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村食堂”的妇人们局促不安地坐在办公室里, 她们面前都搁着茶盅, 里面有沏好的茶, 但是谁也不敢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是一阵羞恼。
早知道会闹到贾三爷这儿来, 她们打死也不闹了——
不,闹还是要闹的,只是不能折腾出那么大阵仗了。毕竟涉及到钱财的事,谁也不肯让步。
终于,贾放匆匆赶到。妇人们留意到他臂弯里搭着一件领口衬着皮毛的大氅。这么厚的衣服,在气候和暖的南方, 倒是不怎么多见。
贾放坐下之前对妇人们说:“我们先约法三章,我不是听你们相互指责的,也不是给你们调解评理的。我只想把你们的事情解决。”
妇人们已经受过三村村长一通排揎, 这时一个个脸涨得通红, 却是谁也不敢说话。
“你们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觉得账目不公,每个人分到手的钱不对, 对不对?”贾放柔声开口询问。
“是这样, ”其中一个目光果敢的妇人点着头, “大伙儿平时谁也没这功夫记账算账,而且谁也不会。所以就都是这一兜钱,采买也从这里拿钱,卖了饭食赚了钱也往这里装。”
“到了月底大家一清点,人人都觉得分到手的不大对。比原本想着的要少多了。”
另一个妇人登时插嘴:“是呀, 生意做起来的时候那么红火,到分钱的时候却只有那么一点,怎么想怎么不对。”
这一下开了话匣子,妇人们登时七嘴八舌地齐声说了起来。
贾放微笑着,等了片刻,突然站起来,冲一群妇人笑道:“再这样我就走了。”
说实话,贾放一张脸长得相当耐看,再冲大伙儿一笑,一群妇人们看得有些发傻,登时一个个又闭了嘴,耐心听贾放说话。
“你们分开做生意,还能做到像‘三村食堂’这样好吗?”贾放假做不在意地问。
几个人相互看看,虽然不怎么愿意承认,但还是摇了摇头。早先那个目光果敢的妇人快人快语地开口:“肯定不成。大家都各有所长,聚在一起才能成事。再说,这生意不就是做饭么?哪家不会做饭?也就我们这么些人能凑在一起,一次才能做这许多。如果大家拆散开,和其他村的各家各户,不就都一样了?”
她一边说,贾放一边暗暗点头,知道这个妇人是个见识明白的,当下记了姓名,她丈夫姓邢,旁人都管她叫老邢家的。
老邢家的说完,旁人纷纷点头。
“所以解决了这账目的问题,你们还是愿意合伙做这生意的了?”贾放问。
“愿意——”
“要是账目没问题,那就是我们自己还不够勤快,又还能怪得谁来?”
“那好!”贾放便一拍手,从门外转进来一个二十不到的小后生,身材瘦弱,见到这些大娘大婶们微微欠身,颇不好意思地笑着。
“这位姓余,是一村的。他以前做过账房的学徒,前阵子病刚好,不能下地,但跟着金融办的金、涂二位都学过一阵,记账是一把好手。”
“如果你们每月愿意给他一百文,他可以代你们记账,盘点,甚至还能帮你们提出一些建议,比如,材料涨了,菜价可能要涨点,或者三文钱得换点便宜的菜之类。你们觉得怎样?”贾放问。
妇人们倒是都没想到,贾放会提出这么个解决方案。
“我倒没什么,就是一百文有些贵!”
“是啊,一百文,能在我们那儿吃二十顿了。能不能这样,让他在我们那儿搭伙,顺便给我们算账……”
最后还是老邢家的替大伙儿拿了主意:“算了吧,想想咱们,每个月每个人拿到手的,还是能比这一百文多不少的。算来这一百文,划到我们每家头上,也就是十文钱的事儿。”
“没了这个小余帮着记账,咱们这生意就快闹崩了。依我看,倒还不如点了这个头。大家算是花点小钱,买个放心。”
老邢家的这么一说,妇人们想想是这个理,便也都答应了。
“以后小余也在这边的办公室里办公,采买的人每天到他这儿报一次账,每天傍晚食堂关门的时候,他帮你们点一次钱,然后钱还是你们自己保管。每月会再做一次账实核对,保证账没有记错。”
“如果万一这账还有什么问题,我这儿还有一位人选。小余的师傅是隔壁金融办管实物的老涂。如果账错了,老涂还会帮着查,直到找出错账为止,各位,这样一说,是不是就觉得放心得多了?”
