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这次接驾之后, 贾放被贾代善和贾代化带去宁国府一间静室里逼问了半天, 问皇帝陛下在稻香村中的时候, 到底都说了什么。

    贾放绞尽脑汁,尝试回忆了皇帝陛下在稻香村里说的每一个字,但是贾代善来寻人的时候, 对方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他印象最深的,自然是那句“占尽风情向小园”,说给父亲与伯父知道,这两位相互看看,贾代善脸上一片唏嘘,贾代化则无奈地咳嗽两声。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会儿贾代善多少有些不放心, 毕竟皇帝与贾放离开了有一阵子。他便去了折带朱栏板桥,并从那里顺着脚印找到了稻香村,喊了那一声“放儿”。

    从稻香村出来, 皇帝的脸色便一直不太对劲, 贾代善心下惴惴,也不敢问。而贾放则不怎么在意。

    皇帝自管自回到了蘅芜苑, 那里有肩舆在等着。他便自上了肩舆, 贾家父子两个跟在身后, 一起回了芦雪广。

    待到了芦雪广,三皇子正在主持一场严重失败的联诗活动,但一行人见到皇帝陛下与贾放一同进来,登时全部噤声,一群人的脸色登时十分精彩。

    “接着聊你们的, 不用管朕。”皇帝回到芦雪广之后,只管往窗边一坐,支了一枚钓竿,钓了一下午的鱼,一言未发,也没有一条鱼给面子,自动咬上他那没有装上饵料的吊钩。

    而贾放回来之后态度还算是正常,甚至还觉得没有完全吃饱,想要一点主食垫垫,最后便向“餐厅经理”贾赦讨了一碗粳米粥来喝。这过程中,三皇子甚至还往贾放这边凑了凑,张了张口想要招呼,却有点儿不知该怎么称呼贾放似的,最终也放弃了邀贾放“入伙联诗”的打算。

    当天的雪一直下到很晚,但后来不再是纷纷扬扬的雪花,而是混着雨水一起落在地面上。观雪也不再有什么趣味,皇帝陛下便意兴阑珊地告辞。

    临走时,大伙儿都以为皇帝会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为此次巡园活动做个总结,却没想到他只径直往肩舆上一躺,由小太监扛着出门去了。而且据说出了园子直接换了龙舆,

    皇帝一走,皇子王孙们自然也纷纷告辞。贾府众人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人人都累瘫在地,只有贾赦一个人,兴高采烈地招呼众人,让把他那些“皇家认证”的烧烤用具都收起来。

    夜里宫里的戴权戴公公还回来过一次,带了皇帝的口谕回来。宁荣二府又只得强打起精神听宣。

    谁知这戴公公就只说了三个字:“朕躬安!”后面就没了。

    宁荣二公偏偏还得做出一副感激到涕零的模样,说些天佑圣躬之类的话。

    老奸巨猾的戴公公,宣完口谕之后,故意没走。宁荣二公自然拉着他说了一会儿子的话,细问了问宫里的情形。

    宁荣二公最想知道的,其实是皇帝此次巡园之后,对贾放有什么安排。戴公公却偏偏不肯说,只说圣驾回宫之后,便觉不适,宣了太医,甚至还因此惊动了太后。因此无论有什么安排,都只能等皇帝病好了以后再说。

    戴权说到这儿,宁荣二公便马上知道戴公公是皇帝派出来安贾府上下之心的,那三个字的所谓“口谕”也就是透露了一个基本态度。

    因此戴公公临走的时候,贾府给他包了一个大红包。戴权推说不要不要,那袖子却伸得长长的,直接让贾代善把那红包投到了他的衣袖里。

    宁荣二公闲下来之后自己商议,都认为皇帝陛下和贾放两人一道待在稻香村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俩面对贾放,左问右问,又什么都没说出来。贾放认为皇帝的表现确实古怪,但也有可能是多年之后再次见到“小黑屋”,一时产生了应激反应而已。

    宁荣二公便只能暗自感慨:这回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准备的接驾,但看起来这功夫全都白费了。贾府和贾放都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宁国公贾代化叹息一声:“至于什么时候才能捅破这窗户纸,只能说皇上自己心里有数,现如今……恐怕还不是时候。”

    荣国公贾代善一声叹息:“昔日那些事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但其实真的要等,最等不及的人应该是皇上才对啊!”

