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郎的稽查队在这“商业恳谈会”上相当忙碌。他手下的队员主要是去抓那些“小处随便”的人, 抓到了就罚款。
而王二郎本人则是认认真真地在维护现场秩序, 解答疑难, 排除纠纷。他见到“金融办”门口人多,就挤了进去,刚好看见老金“炫富”, 把满满一箱白花花的“准备金”拿给现场的人看。
这么多的“准备金”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王二郎对这种行为很不以为然,他向来觉得“财不外露”才能免得贼惦记。他倒是完全不知道老金这样在当铺票号里做过的人,都讲究个财“该露还得露”。
但除了这“炫富”这一项之外,王二郎觉得老金做得非常好。只见老金推出一面黑板,那黑板上用浆糊沾着八张放大了的“流通券”正反面图样, 细细地向人解释:“本寨发行的流通券,共分四种面额,五文、十文、五十文、一百文, 每种都在正面用大写写清了面值。”
“但若是各位记不住这些个字长啥模样, 也没关系,大家看这里, 这里画着本寨的标志:单瓣桃花。五文流通券上印着一朵桃花, 十文上印着两朵, 依次类推,五十文是十朵,一百文是二十朵……”
登时人们都领悟了:“敢情俺不识字的话,就数上头印着的桃花瓣就行了。”
王二郎登时释然,心想他老娘未必认得那么多字, 但是绣了那么多年的花,数花瓣绝对没问题。
接着,老金又拿出了一张流通券,凭空抖了抖,说:“大家听这刮拉刮拉的声音——这是因为印制这一批流通券的纸质特殊,有极高的韧性,捏在手里有特殊的挺刮感。”
不少手上有流通券的乡民赶着把自己怀里的流通券拿了出来,迎风抖抖,听听声音。
“另外,大家注意这流通券的油墨极其特殊,不晕不染,不会褪色,大家看这上面印着无论是文字还是花朵,边缘都是整齐的,不会出现模糊的轮廓。”
“在这个位置,还有一个极小的微印,上面是咱们金融办的标记。”
“大家平日里交换着流通券,一定要记得将这三项特征检查一遍,免得受骗上当啊!”老金提醒。
“啊?难道还会有人仿制,做假的流通券不成?”登时有乡民问。
老金点点头:“当然有。以我这么多年做账房的经历,铜钱有人作假,当票有人作假,票号的银票有人作假,甚至官府签押的地契房契都有人作假——”
“我当然不是在吓唬大家,不过防范于未然总是不错的。各位,你们在交易的时候收到任何一张流通券,要是觉得没把握,就一起来我们金融办,我们这边有办法替你们辨别。”老金最后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
“只要是真的流通券,都可以来我们这儿兑换铜钱。不过再提醒一句,这流通券是无记名的,一旦被偷了,我们可没法儿帮你追回来……”
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王二郎一声暴喝:“你干什么!”
他大踏步上前,分开两人,抓住一个中年猥琐汉子的手腕,那人手上正抓着一把“花纸”流通券。
“我看你刚才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地不怀好意,就觉得不对劲。刚刚你是不是趁这位大哥在认真听金掌柜说话,从他怀里摸了流通券出来?”
王二郎一提醒,那位专心致志听讲的“失主”登时醒悟过来:“流通券,我怀里的流通券不见了!”
众人一下子都明白了:“扒手!”
“原来是个偷儿!”
“快看看是哪儿来的。”
“快让他把偷来的钱还了吧!”
