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开, □□燕来,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自御驾巡园那次,京中下了一场大雪之后, 天气又冷了几日,终于渐渐和暖起来。沁芳溪表面的浮冰渐渐都消了,两岸的绿柳生出新芽。一场春雨下过,潇湘馆前前后后生出了好些春笋,尽数叫福丫带着几个府里的家生小丫头掰了去。

    这些笋,一半丰富了荣国府的餐桌, 另一半则送去了孙氏在城南的作坊,看看能不能腌成酸笋。如果能成功,这世上便又多一件味道“奇特”但又叫世人离不了的食材。

    荣宁二府接驾之后, 贾放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虽然荣府里一直有传言, 说他修的园子和他那日的表现,并未惊艳到让荣府得到什么好处。至少御驾回宫之后, 便对这次巡园只字不提, 仿佛人压根就没有来过一样。但是贾放不在乎。

    经过接驾这一次, 他的心态已经完全放平了,他修这座园子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旁人。旁人说什么,皇帝怎么看,都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这日他早起, 惯例在小院和水井之间做了往返负重活动,又去大观园内跑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冲了一把澡。孙氏已经把大厨房送来的早饭热过一遍,送到贾放面前。

    贾放一瞅,惯例是粳米粥,另外还有一小方蒸制的千层油糕。他尝了一口粥,皱皱眉头,问:“甜的?”

    孙氏点点头:“加了牛乳和糖。”

    贾放不是甜党,但是他在这个时空里吃甜食的机会极少,陡然吃上一口甜粥,温热的甜味裹着奶香,味道还挺不错。

    他又瞅了一眼旁边碟子里的千层油糕,见到白白胖胖的油糕上面点缀红绿丝,于是又问:“也是甜的?”

    孙氏点头:“这千层油糕,是用猪板油和糖腌制,腌成糖板油丁,然后一层糖油一层面,足足做满六十四层,再上锅蒸制,做出来的油糕。”

    猪油和糖做的……难怪那么甜美丰腴。

    贾放记起这在他那个时空好像是一道南方名点,于是问:“怎么,府里是又请新厨子了吗?这像是南方的点心。”

    孙氏立即纠正:“咱们一大家子都是南方人,府里的厨子做这些原属应当。这道千层油糕,是老太太在时最喜欢的一道。老太太去了之后,史夫人当家,这些就不怎么做了。”

    贾放:……忘了贾家祖籍金陵了。

    “那如何又把这些吃食重新拾起来了呢?”贾放问。

    孙氏脸色稍许有些古怪,道:“是因为最近京里的糖价便宜。府里一下子买了不少,厨子便偶尔做了一次南边的味道,勾起了国公爷的昔日口味,便叫厨房多做一些,让府里人都尝尝。”

    贾放:……敢情是因为糖价便宜了呀!

    不过,糖这样东西,在古代确实是奢侈品。就拿桃源村来说,以前他们整天都在为了吃盐而发愁,因为盐是必须品,没有钱买盐,一村人就都没力气下田。

    但是糖就不算什么了,桃源村几乎没有人买糖,娃儿们几乎没见过成块的糖,更别提用糖做的点心。

    贾放在桃源寨曾经亲眼见过一群孩子摘下路边的野花,然后把花心单摘出来尝那里头的一点点花蜜。他也见过有乡民在山间找到生着的野甘蔗,就砍了带回来,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分给村里的孩子——每个孩子都捧着小小一截甘蔗嚼个不停,脸上都笑开了花。

    甜味代表着温情与满足,但在这个时空却不是轻易能享受到的。

    像荣府这样,用猪板油与糖一道蒸制点心,桃源寨的人肯定想都不敢想。

    贾放:等等……应该是南方产糖才对呀!

    他曾经听贾赦说过一嘴,说是京里的糖都是南方运来的,后世北方用甜菜制糖的技术似乎还没有出现,所以这意味着——从南方运进京的糖成本降低了?

    贾放特地找贾赦确认了一回,这位“百事通”很确定地告诉贾放:“谁说不是呢?”