    贾代化便也觉得无奈:“是啊,毕竟放儿现在也大了,若是让他知道了真相,他究竟会……”

    堂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只能齐声长叹。

    但以上这些是贾放所不知道的,他唯一收到的,便是贾代善的忠告:“占尽风情向小园”那一句,以后不要随便挂在嘴边了。

    贾放问为啥,贾代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说:“涉及长辈的名讳,所以你千万别再说了。”

    贾放:……哦!原来如此。

    难道这是冲撞了史夫人的名讳?史夫人名叫“史占尽”、“史风情”、还是“史小园”?

    *

    当然了,御驾巡园,贾府也不能算是一点半点好处全无。

    贾政在三皇子主持的联诗会上展露了一点“小小的”诗才,三皇子十分欣赏,当下问了业师姓名,得知贾政不久就要参加会试,当即表示这件事他记下了。

    本次会试的主考是夏省身,三皇子没忘了介绍贾政去书肆买一套夏省身此前的文集,以及他老人家注释的“四书”,贾政知道这其中有莫大的玄机,当即表示一定会照办。

    除了贾政,贾赦也欣喜异常。贾府的大厨房这回得到了御厨的指点,腌制出了极其美味的烤肉,在芦雪广试了一回,竟然大获成功。

    这回“芦雪广”的烤肉席,不仅验证了铜炭炉和篦子的功用,而且在各种“正常”的烤肉之外,还开发出了好些匪夷所思的烤制产品,比如说牛板筋,还比如说,各种鸡杂,最惊悚的,鸡皮……

    这些鸡零狗碎的材料,对于贾赦来说,却一点儿也不困难,因为他的“小楼火锅”本身,最出名的都是些常人想不到、上不得台面,收拾起来极其费事,但是入口那口感又是一绝的杂碎。

    对于“小楼火锅”来说,如果再开一个“小楼烤肉”的分部,贾赦不过是把左手要用的材料,转手倒往右手去,没啥难度。

    但是这次贾赦鸡贼了一回,他没有大肆宣扬“小楼烤肉”,更加没有宣扬“皇家认证”,而只是在很“偶然”的场合下,把“小楼火锅”在午夜前后也会兼营烤肉的事,告诉了几个相熟的老饕。

    这几个老饕天天来晚晴楼附近打卡,早饭晚晴楼的早茶,吃到中午,下午消食,晚上“小楼火锅”。听到这消息,几个老饕又把消息传了个相熟的几个老饕,消息只在一个独特的老饕圈子里流动。

    京城没有夜禁,夜间出门娱乐的人,在归家之前好一口夜宵。以往夜宵的重点供应区域是东门市一带,毕竟很少有人深夜逛到晚晴楼来。

    但是自从“小楼”晚间打出“深夜烧烤”的招牌,这东门市的人便渐渐地都往小楼跑。

    吃“小楼”的烧烤,还真就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老饕们就馋那一口,馋那嚼起来嘎嘣脆的掌中宝、猪黄喉,那绵软却暗暗藏着劲道的牛心、入口即化的牛舌……

    鸡皮是店东的心头好,因此供应量极少。毕竟一整只鸡适合烤制的鸡皮只有那么一小片。对于老饕们来说,吃到就是赚到,哪里还管他多少钱。

    但这“小楼”也忒烦人,做起“深夜烧烤”来是真金白银地赚钱,但就是不肯多做几桌,每晚只供应二十个炭炉,多了就不供应了,篦子尽换,材料就那么些,卖光了就关铺子走人。

    就因为这个,每天晚上子时前后,都能看见“小楼”跟前排着长长的队,都是来等这“烧烤”的。而且排队的人群还会事先商量好:你们六个人,那就两个炭炉吧,我们四个人,挤挤用一个。凑齐二十个炭炉,前头排队的人就会直接告诉后头:“没位置了,明儿请赶早。”

    这时候往往有从晚晴楼吃席结束,醺醺然从楼里出来的,看见对面的盛况,大手一挥,道:“对面是做什么吃食的?来,谁去给爷包下来!”

