副礼数周到, 但拖也能把你拖死的架势。

    “不敢劳动夫人赐茶, 小的们适才在门房已经喝过了。现在过来, 不为旁的,就是想请府上的大公子、三公子劳动玉趾,到顺天府衙门走一遭。”

    “哦?”史夫人便道,“你们不饮茶,那便请等等, 我要饮。”

    一句话把衙役们噎在原地,坐下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不等也不是,等……那时间真是好久啊!

    好不容易等荣禧堂内的仆妇沏了茶,服侍史夫人喝了一口,她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问:“顺天府尹请小儿过府,究竟是所为何事啊!”

    班头和衙役们早已就憋得心头有火,偏生在这庄严壮丽的荣禧堂里被压得丝毫不敢放肆。这是那班头只得躬身道:“大公子在东门市与人起了一点争执,双方动起手来,打断了镇国公家的小公子一条腿——”

    史夫人登时面露欣然神往之色,道:“什么?我家小儿与镇国公家的公子动手,竟能不落下风,还打断了人家的一条腿?啧啧啧,这真是虎父无犬子,我家老爷回来,听说此事一定会倍感欣慰。”

    顺天府的衙役们在下首听着,已经全傻了。

    “不过不对啊,”史夫人的欣喜突然转成疑惑,“我家小儿没这能耐,镇国公府的公子,他怎么打得过?更别说打断腿?”

    班头连忙道:“千真万确,镇国公府的小公子牛雍,被打断了右腿胫骨,已经送去府里找大夫正骨去了。”

    史夫人登时一脸失望:“哦,只是胫骨而已啊?”

    班头:……感情还嫌对方伤得不够重?

    “我家二小子小时候也摔断过右腿胫骨,躺在床上将养了两个月就好了。不过我们夫妇之后就再不敢让他习武了,这才让他捧了书本子读子曰诗云……对了,那牛雍,真的不是自己摔断的腿吗?”

    顺天府的衙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怎么知道是我家小儿去打的镇国公,我几个儿子都是性子素来平和,从不与人争短长。”史夫人又问。

    班头连忙道:“自然是有人指认……镇国公府牛雍指认,是贵府大公子贾赦,打伤的他;据称打人的时候贵府三公子也在。府尹大人特命小人等带大公子、三公子回去问案。”

    “他说是我儿打的就是我儿打的吗?”史夫人手里的茶碗突然朝手边的桌面上重重一顿,茶盅茶碗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几个衙役也差不多同时浑身抖了抖。

    “在东门沿街行乞的乞丐都还乐意说我儿欠他钱哩!你们听那牛雍指认,便要锁我儿上顺天府吗?”史夫人的声音里满是讥诮。

    班头只得再次躬身,向对方解释:“这东门的乞丐咱们可以不理,但是镇国公府的小公子与令郎,确实起了冲突在先。”

    史夫人一挑柳眉,露出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说来听听!这究竟是什么原委?”

    于是那班头便原原本本地把两家的纠纷一一说来,“小楼”如何开业在先,“东门”如何开业在后却又与“小楼”的生意一模一样,甚至还挖了“小楼”的食材供应之事。他尝试着得出一个结论:这梁子是荣国府和镇国府结下的,所以肯定是荣国府的人对上了镇国府的人。再加上牛雍本人的指认,顺天府基本上锁定了嫌疑人,所以一定要请贾赦过府,与牛雍当堂对质。

    史夫人听着的时候脸色变幻,也不知在想什么。

    班头说了长长的一番话,到最后见史夫人也不回答,只能提醒一句,然后问:“夫人……可否请大公子与三公子跟着我们……”

    史夫人却伸手摇了摇,道:“不是这么回事。你们想想,这件事论起是非曲直,到底是谁是谁非?如果不是镇国公府的小子率先抢我家大小子的生意,我家大小子犯得着跟他过不去吗?犯得着打上门吗?犯得着打断他的狗腿吗?”

    史夫人连说三个“犯得着”,班头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总算是认了。他连忙开口:“这便是了,小人奉府尹之命,请大公子到顺天府走一遭。是非曲直,自有大人秉公论断。”

    谁知史夫人柳眉倒竖,斥道:“谁说便是了?镇国公家的小子信口雌黄,就非要拖我家两个小儿一起下水吗?几位,请你们看清楚了,这里是荣国府,不是他镇国府。”

    班头和身边的衙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河东狮吼,竟忍不住都倒退了半步。

    “夫人……”班头觉得喉头艰涩,有话难说,因为根本就说不通。关键两边都是公府子弟,得罪了哪一边都讨不了好去。班头膝盖一软,几乎都想跪下来求了,但硬撑着保留了一点男人的尊严,道,“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史夫人却又软了下来:“知道你们是奉命行事,这不好好地招呼你们坐下来喝杯茶,一个个的却又都不肯。”

    可怜的男人们,在这荣禧堂里头晕脑胀,恨不得找根柱子撞一撞,好把自己撞清醒些,捋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史夫人却依旧温声软语道:“但问题是,我家三个小子,今天一天都待在家里,半步都没出去过啊!”