王二郎却不急着把流通券还给失主,而是让对方说了一下流通券的面值和数量,见都对得上,才把缴获的流通券都还给了失主。
这一场现场表演“反扒行动”深刻地教育了桃源寨的乡民,让他们充分认识到了流通券与铜钱相比,重量更轻,也更容易失窃或者遗失。
被擒住的扒手被王二郎扣住,关在了村办公室后面的空屋子里。桃源寨的打算是改天敲锣打鼓把人送回他本村去,交由本村处置。另外桃源寨也登记了此人的姓名年纪、相貌特征,以后将禁止此人进入寨子,参与“商业恳谈”活动,算是上了桃源寨的“黑名单”了。
这一场“扒手”风波好容易解决,有外乡来的山民举手问老金:“敢问,这些流通券我能带走吗?就是留在手里,等着下次用。我不缺铜钱,又懒得带大把大把的铜钱回去。我刚和你们的人订了一大篓冬笋,过半个月交货,我能到时再把这券带来,再用这个券买冬笋吗?”
登时有其他外乡来的不大理解:“铜钱拿手上多放心……万一你下回来的时候人不认这券了呢?”
老金刚好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不可能!我们爷说过了,只要这桃源寨在这儿一天,就会承认这流通券的效力一天。这位老乡放心带回去吧,下次来一定能用。”
“当然,”老金继续说,“其他几位不放心也没事儿,今天临走的时候你手里有多少券,我给你兑多少铜钱。这一切全凭自愿。”
“这感情好!”多数外乡来到听见说这全凭各人愿意,便放下了心。他们确实也觉得这“流通券”携带方便,但是究竟使用情况如何,众人还是想要稳妥些,等过一阵再看看。
但也有人想办法弄到了几张“流通券”,打算回去琢磨琢磨。
*
白日里这“桃源寨第一次商业恳谈会”圆满成功,待到夜幕降临,寨中各村的村民,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村中灯火通明,很是热闹,但金融办、招商办这些办公室都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时,一个黑影慢慢靠近桃源寨金融办的办公室,他四下里看看,又屏息听听,确定四周无人,便冒出一把细细的铜匙,将门上挂着的锁一顿倒腾,锁应声而开。那人却又把锁轻轻挂在门上,自己悄悄溜进屋,轻轻掩上门。
他借着窗外投进的那一点点清冷月光,找到了白天里老掌柜展示那只银箱,试着提了提,箱子极其沉重,根本提不起来。
窃贼对此反而挺满意——沉重不正说明了里面装的银两多吗?
他记得白天时候,老掌柜是用一柄钥匙戳进锁孔,转了转,便打开了箱盖。而他正是开锁的高手,当下提起那柄细细的铜匙,一边往锁孔里送,一边体会手上的感觉——
谁知他突然注意到锁孔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圆盘,窃贼伸手推了推,似乎是可以转动。
这圆盘……和这锁有关系吗?
窃贼觉得有点不对,赶紧将注意力转回锁孔,小心翼翼地来回移动铜匙,试图尽快找到着力点,像白天里那位老掌柜一样,“喀”的一声开了锁,就能把这银箱打开。
他有点着急,谁知越急越是没法儿打开,使劲乱扭一通之下,手里的铜匙都快扭弯了。
这时背后的门啪的一声弹开,有人举着灯笼看向屋内,说:“谁在那里?”
窃贼知道自己露了馅,转身便逃。他早先进来的时候就规划好了逃跑的路,这是没有向门口冲去,反而冲向那面看起来不太结实的竹制窗户。只听“砰”的一声,窃贼就撞破窗户,成功从屋里逃了出去。
门口举着火把的正是稽查队长王二郎。他也不着急,反而悠哉悠哉地走进屋,用灯笼照了照那只银箱,顺手把尚且留在锁眼里的那柄铜匙取出来,说:“第三个……第三个折在这‘保险箱’上的。”
这时窗外响起赵五光的声音:“逮住了!”
王二郎应下,去将门窗和银箱都复原好,出去与赵五光会合。
赵五光和他的一个小弟正押着刚才那名窃贼,将对方的胳膊紧紧别在背后。赵五光大笑:“你这主意真好,把贼都往我手里送。”
这俩人在一处,极少有时候不抬杠的。听见赵五光夸自己,王二郎几乎觉得耳朵出毛病了。
但这抓住的毛贼是实实在在的,三个人一道把这笨贼押到关押的地方去。赵五光一边走一边数落:“瞧你们这一个个的打的好主意!从白天起就躲在附近,躲了这大半夜的,饿了吧?”