    这时就会有人来劝他:“您老怎么也不看看对面是什么招牌字号,您可知他们家背后是什么来历?这家是——”

    口出狂言的家伙酒便吓醒了些,连忙打消了包场的念头,可看了这么长的队,却又觉得不甘,问:“什么吃食这么精贵,比晚晴楼的席面还难等?”

    这时又会有人来劝他:“您老怎么还没听说,这对面深夜才做的烤肉,乃是御膳房流出来的方子——所以才不敢明着大白天做生意,偷偷到晚上来做。”

    “哦——”口出狂言的家伙终于恍然大悟,并且决定改天也早点到这里来排排队,碰碰运气,没准儿能尝到皇帝老子才尝得到的味道呢?

    这“小楼”深夜烧烤便也成了京城一绝,在这里的食客戌末就开始排队,子时方能进场,等到散去,对面晚晴楼最早的一拨早茶也已经开门了,如果实在是多饮了几杯,还可以到对面去打一碗粥,吃一卷肠粉解解酒。

    于是,在东门市开食肆的人都说,好在这晚晴楼与“小楼”,都没有那心,一定要把生意做到恁大,否则他们东门市就真的没生意了。

    就因为这个,晚晴楼背后的水家,和小楼背后的贾家,竟渐渐都得了“业界良心”的美名。此乃后话。

    且不说贾赦经营着“小楼”终于摸出了门道,而且日进斗金尝到了甜头,贾放这边,把被圣上褒奖过的两座烫样带回了自己的小院,向双文讲述了当日在荣禧堂面圣对答的经过。

    双文听说贾放竟然完全抛去了事先准备好的腹稿,从汉家宫苑开始,一直讲到了眼前的小园,忍不住惊异的同时,替贾放想想,也觉得挺后怕的。

    “三爷,您难道就不怕,在圣上面前说什么犯忌讳的话?”双文忍不住嗔道。

    “当时就觉得血涌上头,啥也顾不上就这么说了。”贾放拍着自己的后脑回想,“不过我见了皇帝的眼神,我觉得他才不会计较我说什么犯忌讳的话。”

    他确实是这么感觉的,当时皇帝陛下的眼神很温和,而且隐隐有鼓励的意思,他才往下说的——他又不傻,也不是完全不懂得察颜观色。他觉得当时那个男人的眼神,完全是把自己当成了子侄——估计是看在父亲和伯父的面子上吧。

    只不过在双文面前不适合多说这些话题,毕竟双文之父好像就是在御前作画时哪里画了犯忌讳的一笔,便从此被打入天牢,全家也跟着被抄没的。

    “估计也是我侥幸吧。算了,不提这个。”贾放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两人的眼光又都转回面前的烫样上。

    双文指着那个“未来”的大观园微缩模型,说:“三爷,您有把握,未来这大观园会建成这样吗?”

    贾放摇头:“当然没有把握,但这谁也拦不住我改啊!”

    他自己虽然号称“一稿定乾坤”,但是在他自己定稿之前,改上多少稿都是常态。

    “再说了,咱之后修成什么样,也不是咱自己做主。”贾放指指放在他室内的卷轴,“不还有那一位,始终不懈为咱们指引着方向吗?”

    贾放说得很大声,心想万一这卷轴有灵,能听得到他这句话,不知会不会为这句马屁所感动。

    双文“嗯”了一声,走过去把那卷轴取来,一边打开一边问:“三爷,您说咱们这‘芦雪广’,是不是算是修完了?”

    贾放“嗯”了一声,说:“应该吧!”

