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 107 章

    贾放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正式”醒过来。见到他醒来, 立即有个小太监奔出卧房去禀报, 随即戴权戴公公匆匆进来, 哭丧着一张脸道:“唉哟我的好三爷,您可总算醒了。”

    贾放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轻轻地抚着后脑, 问:“戴总管,我这究竟是……”

    戴公公一跺脚,道:“贾三爷,您这自己还不知道吧!您昨儿救驾有功,多亏了您。否则老戴这颗脑袋,现今还不知到哪儿去了呢。”

    贾放有心问问昨天那一件“招魂”的奇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便向戴权身后看了看。

    戴权会意,将他这卧房里的人手都调出去,然后给贾放背后支了个大迎枕, 好让他舒舒服服地靠着。

    贾放原没这么病弱, 但为了保持他的“晕遁”人设,便接受了戴总管的好意, 好好躺着问:“昨日后来如何了?圣驾可安好?”

    他又找补着自嘲笑笑:“昨日我只觉得迷迷瞪瞪, 心里好像还醒着, 但是整个人都不听使唤,承蒙戴总管照顾,这里真是多谢了。”

    戴权“害”了一声,道:“您跟杂家客气个啥?”

    他又关切地问:“您还觉得晕吗?需不需要太医来看?”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后,戴权压低了声音道:“贾三爷, 您昨日应当是中毒了。”

    贾放早就知道了——他当时觉得不对,又看见身边的皇帝吐了一口血,当即意识到在那船厅之内缭绕的香火烟气一定有问题。

    “太医检查了船厅内留下来的香烛,说是毒有两种,一种是慢性的,一种是急性的。”

    贾放登时猜到了:“难道说那慢性的是针对皇上?而急性的,是那道士被我戳破了幻术的真相之后,狗急跳墙拿出来用的?”

    戴公公点头:“正是呢!”

    “皇上自从上次前往贵府巡园,回来之后偶感微恙,但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心头的抑郁之情愈发沉重,才动念想要‘招魂’,谁知,那道士招魂时点燃的香烛,会释放出一种香气,能让皇上越发茶饭不思,神思不属,心情越发烦躁,同时那怀念之情便也愈急切,就愈发想要‘招魂”……”

    “按照太医的说法,若是这般再继续个三五回,皇上的身子骨,就损伤得严重了。”

    贾放又问:“那急性的呢?我记得昨儿皇上吐了两口血,御体没有大碍吧!”

    戴公公登时笑道:“所以这不是多亏了贾三爷您吗?”

    “太医说,这急性的药,原本对皇上的御体有极大的损害,但好在吸入的时间短,没过多久就离开了船厅,进入开阔之地,不再吸入那些个烟气,所以这药短时一激,将皇上长久以来闷在心口咳不出的两口淤血给咳出来了!”

    贾放心想:……这么巧?

    “您说这可不是因祸得福,”戴公公脸上堆满了笑,“连太医都说,您真是一员福将呢!”

    贾放一怔,才绕过来这逻辑:昨夜是他擅自开口,戳破了小孔成像的把戏,才惹得那道士使出了杀手锏然后自尽,谁知那“杀手锏”却又被他察觉,然后硬生生把皇帝背出了船厅,所以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巧事”。

    难怪昨夜看那皇帝比之前要精神很多,也不咳嗽了,敢情是淤血都吐出来了的缘故。

    贾放连忙谦逊:“这都是皇上洪福齐天,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那道士究竟是什么来头,查出来了吗?”

    戴公公将头摇摇,说:“对不住哦,您要问别的,老戴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偏偏就这件事……”

    贾放知道他不方便再问了,赶紧打住。但是对方却还没完:“这件事,您千万不要再过问。知道得越少对您越好。”

    贾放知道的已经不少,他昨晚听见戴权回答了一句:那道人是太子荐来的。这暗中谋害之事便与太子脱不了干系。这时贾放赶紧点头,表示他昨晚一早就晕过去了,啥都不知道。

    不过呢,据他猜想,太子的嫌疑也不大,哪有自己明晃晃地荐个人来害自己老爹的道理?太子都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行事不至于这么蠢。

    皇帝陛下经过这事,想必会有所警惕——贾放相信:一个曾经被废,然后又硬生生复辟成功、重新登位的皇帝,绝不可能只是个拥有恋爱脑的。

    “贾三爷,既然如此,您就好好歇息,会有小太监进来服侍您洗漱用饭。之后您就在这院里自己转转,等候皇上召见便是。”