那笨贼的肚子里立即咕噜噜响起一串欢快的动静,赵五光一愣,片刻后三个人一起大笑。
“就你这点能耐还想来偷我们桃源寨的‘保证金’?我可告诉你,那盛银子的宝箱,是我们贾三爷亲自设计的,用特殊方法才能打开……二郎,那叫什么来的?”
王二郎接口:“保险箱!”
*
这保险箱确实是贾放亲自设计,并找了百工坊最顶尖的工匠做的——保险箱。这东西在现代非常普通,技术含量也不算很高。现代当然也有能开保险箱的大盗,但是贾放可以打包票,这个时空里的贼,还没有什么人拥有这种水准。
“商业恳谈会”这日贾放正好在京城里有些事,就没有亲自过去,第二天一早才从稻香村去的桃源寨。
他去了之后先去问稽查队的人:“保险箱管用吗?”
一宿没合眼的王二郎和赵五光精神抖擞:“管用!一宿抓了四个。”
贾放:……敢情这竟是个招贼的功用?!
他又问起昨天的“恳谈会”效果如何,大伙儿都说好。陶村长拍胸脯说往后来赶集的人铁定更多;老金则感慨,看着铜钱来来往往用的挺多,但仔细一算,外人来桃源寨赶集的,卖的东西挺多,买的东西也不少,一算下来,收支挺平衡的,没有多少铜钱外流。
“这就好!”
这本来也在贾放的预料之中。按照他的想法,等到将来桃源寨发展出几个支柱产业了,周围的村镇与桃源寨的往来会越来越多,最终会依赖桃源寨的产出,形成一个一体化的经济带。
“咱们村好些出产那真是受欢迎,三爷,您是不知道,就拿那后山刚挖的冬笋来说,那几乎是一扫空啊……”秦里正……现在的秦村长也开始吹嘘。
贾放却听着一怔,想起一件事,连忙问:“那辣椒和番茄……没有都卖出去吧?”
大家相互看看,陶村长赶紧说:“没有没有,大部分都留着。三爷不是吩咐过的,要多留点做种吗?”
其实陶村长说话委婉,在昨儿的集上,那辣椒与番茄两样,新鲜是够新鲜的,但是却着实不好卖。
主要是之前大家都没见过这两样,见那果实生得如此艳丽,都觉得心惊胆战的。
总算有几个人大着胆子将那果实尝了尝,番茄还好,酸甜酸甜的,汁水丰盈,但是人家不知道该怎么烧;而那辣椒更是把人呛得喉咙直痛。这么一来,就没什么人敢买了,连讨种子回去种的都没有——毕竟外村没有像贾放这样的人能承诺买下所有出产的。
这辣椒唯一有点影响力的就是在“三村食堂”,一份加了一丁点儿“辣子”的菜肴,比其他菜肴销路更好,菜盆头一个见底。
贾放却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没卖出去好,太好了!”
他热情地招呼大家:“没卖出去的请都给我……不是,是都卖给我,还是上次的价,我全收。”
贾放上次从蘅芜苑花圃里带出来的植株,被移植在桃源寨之后,依旧保存了相对旺盛的生命力,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地挂果。但是用这些果实里的辣椒种子继续种下的小辣椒,以及番茄种子培育出来的小番茄,长势便普遍要慢一些——这和稻香村那两畦地里的大白菜规律一致。
但最近这段时间里村民又收了不少,既然没有在集上卖出去,便统统交给了贾放,眼看着他都装在一辆手推车里,推到了贤良祠后。
“原来贾三爷还要用这个祭神啊!”