    “前阵子监国太子试行新政,推动削减路税,各州的路税减了一多半,南方运上京城的糖成本就便宜多了。听说还有海运运糖,再通过运河把糖送进京城的,那成本就更便宜了。”

    贾赦嘻嘻笑着,说:“有些人嘴上说着不要新政,却靠这个牟了不少利。老三,你说这叫什么?”

    贾放:……叫“口嫌体正直”。

    按照贾赦说的,贾放暗自猜想:这从南方运糖上京,大做买卖的,应就是三皇子的手下了。三皇子现在在京中俨然以士林领袖自居,一开口就是道德仁义,但是私底下却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钱赚得盆满钵满。

    真是名声利益两不误。

    不过这新政一推,南方的糖运往北方,北方的大户人家开始大手笔地用糖做各种精致点心,桃源寨的乡民们,却依旧只能从山里砍一枚野甘蔗回来,带给自家孩童,让这些小孩子们尝尝甜味。

    钱都让这些财大势大的行商赚走了,生活在糖产地的百姓却依旧与糖无缘。这有点“遍身绫罗者,不是养蚕人”的味道。

    “老三,你别过问这些啦!”贾赦拍拍兄弟的肩,“多想也没用。咱把自己管好就是。至于糖,便宜了咱就多买些孝敬孝敬爹娘,贵了就少买,还能怎样?你我总归把自己该做的做好便是。”

    贾放点头,贾赦的这份实用主义还挺对他的胃口。

    他按照贾赦的指导,回到大观园中,指导红香圃和缀锦楼两处工程的进度。

    正如此前双文所说,红香圃的修复进度非常快,这座小厅的结构几乎没有动,只要将外部装饰整修一新就可以了。

    而双文还揽下了修整位于红香圃四面的芍药栏的活计。她带着几个小工,把芍药栏里已经多年不开花的老枝清理了去,然后又从蘅芜苑取了新“培育”的芍药种苗来,种在这芍药栏里。

    蘅芜苑的培育圃非常特殊,从那儿培育出来的种苗几乎是见风长。刚栽下去的种苗,没过几日,已经和长了两年的老枝似的。看这样子,今年春天天气和暖之时,在这红香圃里赏芍药,应当是没什么问题了。

    贾放看过园里的情形,便独自去了稻香村,从那里通过“缩地鞭”,前往桃源寨。

    他刚出贤良祠,就发现青坊河对面上一团黑烟直上。

    难不成是山火?——贾放一跃而起,径直冲向青坊桥。这时青坊桥跟前已经聚了很多人。贾放随便抓住一个乡民,急忙问是怎么回事,那乡民喜形于色,说:“那林子里发现了一个大蜂巢——贾三爷,等把蜂蜜取出来,这寨子里的娃儿们,就要有蜜吃啦!”

    但贾放头一个想的却是:“蜂子不蜇人吗?”

    身边的乡民立即回:“所以您看着那边点起了柴草,就是要把那些蜂子熏走了,再把蜂巢摘下来取蜜。”

    贾放听见,立即往青坊桥上赶,准备过桥去看看,被那乡民一把拉住,说:“贾三爷,您可不能就这样去!”这乡民二话不说,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外褂脱了下来,塞在贾放手里,说:“这衣裳借你,盖在头脸上扎紧,就露一对眼睛,这样就不怕被蜂子蛰了。”

    这位乡民的外褂脱下来,还有些汗味儿。贾放原本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很难接受这个。但旁人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他抵挡蜂蛰,自己光个膀子,这是何等的信任与热情。

    贾放实感盛情,道了一声谢,赶紧把乡民的外褂披在自己头上,两个袖子一扎,盖住自己的整个面孔,只露出一对眼睛。汗味儿就汗味儿吧,反正过一会儿也习惯了。

    他立即动身,越过青坊河,来到右岸河滩前的空地上。

    这边正在观望的村民,都和贾放一样的打扮。人人都蒙着头,只露出一对眼。

    这里的烟味已经很重,村民们点起的柴草里似乎加了一些草药,味道浓烈,连贾放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不防身旁的人跟他打招呼,“贾三爷,您来啦?”

