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那乡民所说的, 这些蜂蜜当晚就被从蜂房中取出来, 收集在蜜罐里。
新余村一位手巧的妇人, 用从集上换来的面粉揉了饼子,拿蜜做馅,在自家灶台上的大锅里烘成了香喷喷的蜜锅盔, 分送给邻里乡亲家的孩子。
当晚也不知有多少孩子是抱着这样的蜜饼睡觉的,做的想必也都是甜甜的梦。
贾放第二天再来桃源寨,便去会晤那位手提柴刀,手分蜂巢的乡民,以及另一位手持火把在一旁掠阵,为同伴驱赶蜜蜂的乡亲。
贾放问过姓名, 才知道头一位姓“米”,因为他从余江过来的时候,全部家当就是三把刀, 一把柴刀、一把菜刀、一把小刀, 和这边乡里混熟了以后就得了个外号,叫做“米三刀”。
贾放:……直接叫“蜜三刀”①不就得了吗?
“你以前养过蜂?”贾放昨日看那米三刀的手法, 砍蜂巢就像是切西瓜一般熟练, 他很想知道这位有没有养蜂经验。”
“这倒没有, 就是在野外找见了野蜂巢,大伙儿都会叫我去削。”米三刀说。
“以前被蜂子蛰过吗?”贾放问他。
米三刀登时笑了:“怎么没蛰过,有回被蛰得像个猪头似的,回到村里没人认得,差点当外人给打出去。”
“有兴趣养蜂吗?”贾放问。
米三刀大喇喇地道:“可以啊!”
贾放不禁问:“你怎么也不问问我, 这养蜂前景如何,单靠养蜂能不能糊口?”
米三刀听了登时大笑:“我米三刀成日也没别的事,就是砍柴,也不会干别的,打砍个柴就能糊口了。无亲无故,无拘无束,既然你贾三爷提到,那我就顺带手侍弄侍弄看看。”
他说着往招商办的椅背上一靠,双手扬起,抱着后脑,道:“三爷说起蜂子,我心里还挺喜欢,毕竟总是这么一大群地来来去去,比我一个孤鬼儿强。”
说到这里,贾放想起来了,这米三刀是新移民当中,为数不算太多的“独户”,也就是“个人户”之一。也许因为他总是独来独往,所以见到了群居习性的蜜蜂,能一致对外的蜂群,这米三刀反而有些好感。
贾放不动声色,又问他旁边一人的名姓,晓得叫田友明。田友明和米三刀原本不认识,是到了这桃源寨,被混编进了一个村,宅基地又靠在一起,两人才认识的。田友明有一大家子人要照管,米三刀有时会搭把手,送点儿柴什么。
这田友明也劝米三刀找个伴儿,和旁人一起搭伙过日子。但米三刀从来都觉得不会有人瞧得上他,也不理会这事儿。
既然米三刀同意了,贾放便把青坊河对岸的一小片地划给了米三刀做“养蜂场”,同时他还面授机宜,交待这米三刀如何养蜂,如何观察蜂群的状态,什么时候可以采蜜,什么时候需要喂蜜。
这米三刀听了半日,惊叹道:“原没想到,光是养个蜂,竟然这么多的门道。”
贾放笑道:“怎么了?怕麻烦?”
米三刀依旧脸带惊愕,但还是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不是怕麻烦,只是觉得这个蜂子实在神奇,竟跟人似的……”
其实刚才贾放说的养蜂诀窍,也相当于是在介绍蜜蜂的习性。蜜蜂也是一种群居的生物,甚至在小小的一个蜂群里也各司其职,蜂王、雄峰、工蜂,各有各的特点,目标一致,为了种群的生存与繁衍。
贾放心想:果然还是把蜜蜂的习性讲透了比较有效果。
他当即道:“其实我这也只是大略一说,你若真上手养蜂,亲眼观察到的,自然比我听说得来的,更加详尽。”
他接着抛出橄榄枝:“这一片养蜂场算是我划给你的,前五年都不需要交地租,你尽管养蜂。在养蜂场开办的头三年里,你每增加一个蜂箱,我都会给你一百文的补贴……”
贾放给出的条件之优厚,米三刀听得惊讶地睁大了眼,而田友明喜不自胜,不断地伸手拍着朋友的肩。
但贾放有自己的打算:在桃源寨养蜂,他可不仅仅是为了获得蜂蜜那一点点收益。现在桃源寨里开始推广很多经济作物,比如番茄和辣椒,这些作物人工授粉非常麻烦,但飞来飞去的小蜜蜂则是帮助授粉的好帮手。
因而在此处养殖蜜蜂,收获的不仅仅是蜂蜜,而且是整个桃源寨生态环境的改善。只要有人愿意养,贾放就愿意给出各种优惠。
米三刀当然忙不迭地答应,贾放不忘了叮嘱:“去照料蜜蜂的时候小心一点,做好防护。照料它们的时候温柔一点,时不时带一点儿蜜水去犒劳它们,它们就会知道你没有恶意。”
“多观察,观察久了你自然知道怎么照料它们。”贾放谆谆嘱咐,他其实是在将另外一个时空里,独自守着一座蜂场的老蜂农全部的经验转述给眼前这个年轻人。
问完了米三刀,贾放又转向田友明:“你怎么样?”