十来个妇人一起点头。
“对了,小余还是帮那头砖瓦厂记账的账房。”贾放顺带提了一句。
“哇,那他岂不是一个月能拿两百文。”登时有妇人笑道。
“记账也很辛苦,成日里打算盘珠子,不比各位拿锅铲轻松。”贾放也笑,“关键他拿的这些报偿,是因为他付出了劳动,而且解决了各位的实际问题。”
“定个契约吧!”贾放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契约,给妇人们与小余都念了一遍,双方都觉得没什么疑问,便都摁了手印儿,各持一份。
贾放则暗自舒了一口气,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这一招“代理记账”,他有好几个目的:一是对各村里的村办企业进行摸底,了解他们的经营状况和实际财力,为将来征税做好准备;二来是让妇人们了解财务透明的重要性,让她们见识到可靠账目对消弭矛盾有多大的作用。
三来就是让村民们先竖立起一个观念:公共服务也是有成本的,是需要花钱去购买的。
此外还有一点:这“三村食堂”的菜也很合他的口味,不希望它经营得好好的就此倒掉。
*
桃源寨推出的“公共服务”,不止体现在出现了专业代理记账这件事上,也体现在“商业恳谈会”——简称“桃源集”的各项服务上。
除了第一次“桃源集”为了吸引人气,免收了一切费用之外,自从第二次开始,桃源集收起了管理费:费用标准是大型摊位十文,小型摊位五文,桃源寨本地居民打八折。
在收费处,戴着“稽查队”袖标的赵五光在耐心地对大家解释:“这些费用包含了很多内容,主要有场地使用费……”他没忘了拿出一份小抄,和自己的记忆对照一下,“卫生费、流通券兑换费、鉴别费等等。”
“比如说,大家缴了卫生费,这集上的清洁就不用各位来做啦,会有专人来打扫。”
“我们稽查队的津贴,也来自各位缴纳的费用。”
赵五光做出一副努力巡视的模样,说:“为了大伙儿在这桃源集上定定心心地交易,我们稽查队可是一刻也不能放松哦!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能像大伙儿一样,好好地逛集,拿点津贴,不过分吧?”
赵五光话音刚落,忽听远处响铃,他马上带人直冲过去,问了一圈,“哦,原来是摇铃试试呀!您放心,管用,绝对管用!”
看见赵五光这么卖力,来桃源集的人纷纷掏钱,付了摊位费。即便是在其他市镇,在集上摆摊也是会有些费用的,而且往往不会像桃源寨这里这样,明码把费用标出来。有可能会看人下菜碟儿,外乡人收费收得贵些,也有些地方会有地头蛇收点保护费什么。
百姓对此原本也有预期,但见到桃源寨这里又能一项一项地掰扯清楚,往外掏钱便更爽快些。
这一次,金融办的“流通券兑换处既辨伪处”成了最忙碌的地方。
有人拿着流通券来问:“这个能替我换成铜钱吗?”
老涂接过券,伸手抖一抖,瞧一瞧,对光看一看,点头道:“可以,你稍等啊!”那头老金就记个账,然后摸出铜板递给对方。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这个能替我换成铜钱吗?”
老涂接过券,抬起眼,朝外面觑了一眼,道:“你稍等啊!”隔了片刻,他突然伸手摇了摇铃,还没等里面的人反应过来,王二郎已经带着手下冲进来,扭住来人,大声道:“又发现仿冒的流通券了?”
老涂点点头:“仿得太拙劣了。惨不忍睹。”
自从桃源寨开始使用这“流通券”,就有不少人开始打它的主意。头一回办集就有人带了那五文十文的流通券回去,想办法裁了好纸,又是画,又是印地仿冒。可这短时间之内,还没有出现能够仿冒得比较像的——没有那一张,能让老涂的“放大镜”能够派上用武之地的。
王二郎立即把人一扭,推出去询问,但这人都不是桃源寨的人,最终结果应该都是以桃源寨的名义,押出去交给各州县的官府处置。
也有那真的吃不准的,往往是买家和卖家一起过来。老涂拿着那流通券对光看了半天,说:“是真的,只不过用的次数有点儿多,表面的油墨都磨损了。这样吧,我给你换张新的,这张旧的就作废了。”
于是买卖双方换到了簇新的流通券,高高兴兴地去了。老金那里则需要登记一下作废的流通券编号与面值,这一张周转了无数人手的流通券便终于寿终正寝。
一天下来,桃源集热热闹闹地开始,热热闹闹地结束。寨子里的百姓们都挺满意,各自都在算赚了多少钱,又或是买到了什么便宜货。
谁知这摊位费的故事还没完——第二天村里贴出了告示,竟然是昨日收的摊位费的使用明细,卫生清洁岗领了多少津贴、金融办领了多少津贴、稽查队员领了多少津贴,有多少结余,即将用于修缮摊位和平整场地之类的后续保养工作……以及记账人员本次记账领取了多少津贴。
底下署名是“桃源寨公共事务部”。
这告示贴出来之后,无论是土著还是新移民,都直接看傻了。
“这真是……”乡民们大多数都觉得言语太苍白了,不知该怎么表达,“太新鲜了。”
收费就收了,竟然还把每一文钱花在哪里都亮出来了。
“啧啧啧,我昨儿掏了十文,感觉这钱一点儿都没白花。”
“是呀,至少知道他们把钱都用在了刀刃上。”
“昨儿个二郎他们几个稽查队的,四处巡查了一天,到晚间,连嗓子都喊哑了。这些孩子们得些个……津贴,该!”