    贾放瞅瞅:一个都不认得。

    他身边两人便解下脸上遮着的衣裳,一个是陶村长,一个是秦村长。

    贾放奇怪了:“你们怎么认出我来的?”

    陶村长笑着指指贾放腰间佩戴着的丑鱼玉佩。贾放这才恍然大悟,感情他这是身上自带标记,走到哪里被人认到哪里。

    “那边怎么样了?”贾放对新发现的蜂巢很好奇。

    “是蜜蜂,不是马蜂。”秦村长笑着向贾放解释二者的区别,“马蜂尽蜇人,还容易把人蜇伤了。蜜蜂却好,待会儿把那些蜜蜂暂时熏走,削一半蜂巢下来,那蜂蜜是养人的,蜂蜡也能治病,都是好东西。”

    贾放忽然问:“削一半蜂巢下来?”

    秦村长笑道:“贾三爷,您这就有所不知了。削一半蜂巢,留一半给那些蜜蜂,乃是取的生生不息之意。待到来年,这蜂巢就还能再长出新的一半,我等就依旧还有蜜可取。如果一下全取了,来年就无蜜可取。”

    世人都晓得不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道理,即便是山林中偶然寻到的蜂巢,也会悉心保护,免得来年没有蜜吃。

    但是贾放却眯起了眼睛,想了片刻,问:“为何不把整个蜂巢都采下来,然后咱们自己养蜂?”

    “养蜂?”陶村长和秦村长齐齐惊讶地问。

    “咱们这附近各种山花不少,说明蜜源充足,完全可以考虑人工养蜂。”贾放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当即吩咐,“让大家待会儿把整个蜂巢都摘下来,劈开蜂巢的时候,找一找老蜂王和王台的位置,然后把这两部分分开,喂,等着我啊——”

    贾放转身飞奔,跑去金融办找老金和老涂。这两位见到一个头上蒙着衣衫的“蒙面人”冲进来,吓得差点儿摇铃叫稽查队。

    贾放却兴兴头地问:“两位,上次被咱们做大了的那些‘钱箱”在哪里?”

    早在年节前后,金融办请了村里的木匠为金融办打造几只临时存放钱币的木箱,专门供收取办集时的管理费和美食街的管理费使用。

    这些木箱被设计成深口木箱,最上面的箱盖正中有一道横槽,用以投掷钱币,钱箱的上盖和下盖都可以整个打开,方便把里面的流通券和钱币从中倒出来。

    但是头一回和木匠沟通不畅,这木箱做的比原本预订的尺寸大了整整一倍。老金和老涂几乎需要两个人合作拎一个木箱,自然不实用。但又不能让人家木匠白干活,只好又重新说明了尺寸,重新订制一批。这些做大了的木箱就被堆放在金融办的办公室里,准备看看以后能派上什么用场。

    贾放让老金和老涂把木箱取出来,自己一手拎了一个,越过青坊桥,来到“拆蜂房”现场。

    这一回他总算是看清楚了那个蜂巢。只见蜂巢的直径超过两尺,也不晓得这群蜂儿在这里经营了多久。

    这蜂巢与大树的连接处已经被完全挑断,蜂巢被取下来横放在地面上。一个三村的乡民手上缠着厚厚的麻布,持着一柄柴刀,正慢慢将蜂巢剖开。

    这位乡民身边,还有一个同伴,手持一柄火把,火把的一头包裹缠绕着藤蔓,点着了之后黑烟滚滚。用这些黑烟一熏,再勇猛的工蜂也不敢靠近巢穴。

    被剖开的蜂巢里一层一层巢脾极其整齐,上面还有不少蜜蜂来回爬动,但是那滚滚浓烟的威力实在太大,它们也实在无力奋起反抗。

    贾放将头上的衣服蒙得更紧些,勇敢地靠近,然后指点:“找一找蜂王,再看看有没有用来分蜂的王台……”