    按照他的经验,前几期的工程收尾结束,一般都是维修的建筑投入使用,或是重要功能被发现,稻香村、潇湘馆、蘅芜苑都是这样。

    芦雪广也是这样,重新修复之后,还没来得及晾上两天,就立即投入使用。

    但是他还是有些疑虑,这园子里的建筑,大多与“缩地鞭”的那一头有些对应关系,比如说他这里有一座稻香村,那头就有一座桃源村,这里有一座潇湘馆,那头就有一座潇湘书院;蘅芜苑比较特殊,但是只有当它把另一头生长着的特殊作物纳入植物谱系之中,才算是大功告成。

    更不用说,他在这里修了一道折带朱栏板桥之后,在另一头的桃源寨也同样修了一座青坊桥。

    这芦雪广修成,对桃源寨有没有什么影响?

    双文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卷轴,“咦”了一声。

    贾放有些不敢看,只管问双文:“怎么样?”

    双文道:“多了两座!”

    “两座?”贾放惊讶之下,凑头过来看。

    果然,早先芦雪广那里,已经从淡淡的水墨色变成了水彩。当然这座建筑水墨和水彩差别不大,不过就是土墙竹牖从淡墨色变成了淡赭石色。

    但再看这卷轴上,还真如双文所言,多出了两处建筑,一处是坐落在花圃之中的一座三间小敞厅,周围遍植着鲜花和各种作物,花圃中还有一块大石头。

    另一处则是靠近沁芳溪的一座庭院,内有一座二层小楼。这小楼西侧临水,东部靠山,距离潇湘馆很近,但除此之外,也不见有何特殊。

    贾放心想:这两处,若没有任何提示,谁能猜得出这是哪里和哪里?

    谁知,双文又“咦”了一声,道:“三爷,你看这里。”

    她说话之间,留白处便慢慢地显出文字来,总共有六个字:“红香圃缀锦楼”。

    贾放顿悟:“原来是这两处啊!”

    红香圃,是大观园中位于芍药栏之中的一座小敞厅,红楼原著中的“名场面”湘云眠芍,就发生在这里。

    贾放想:难怪那块石头那么眼熟。

    而缀锦楼,是贾迎春未出嫁之前的住所。这座楼位于紫菱洲,贾迎春号“菱洲”就是从地名得名。可见她的居所应当距离水边较近,而且这一带的水域应当种植有蓼花苇叶,翠荇香菱之类。

    不过,这两处在大观园中,都不算是什么有名的地标。如果卷轴也和以前一样,随意给他一些提示,他还真不知道要猜到猴年马月去。

    看起来此前给卷轴说的那两句好话起作用了,卷轴里住着的神仙一高兴,就给他来了个“大放送”,直接把答案也抄给了他。

    神仙也爱听好话,马屁高帽一戴,立即变得好慷慨。

    很好,下一步的工作目标就是红香圃和缀锦楼了。

    贾放正儿八经,向那卷轴作揖道谢,果然,卷轴留白处出现的六个字就慢慢地消失了。

    *

    贾放确定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之后,抽空又去了一趟桃源寨。

    自从上次青坊河大桥落成,他忙于接驾的事,都还没有什么机会更新桃源寨的发展情况。

    来到桃源寨,贾放从陶村长那里得知一切都好,只是张友士回来过一次,兴高采烈地向寨子里的人炫耀他在邻县受到的礼遇,没逗留几天,就又出门去了。

    潇湘书院现在就靠姜夫子和老邵撑着,其他如老金、老涂甚至小余等人,也会偶尔来帮个忙,客串一回教师——反正他们有《教参》。

    贾放长叹一口气,只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张友士要走,这也是拦不住的事,“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不如就这样,放他自去,有朝一日在外头碰了壁,可能还能记得要回来。”

    张友士的事,在他预料之中,贾放并未觉得有多吃惊,只是有点遗憾是真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令他吃惊的事——也许,芦雪广的建成,还真的“镜像”到了桃源寨里。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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