田友明惊讶地问:“我?”这位原本以为自己就是个陪客,谁想到贾放竟然问到了他头上。
他想了想,挠挠后脑,说:“其实我……我原本想问问贾三爷,能不能申请开一块地,种甘蔗……”
种甘蔗?——贾放心想:好家伙,自己最近这几天是跟这“甜”味耗上了。
“我家在余江原本有个小小的制糖作坊。后来家里有人病了,就把作坊典了出去。再后来……就搬到您这儿来了。”田友明是个说话和气的青年,但贾放听说过一耳朵,说他家累挺重。
贾放忍不住好奇地问:“制糖作坊?你们有甘蔗田吗?”
田友明答道:“家里自己有一块田,种过一阵甘蔗。但是我们那儿地气偏冷,种出来的甘蔗不算太好。因此多数的时候,还是从南方收了甘蔗来,自家制糖。”
这就对了——贾放点点头。
“所以你来这里还是想重操旧业?”他问田友明,“还是说,你只想种甘蔗?”
田友明登时摇手,说:“三爷真是一针见血——小人……我,我还是想把家里的制糖作坊办起来。毕竟这里应当不缺材料。”
贾放登时笑:“既然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我就直说了。与其让我批一块地让你种甘蔗,倒不如让我批一块地给你,给你建那个制糖作坊。”
“趁现在咱们有集,有美食街,正好先把消息放出去,说咱们桃源寨要收这甘蔗。准保会有人送来。”贾放的意思,不一定非要先种了甘蔗才能再建制糖厂——竟然田友明家里有制糖的经验,那就直接上马,从周边的镇子收原材料,来料加工。
而桃源寨里,有的是糖的消费市场,完全可以自产自销。
田友明大喜:“三爷好决断!”
贾放:“先别急着高兴,我要看一下你的企划。”
田友明和米三刀相互看了一眼,两人都不懂什么叫做“企划”。
“就是写下来,你建这个作坊,需要多大的地方,多少人工,需要哪些材料,是不是需要一口大铁锅,又或者我拨一眼沼气池出来的沼气灶给你会省时省事些……”
“你从这里大概以多少钱收甘蔗,能产多少糖,又以多少钱卖出去,扣除人工和其他成本,你每一季能有多少净利……”
贾放最后一句话最重要,“把所有的投入都算清楚了,我好给你放贷款啊!”
田友明原本想着用家里的积蓄先建一个小规模的作坊,然后等到赚钱之后,再慢慢扩建。谁想到贾放竟然答应他,如果那“企划”做得好,可以得到桃源寨的创业贷款,这样一上来就可以建一个规模还不错的制糖厂了。
田友明这哪里还坐得住,他几乎立刻就想冲回自己家去,叫上老子娘和姐妹,大家一起好好商量一下,算一算到底该怎么规划这座作坊。
谁知贾放问他:“你们家以前那作坊叫什么名儿呀?”
田友明老实回答:“回三爷的话,我们家以前专做红糖,熬糖的时候又特别香,周围十里都能闻得见那甜香味儿。所以家里作坊就起了个土名儿叫做‘红香糖坊’。”
贾放:……我就知道!
他刚开始筹算要建养蜂场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觉得这和“红香圃”有点儿关系。
“红香圃”是什么地方?那是“湘云眠芍”这样的名场面发生的地方——按照书中所述,湘云当时吃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在一块山石上就睡去了,被大家发现的时候业已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②——可不就跟蜜蜂蝴蝶扯上关系了?
眼下除了养蜂产蜂蜜之外,竟然又有一家制糖作坊找上自己,而且竟然就叫“红香糖坊”。
还有啥不能说明一切的?
但令贾放欣慰的是:他早先还在感慨这桃源寨的孩子们从来没有机会品尝味道甜蜜的食物,随即桃源寨就迎来了甜蜜的机会——看来以后要在这里迅速地推广牙刷了。
一时米三刀和田友明两人起身告辞。贾放送他们出招商办,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话,询问两人的实际情况。
“都二十了,却都还单着?”贾放问:明明他寨子里的男女比例没有这么不协调,不应该有那么多大龄单身青年啊!
田友明登时红了脸,米三刀却大大方方地道:“我一个孤鬼儿,独来独往惯了的。贾三爷若要操心,替田友明操心便是。”
贾放“哈哈”一笑:“我才没有心思替你们操心,只不过姻缘天定,没准儿出了这门儿,姻缘就找上门来了呢?”