    戴权说完便告退离开,贾放这边则得了几个小太监进来,服侍他洗漱更衣。

    有人带贾放去净房,贾放一瞅,哟,竟是现代化的卫生间,能自动冲水的马桶,自动出热水的水龙头,浴室里有浴盆,四壁还贴着瓷砖——这简直就是把他在荣国府的小院搬了过来似的。

    贾放盥洗之后,更换了这里为他准备的衣衫——衣衫都不是他自己的,但无论是外袍还是里衣,都十分合身,几乎就是按他的尺寸裁的。衣料质地精良,触手柔软,而且所有的衣服看起来都是新裁,此前没有人穿过的。

    贾放穿戴停当,将自己的佩饰也都小心地一一系在腰间,那边就立即送上饭食。这里准备的早餐十分简单,一碗粥、小菜、馍馍。

    但那粥是加了鸡蓉熬的,不晓得熬了多少时间,鸡蓉的纤维早已化尽了,一点都尝不出,但贾放尝一口,就是整整一口的香味。白馍甚是香甜不用说了,那小菜却是孙氏腌出来的口味,令贾放很怀疑这里的御膳房是不是连夜跑了一趟荣国府,为他置办了这些东西。

    贾放吃饱,便向小太监讨了纸笔,把昨日“小孔成像”的实验原理,和三棱镜折射七彩光的实验原理全都记录下来,算是为自己昨天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留个科学依据。

    将这些都做完,他实在是无事可做了,便决定出屋子溜达溜达,毕竟戴权之前吩咐了,说是他可以在院里自己转转,没说非得待在屋里。

    贾放出院子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这间院子在离宫之中一直有人居住吗?”

    回答是:“自从十几年前始建,便一直无人居住,但是圣上时时来看,因此一直有人照拂,务求保持原样,最近又翻新了一次,装了新的净室。”

    贾放心想:不会这就是“小园女士”昔年曾经住过的屋子吧?

    他装作不在意,背着手走出屋子,来到院内,登时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震住了——

    他面前是一组巨大的湖石假山,假山跟前则是一汪碧水。这湖石假山是堆石而成,结构非常奇特,有左右两条通路,通向正中的一座石峰,高耸的石峰之上竟然又堆出一间石屋,乃是堆石界少有的“空中楼阁”。整座假山独峰耸翠,秀映清池,奇峭出众,世所难得。

    贾放看呆了,竟然如痴如醉地立在这座假山对面,呆看了良久,越看越觉得有所悟,竟至于手舞足蹈起来。

    他向后退了一步,选了个更好的角度观察假山和水中的倒影,忽然惊讶一声道:“水中月?”

    确然如此,水中的假山倒影里,出现了一轮弯月——这是假山在堆石时故意让湖石按照一定形状镂空,透出光线,让水面能够映照天光。再加上观察者角度合适,便能在水中见到这难得的奇景。

    贾放寻到了水中月,登时转身,去寻“镜中花”,果然,没多久,他就在通向假山的抄手游廊边上发现了一面巨大的镜面,这镜面深砌在墙面上,前面是一丛花圃。如今已有一枝碧桃悄咪咪地开了花,便也红艳艳地映在镜中。

    “水中月,镜中花——”贾放吃惊地道。

    “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似乎有个声音在园中回荡着,暗暗地应和。

    贾放被这诡异甚至很有些颓丧的意象所打动,说老实话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秀美雄奇的堆石,这样非凡的章法气度,但他也从没有见过哪个园子主人给他的园子设计了这样一座悲观主义的主题。

    这座园子,似乎注定要讲一个悲伤的故事。

    他马上回过身,去找在这园中侍奉的小太监:“这里有哪间屋子是属于园主人的?”

    小太监傻眼了:“这是皇家离宫啊!”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唯一的主人,皇帝陛下本人。

    贾放摇头:“不是,是这里有哪间屋子留下了以前人生活的痕迹,比如说屋内有书、墙上有画……”

    小太监一听见“墙上有画”四个字,马上悟过来,领着贾放去了一间小小的书房。

    贾放步入这间书房,终于知道曾在这园子里住过的是何等样人,也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到这里休息——

    书房四壁,挂满了仕女图,有些墨迹尚新,有些则纸质陈旧,应当是画成之后再次挂了很多年了。这些画上的仕女,或坐或立,或巧笑嫣然,或凝眸沉思,全都是同一个人。

    “小园女士,又见到您了。”贾放在心里暗暗打了个招呼,心知这座园子应当就是这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之后不知是什么原因,她从此离开,但是皇帝对她的思念之心,从未有一日减过,每到这里,便起了思怀之心,然后就画一幅画。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小园女士的专属画廊。

    贾放凝神去看那些画上的题款,忽然发现一句“乙未年三月,访向氏故园,忆及旧日,泪不能已,绘小园幼时于故园玩乐之情。”

    画上是一个总角之年的女孩子,坐在秋千上,秋千高高扬起。那个女孩子便只有一个背影。

    但是绘图的人似乎饱含感情,只是寥寥几笔,就将女孩子荡秋千时候的身姿描绘得惟妙惟肖,甚至叫人耳里隐约听见银铃般的笑声。

    贾放有点感动:这画纸好陈,乙未年,那是很多年前了,可君王的这份思念,到今天都从未淡化一分一毫。

    但贾放马上注意到了一点:“向氏故园”。

    小园幼时于故园玩乐?——所以这小园女士不姓钱也不姓史,而是姓向?