    这……班头和衙役们全都傻了:在他们自以为和史夫人已经过到最后一招,大家准备好鱼死网破、图穷匕见的时候,史夫人突然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抵死不认!

    还有什么比耍赖更有效的招数吗?——那就是威高权重,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人家当众耍赖!

    史夫人提高声音:“来人那,去吧大爷二爷三爷都请来,让他们来见见顺天府的公差们!”

    隔了好一会儿,贾赦贾政贾放三个人拖拖拉拉地出现了。贾赦穿着一身的绸衫,一面走一面打呵欠,问:“母亲,是什么事儿?这午睡都没让人好睡!”

    贾政则抱着一本书,一面看一面背诵,进了荣禧堂之后正眼也不看那些衙役,似乎早已晓得自己就是走个过场应个景儿。

    贾放则有些惶恐,见到差人还知道拱拱手,说:“各位差爷辛苦了,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班头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喝茶”这两个字了。

    他只得硬着头皮向贾赦贾政贾放三人开口询问:“三位公子,是否今日都没有出过家门?可有人证?”

    贾赦贾政贾放齐齐点头,一起指着史夫人:“母亲可以为我们作证。”

    史夫人傲然座上,努力摆出一副凛然的气派。

    所以贾家这是上下一条心,一起跟顺天府耍赖了。

    班头登时无语,心想见过奇葩的,没见过这么奇葩的一家人——他被噎了这半天,实在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他当即向贾府诸人告辞,道:“小人明白了,三位公子今日没有出门。府尹那里问起,小人也会这么回复。如果镇国公府那边拿不出更可靠的证据,小人便也不会再上门打扰。”

    史夫人却嫣然一笑,道:“哪儿能让班头白跑?回头请在门房处少坐,本府略备了些薄礼,请几位吃茶。”还是没能离开“吃茶”。

    但是这些顺天府的衙役在离开贾府的时候,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笑:荣府送的那份“薄礼”令他们很满意,满意到足以让他们在顺天府尹面前添油加醋地描述,贾大公子如何刚刚午睡睡醒,二公子如何刻苦攻读,三公子么……年纪轻轻十分文弱,又是一副知书达礼的样子。

    *

    晚饭贾放是在贾赦院里吃的,兄弟两人相对无言坐了好一会儿。贾赦才问起:“你那个小厮……应当无恙了吧?”

    贾放点点头:“子衡派人送了他回来,伤口俱已处理过了,不是什么大伤,将养几日就能好。”

    贾赦点点头:“那就好。”他继续低头吃饭,不知是否正在为今日“出一口恶气”的一场大闹而后悔。

    两人同时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同时放下筷子:

    “大哥!”

    “三弟!”

    “你先说——”

    贾赦便道:“好,我先说——”

    “今日我听见母亲提起往事,实是有些感慨。”贾赦叹了一口气。

    原来,史夫人在荣禧堂与顺天府来人对答的时候,贾赦一直缩在荣禧堂后面偷听,一直听到史夫人派人找自己了,才从后面偷偷溜回了自己的院子,装出一副午睡刚醒的模样,出现在顺天府衙役面前。

    因此他听见史夫人无意中提了一句,说贾政小时候也摔断过胫骨,养好之后便习不得武艺,只能做个书生。

    但实情是,贾政摔断腿,是他们兄弟俩小时玩闹时候弄伤的,说来贾赦这个做哥哥的也有些责任。

    “突然想起旧事,心里莫名难受……母亲素来不喜,多半也和我过分顽劣有关。”

    贾赦长叹出一口气,半晌方道:“做了父母,方知为人父母多有不易,说实在的,这么些年,我欠母亲与二弟也颇多。若是能尽我所能,尽力补偿他们一些……”

    贾赦想着想着,竟然有些痴了。

    贾放没有贾赦这种对人生的理解,但他很理智,对贾赦说:“打住,现在咱们荣府正该是一致对外的时候,这还压根儿不是想这些那些的时候。”

    他猜想今天史夫人表现如此“优秀”,是因为荣国府对上了镇国公府,史夫人为了荣府的名声着想,就算是再不喜贾赦,也绝不可能自己把贾赦拱手交出去。维护自己人,是当家主母的应有之义,否则等贾代善回来,史夫人在丈夫面前也交不了差。

    倒是没想到史夫人略一保护,贾赦先心软了。

    这才真的是一家人啊!成天牙齿和舌头碰来碰去,该骂人的时候还是一致对外地骂着。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咱们现在得好好想想,你现在确实是出了一口气,但咱们之后怎么办,把别人的铜锅都砸了,对方就不会重新再打铜锅了吗?”