话音刚落,忽然对面一排女孩子齐齐拦住了三人的去路。
“这是要做什么?”米三刀和田友明都莫名有点儿紧张。贾放却是见过这情形的,当即笑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这些女孩子都是桃源村的土著姑娘,她们和新余村的姑娘最大的区别就是平日里勇于抛头露面,出门的时候会披挂上阵,头上身上戴着那些亮闪闪、沉甸甸的银饰。见到了心仪的男人,她们往往会与对方唱歌对答。
果然,只听其中一个少女朗声唱道:“山歌好比春江水,这边唱来那边回。蜜蜂忘记还窝去,养蜂人你到底寨里来。”
这边是桃源村的“对歌”旧俗。年轻男女,若是相互有了好感,便以唱山歌的形式相互对答。这些山歌多半有套路,比如说初见的时候唱《初见歌》、《试探歌》,如果相互有意,便唱《初恋歌》、《深交歌》,定情了便唱《定情歌》,出嫁的时候新娘要哭嫁,因此还有《哭嫁歌》之类,名目繁多,但都是真情流露、直抒胸臆。年轻的人们靠这些山歌拉近距离、缔结情缘。
但桃源村这里情况比较特殊。
桃源村的土著,人口大约一千余人,只有四个姓,绵延数代之后血统已经非常接近。因此桃源村里的女儿多数嫁到外头,陶村长的孙女便是一个例子。而村里的年轻人娶媳妇儿,近来也多有到外头下聘的趋势。桃源村尽量避免“自产自销”,这可以算是一种防止近亲结婚的“优生”措施。
原本这一带还曾有“歌圩看对”的习俗,即“婚不用媒聘”,“歌唱成婚”,也就是说青年男女在对歌会上相互看对眼了,情投意合,便直接办事,无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对于桃源村这样人口级别的小村落,这种婚嫁的方式便行不通,因为对一个适龄青年唱首山歌,对方却可能就是自己三代以内的血亲。而邻县邻镇,因为当地大力推行“教化之功”,认为“歌圩看对”是伤风败俗之举,这种婚俗也渐渐被禁止了。
此刻这些桃源村里勇敢的姑娘们,站在田友明和米三刀跟前,大胆唱出了“试探歌”。
这提醒了贾放:确实有一阵子没有关心过适龄青年们的婚姻大事了。
虽然贾放外表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君,但是他内心是个成年人,可以理直气壮地思考这些事儿了。而且他非常清楚人口对他这片领地的意义。
早先桃源村只有一千人,除了种植稻米,基本上做不了什么。后来贾放沾了三皇子的光,又要感谢太子的不作为,让桃源寨一下多了这么些人口。从而也一下子解决了桃源村中血统过近,嫁娶困难的问题。
但是,新移民来了将近半年,桃源寨竟然还没有办过喜事!
明明两边都有待字闺中的少女和血气方刚的光棍青年,但是两边都还没有迈出互相试探的关键一步。
当然这有客观原因——新移民一过来,先是治病,然后是安顿下来、分田地、想法子创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又面对这么多的挑战,适龄男女都是各种体力脑力劳动的主力军,当然顾不上考虑他们的终身大事。
而现在,半年下来,一切渐渐步入正轨,青年男女们也终于有机会被荷尔蒙所影响,机会便来了。
那边桃源村的女郎向来勇敢泼辣,昨儿个听人传送着米三刀刀劈蜂巢的“英姿”,又听说贾放瞧中了米三刀要让他养蜂。人人都说贾三爷瞧中的人个个前途大好,瞧中米三刀的女郎更是愿意相信他的本事,于是便当面唱起了“试探歌”。
面对一群戴着亮闪闪银器的妙龄女郎,田友明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涨红了脸不敢直视。米三刀却学着对方的山歌调,大声唱着回应:“山歌好比春江水,这边唱来那边回。养蜂人自幼失父母,独户一个无人陪……”
贾放在两人身后忍不住拍手称赞,心想这米三刀果然上道。他大致听说过这边“歌圩”的流程,一般男女双方开始对歌之后,便是相互打听询问,看看彼此的基本情况,作何营生,家有何人,是否婚配等等。
而这米三刀,一上来便交代得明明白白,坦白得像一张基础信息表一样。只见对面的女郎们一阵耸动,显然都在怂恿最先看中米三刀的女郎,让他俩好好再用歌声“交流”一番。
未来的糖坊老板田友明却完全是一副矜持模样。然而贾放知道米三刀是极少数,而这田友明才是新余村那边的正常“样本”。
贾放立即有主意了,他马上请人召集五个村长,到他的集中办公点来开会。
“我决定了,在桃源寨举办一次‘相亲大会’。”贾放宣布。
“相亲大会?”五个村长为这崭新的名词而面面相觑。
贾放点点头:办相亲大会,他有另一个时空各种联谊活动的经验做基础,办起来简直是手到擒来。
然而对贾放来说更为重要的是,在两种不同婚恋文化相碰撞的桃源寨,如何完成“移风易俗”,让这个小社会朝更现代化、更高效的社会模式前进,是他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晚上还有一更。
注释时间:
①蜜三刀是江苏北部和山东地区的一种传统点心,是用饴糖和面做的,表面有三道刀痕,所以叫做“蜜三刀”。
②引自原著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卧芍药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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