“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些都亮出来呀?”
“听说这是贾三爷的意思,贾三爷说,大家一起交上来的钱,不是什么官府的钱,而是大家伙儿的钱,钱都应该用在刀刃上;而且,那些为大家出了力的人,不应该白白出力,应该得到相应的报偿。”
“把这份账贴出来,就是想让大家能好好看看,大家的钱是怎么用的,公共事务部一文钱不会贪,但是真正做事的人也应当有回报。”
“这个法子好!”
“……”
*
自从公共事务部公布了一回公共事务明细之后,第二回再公布桃源寨的“公共事务”,乡民们便都有了预期,知道一定是细节满满令人信服的实证与明细。
谁知这第二回公布,便是石破天惊的消息:
贾放贾三爷,给公共事务部划拨了一笔修桥基金,支援大家在冬季枯水的时节里,在青坊河上修一座桥。这笔钱用于买材料和支付人工,也就是说,所有参与修桥的青壮,都能按照出工的次数获得津贴。
这下寨子里沸腾了。
桃源村的土著们感慨:“贾三爷对咱们太好了,咱们为他做什么他说一声就好啦,人家竟然给咱们付报偿——必须支持。贾三爷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外头余江来的新移民们却一脸蒙圈:“这里没有劳役的吗?真没有劳役的吗?”他们在余江的时候,都习惯了官府征徭役,像修桥这样的大事,向来是冬闲的时候各家各户出徭役,大户可免——可是到了这里,一起修桥,竟然有工钱?
家中富有的农户们稍许流露出一点可惜:他们扬名的机会、立功德碑的机会被贾放贾三爷剥夺了——他们当然也没有这个胆子去和贾放争,但是这也不需要他们花钱免役了,也算是捡了个便宜。
总之贾放新成立的这个“公共事务部”,第二次露脸就得到了大把的好评。
但也有人看出了贾放的深意,那秦里正……现在是秦村长了,偶尔与家人闲坐的时候才叹息一声:“看着样子,往后贾三爷是要征税的。”
旁人问他为什么这么说,秦村长说:“他的意思是,大家拿出来聚在一起的钱,是大家的钱,要用在刀刃上。”
“这次修桥,他见大家初来乍到的,又都不富裕,所以这修桥的钱他先出了,以后再有什么,就要靠大家出钱。他这是要把咱这桃源寨,养成一只会下蛋的鸡,用鸡蛋换的钱,继续来养这桃源寨。”
秦村长的话令人沉思,终于有家里小辈鼓足勇气问:“可是……咱们以前在余江的时候,官府不也收税的吗?而且税收上去到底做了什么,咱也不知道啊!”
这不就是桃源寨和外头的区别吗?
秦村长一怔,点着头道:“说的也有道理。”
这关于未来税收的讨论,只在桃源寨的极小一部分家庭里被讨论,讨论得最热烈的,却是贾放听取意见,问寨子里的人,他们这桥想修成什么样。
“能走牛,能推小车!”
“我看这地方挺潮湿的,时常下雨,建个带廊的风雨桥吧?”
“风雨桥?你知道修一座风雨桥要多久?咱们就只有一个冬天,修一座石板桥就得了。”
“石板桥不行,这青坊河里上下游时常要走竹筏子,中间卡着一座石板桥,咋走?”
“桥面架高一点喽?”
“那也不行,涨水涨起来把桥面修得再高也没用。但平时枯水时候把桥修那么高……爬着不累吗?”
五个村的村长负责收集这些意见和建议,并且原原本本地返回给了贾放。
贾放甚至还收到了好几份“设计图”,是在“潇湘书院”读书的孩子们听说了修桥的事之后,特地画的。没有纸张,就画在了黑板上,邀请贾放过去看。
贾放亲自过去看了之后,表示很受启发。隔天他就敲定了那桥的式样,和以前一样,他也是在黑板上精心绘就了一幅“效果图”,然后让人抬到大伙儿面前——
“收集了大家的意见之后,我决定,修一座如此式样的桥。”他指点给村民们看,“石头制的坚实桥墩,足够抵挡丰水期青坊河湍急的河水。上面铺着的是用厚实圆木钉在一起制成的木制桥面,桥面平坦,且足够宽敞。”
“桥上修有栏杆扶手,过桥的时候可以搭把手。”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正中两座桥墩之间的桥面,可以打开。如果河面上需要过船、过竹筏,而桥面又不够高度的时候,你们可以绞动旁边的扶手,这最中间的一段桥面,就会朝两边提起来……对,就是这样一个角度……”
桃源寨的乡民们又听着像做梦一样:远从没想过,这桥面还可以吊起来,让河里走船。
最后终于有人提问:“贾三爷,这个桥,叫什么名字?”
贾放说:“既然坐落在咱青坊河上,我想它就叫做——青坊河大桥!”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大家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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