    贾赦猛醒,使劲儿摇摇脑袋,沉声道:“老三,你说得对!”

    “咱必须想个对策出来。铜锅,对方能仿一回,就能仿第二回,屠宰坊,对方是坑定咱们了,其他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咱们的‘小楼’生意继续做下去的。”

    贾放胸有成竹,开口对贾赦说:“大哥,我有主意——”

    贾赦外书房的门“啪”的一声被推开,贾代善还穿着外出的官袍,就这么带着一身的寒气走进来,面色沉肃,直接来到弟兄两个的饭桌跟前坐下来,寒声道:“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赦与贾放赶紧起立。贾赦口舌便给,老老实实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包括对方怎样“山寨”生意,自己怎么不忿,又是怎么打上门去,因为怕贾放受伤,失手打断了对方的小腿……

    贾代善皱着眉头听着,到最后才问:“查清楚了吗?”

    贾赦与贾放早已商量过,首先排除了从工匠处泄密的可能,食客也不可能仅凭一两次的光临就把铜锅的构造就吃透。那么就只可能是内鬼了。

    这是贾赦点了点头,回答贾代善,说:“咱们府的一个铜锅,搁在大厨房里,有一回找不着了,厨房的人找了一圈,最后发现是管金银器的人收着。中间隔了大约有两日,我问过,大厨房没别人来,也就是宁府的一个小厮来过。”

    贾赦一说贾放就想起来了:贾珍,那天他头回请贾赦吃这铜锅涮肉,刚好贾珍也在。贾放与贾赦交换了眼神,兄弟俩顿时有了默契。

    贾放想,锁定目标,应该就是他了。但贾珍没事儿折腾他们这些堂叔们作甚?

    贾代善坐下来,伸手要碗,对两个儿子说:“都把我给说饿了。”

    贾赦赶紧备了碗筷,亲自给贾代善盛了一碗饭,舀了汤,才又垂手侍立在一旁。

    贾代善默不作声,一个人默默吃掉了一大碗汤淘饭,这便起身,说:“我去隔壁府走一遭去。”

    贾赦与贾放:……

    他俩都不敢说什么,但想贾代善必然会掌握分寸,妥善处理他们提出的这一点小小怀疑。

    贾代善却还没出门,抛下一句:“放儿说的是正理,你们那间‘小楼’,得好好想想怎么经营下去才是正理。这都厚着脸皮推得一干二净了,回头做生意再做不过人家,我们贾府就成了京里最大的笑话!”

    *

    说也奇怪,贾代善去宁府这件事,无声无息,一点水花都没激起。两府照常往来,全然无事,甚至贾珍还来荣府一趟,正好见到了贾放。

    这贾珍一点儿愧色都没有,贾放甚至旁敲侧击了几句,贾珍也没有任何反应,似乎铜锅之事与他全然无干。

    除了宁府这边,荣府还来了一位稀客,是位女眷,镇国公府牛清的夫人,牛雍的母亲。她气势汹汹地上门,离开的时候据说是直接哭花了妆。

    而史夫人的金句则在整个荣宁二府里传颂:“不要看你们牛府也得了顶国公帽子就抖起来了,好好想想当初,八位国公里到底是谁带着你们立下的大功?谁是你们的恩人,你们该承谁的情?”

    “我瞅着也没过多少年,牛夫人,你是年纪大了开始忘事儿了吗?”

    “让您儿媳妇出来管家吧!京郊的庄子更适合你。”

    “你那小儿子竟然蹬鼻子上脸,欺到我们荣府头上来了?那天是我儿在家没出门,要是我早知道了那事,我早早就让我儿出门,早早把你家那臭小子的狗腿打断!”

    “还好意思敢去顺天府告状,要脸不要?”

    ——威风不威风,彪悍不彪悍?

    贾放吐吐舌头,心想,他自从来到荣府,从来只见史夫人窝里横,是真没见到史夫人对外竟然还要横,十足十一副大姐头的模样。这是个诸般缺点汇聚一身的女性,偶尔闪起光来竟然也亮闪闪地教人刮目相看。

    改天,贾赦一时嘴快,不慎把那“小楼铜锅涮肉”其实挂在张氏名下的事儿给招了出来——这一致对外的局面立马没了。

    据说史夫人举着鸡毛掸子追在贾赦后头追了二里地——但贾放可管不了这许多,他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

    若有人想在火锅生意上整垮他贾放,贾放只有奉送三个字:想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大家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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