    贾放懂得这些,还真要归功于他入行之初从头到尾盯过的一个项目,当时建筑方要求设计师驻场,以便随时沟通。于是贾放在施工现场住了两个月,周围除了工棚之外,只在两里地之外有一处养蜂场。贾放穷极无聊,去养蜂场造访了几次,竟然跟那里养蜂的大爷交上了朋友,得他指点了不少关于养蜂的知识。

    岂料这一趟竟成了贾放的启发之旅。养蜂的大爷特地将蜂脾从蜂房中提出来让贾放观看,让他观察那些整齐划一的六角柱状体。历史上曾有数学家计算过,如果用最少的材料,建造出最大容积的容器,那就是蜂房的结构。

    可见蜜蜂是自然界最有创造力的设计师之一。

    在养蜂场泡了两个月之后,贾放的下一个设计作品里引入了蜂房的六边形结构,这给他的设计作品带来了一种简洁雅致,却又兼具了后工业化时期的硬朗与实用风格。

    那件作品给他带来了很多赞许与荣誉,但那次经历却教给了很多更实用的东西。

    只见贾放索性凑近了观察,他伸手指点:“那个就是王台,把它所在的蜂脾和蜂房的其他部分分开……”

    所谓“王台”,就是蜜蜂用来培育蜂王的“小房间”。

    他们这回还挺幸运,这一群蜜蜂看起来快要到自然分蜂的时候了,因此王台已经筑成,新的蜂王眼看就要孵化。

    正好将整个蜂房一分为二,盛在贾放带来的这两个大木箱里。

    手持柴刀的乡民按照贾放说的,提起蜂房,就要盛在蜂箱中,贾放却说:“将那块厚一些的,再劈下一半,小心,不要伤到蜂王的巢穴。”

    那个乡民依言取下了一大块,托在手里,只见蜂蜡制成的蜂房里,金黄浓厚的蜂蜜正在慢慢地往外渗。

    贾放命人把这两个木箱放在地面上,然后连同熏蜜蜂的火把一道,慢慢地后撤,让缓过劲儿的蜜蜂慢慢地归巢。

    两个木箱放置得较远,稍微有些距离。原本同一群蜜蜂,这时都有些蒙圈,不知道该回哪个巢穴好,乱哄哄地飞了一阵,眼看天色已经较晚了,这些蜜蜂却始终不肯归巢。

    贾放则告诉那位取下一大块蜂巢的乡民:“去取一点蜂蜜出来,然后涂在那木箱的箱盖上,再赶紧把箱盖扣上。”

    这些乡民都是贾放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当下毫不迟疑,飞快地去了,在箱盖上涂了一层蜂蜜。

    这下子,四散在外的蜜蜂全飞了回来,密密麻麻地爬在两只蜂箱的箱盖上。全副武装的乡民随即小心翼翼地将盖子扣上。

    “成了!”贾放拍手,“明天让木匠再做两个支架,把这两个蜂箱架起来。”

    这样一来,两个上方有盖子可以防雨,进出口在下方的蜂房便做好了。

    那位今天出了大力气的乡民手中捧着剩下的半块蜂巢,递到贾放面前:“三爷,这蜂巢您要怎么处置?”

    贾放教他把里面一层一层的蜂脾取下来,那都是蜂蜡,用处很多。“至于里面的蜂蜜,大家都辛苦了一天了,这些蜂蜜就都是大伙儿的,带回家,让家里的孩儿们好好享用一番吧!”

    贾放话音一落,现场登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娃儿们,有蜜饼吃了!”那个取蜂巢的乡民一声大喊。听见这声甜蜜的召唤,也不知是哪里钻出了一大群孩童,一个个欢呼雀跃着,冲着这手捧蜂房的乡民跑了过来,似乎他手中拿着的不是刚才的蜂房,而是甜蜜蜜、香喷喷,刚出炉的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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