陶村长和桃源村的土著村民们一起感慨。
*
贾放将这些珍贵的辣椒和番茄带到稻香村中,交给双文。双文再带到荣府院里,交给孙氏。孙氏在烧炕的土灶上架了个小陶皿,抓一把辣椒放在陶皿里,慢慢地都焙成干辣椒。
还有些辣椒有剁碎了加盐和蒜泥,一道腌成酱的,也有整个扔进泡菜坛子泡的。
番茄在寒冷的天气里一时也冻不坏,便先这样保存着。
贾放检查了孙氏做的各种酱和泡菜的成色,郑重感谢了这位将他从小看到大的妇人,然后告辞,匆匆出门去。
他没有去“小楼”,而是径直去了南门市的一处屠宰场。跟着他一起去的赵成露出些不情愿,小声抱怨:“三爷,那种腌臜地方,您还要亲自去啊?”
贾放淡淡地说:“也就是因为青松不方便,我才叫上你的。”
上次李青松受伤,是水宪带他去看的大夫,并且带他在北静王府将养了一夜,第二天才送回来的。青松还随身带了一大包药,外敷内服都有。贾放也不得不承认水宪这人办事就是周到。
如今青松就这么在荣府将养,大夫嘱咐了,七天之内不宜见风。贾放这次去南门屠宰市就带了赵成。
赵成一听贾放话里有话,登时啥也不敢抱怨了,只讪笑着说:“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您别怪我,我听您话还不成吗?”
贾放不理他,反而加快脚步,来到一间屠宰坊,进门直接向人打招呼:“刘师傅,备好了吗?”
来人见到贾放,忍不住面露喜色,搓着手道:“贾三爷,您是堂堂国公府的小公子,竟然屈尊亲自跑到我这儿来……瞧我这儿,又脏又乱,连个招呼您坐下喝茶的地方都没有。”
老刘这就是一间屠宰坊,这间屠宰坊确实不太讲究,地面上刚刚被冲刷过,依旧依稀可见血水,墙壁上挂着半爿猪,梁上还挂着几个洗得干净白嫩的猪蹄。
赵成缩在贾放身后,使劲捏着鼻子,心想,这什么味儿。
贾放却哈哈一笑,摇手对老刘说:“不妨事,我这就是为了一口吃食,要是东西真的好,要我上哪里都可以。”
老刘一声大笑,道:“爽快!”
他说着就从身边一口大锅里捞出一整块煮到七八分熟的五花肉,顿在一块洁净的案板上,提起一把厚背大刀就开始切。说来也奇,这老刘一脸络腮胡子,长得极其粗豪,那刀也是极厚,但是他手下切出来的五花肉片却是像纸一般厚薄,一整块五花肉,切出一大盆。
贾放见了那刀功就赞了声好,说:“完全不安于我们以前那位厨子。”
老刘将白肉切完,又从锅里捞出一大串黑紫色的条状物,往案板上一顿,然后将其中一条切成拇指厚的金钱片,装在盘子里,递给贾放。
贾放伸手接过,只闻了闻,便点头道:“料都加足了!”
老刘声如洪钟,应道:“照你说的,盐、葱、姜、胡椒、大骨汤……都加足了。”
贾放随手抽了双筷子,夹了一块黑紫色的金钱片尝了尝,点点头,说:“就是这个熟度,不能再煮,再煮就老了。煮到这火候,就捞出来浸在凉水里。到时候这血肠就连水带盆,再加上那切成薄片的白肉,一起送来我们店里就行。”
赵成在贾放背后缩着脖子,听贾放像个老饕似的侃侃而谈,心想:怎么三爷跟个厨子似的懂这么多?
待赵成听到“血肠”二字,登时睁大了眼——他明白了,感情那黑紫色的东西,竟是用猪血做的?贾三爷一个国公府的贵公子,竟然在捣鼓猪血这种吃食?
贾放却非常满意,对老刘说:“我保证,以后你的杀猪铺子只凭这两样,就能风靡全京城。”
“对了,我们那店铺刚改了名儿,以前叫‘小楼铜锅涮肉’的,现在改名叫‘小楼火锅’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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