    向小园?

    而向氏故园,则正是他在复建的那座园子?

    如果昨夜皇帝陛下心情激荡时说的话是暗示自己就是那位小园女士的儿子,那么……庆王向奉壹,也许是他的外祖父?

    贾放顿时记起了早先从赖大手上夺来的鱼鳞册上,早期的印章都盖的是“向奉壹”的名讳。

    整座大观园,以前都是庆王的。

    这么说来,皇上派他来修这个园子,完全是有原因、有目的、有用意的?

    贾放冲着满屋子“向小园女士”的画像,不禁挠了挠头——

    贾放对自己身份的认知非常明确,他来自别的时空,在那里他有父母亲人,他在满满的关爱下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之后他不懈追求自己的事业。

    在这个时空里,原主如果从来没有“被”贾放魂穿过,现在身份认知一定会出现问题,他究竟是个国公府庶子,还是个身份见不得光的皇子,还是个犯了重罪的帝师王爷他的外孙?

    贾放面对这个问题,却没有任何的问题——

    这种“没问题”源于他内心的强大,源于他目标明确,一心只想着把任务完成,理想实现。

    至于原主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这个时空里曾经泼过何等样的狗血,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当原主身世的各种可能性浮出水面,他也不会感到特别震惊,甚至还有一点八卦与好奇……毕竟完全是旁观者心态。

    只是,他真的没想到,竟然是向小园。

    他记得贾赦与贾代化告诉过他关于庆王的过去,庆王为国家计,另立新君,幽囚废帝,后来废帝成功地从园中逃出,复辟反杀,庆王因此身死。

    可谁能想到,这里头竟然有一个女人的身影。

    只要设身处地,遥想一下这个女人的心情,心爱之人为其父所囚,其人又反过头来夺位复辟杀死了他的父亲。一个女人的爱情与幸福,在权势、利益、朝局、党争跟前,似乎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对于她而言,这却是她的一生。

    即便这个女人肯接受帝王的爱情,这种幸福也是虚妄的,稍纵即逝的——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一语成谶。

    对于君王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是朕上一次巡园的时候,忆及旧事,画下来旧梦中的情形。”不知何时,皇帝陛下竟出现在这间书屋里,来到贾放身边,见他长久凝视着这一幅,便开口替他解说。

    “朕初识你娘的时候,她年方七岁,是小小的一朵娇花。”忆及旧事,皇帝陛下的唇角微微扬起,眼里都是温柔的回忆,“当时朕只当她是师妹,是师父的掌上明珠。”

    “后来当朕在最困顿最落拓的时候重遇她,身份境遇已是云泥之别。能与她相知相爱,朕视这段岁月为上天厚赠。”

    贾放听着这话遐想了半天,才做出陡然发现身边这位九五之尊的动作,故作吃惊之下,赶紧要行礼,被皇帝陛下拦住了。

    皇帝转向那幅画,顿了顿,问贾放:“这些事,你父亲……荣国公可有向你透露?”

    贾放摇摇头,道:“父亲只字未提。”

    只要皇帝本人没有亲口挑破,荣国公贾代善就还是他的父亲。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道:“放儿,你之所以由荣国府老太君抚养成人,是因为你母亲的一点执念,她执意不肯让你在宫中长大,她逼迫朕放手,逼迫朕立下誓言,让你远离宫廷 ,由慈爱之人抚养,并且自由自在地长大……”

    “连你的名字,也是她亲自为你所取。”

    请您放手,让他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不为家族宿命所束缚的人——

    贾放耳边甚至隐隐约约能听见向小园女士的声音。

    “朕至今,想起这件事,依旧耿耿于怀。”皇帝扭脸,瞅瞅贾放那张秀逸清隽的面孔,“你若跟在朕身边长大,你一定会是朕最优秀的儿子。”

    贾放只能跪下,连称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昨天救驾有功,朕还未想好应当给你什么赏赐,”皇帝大声道,“只要你想,朕马上可以恢复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你是朕之亲子,庆王的外孙——上了贾氏宗谱算什么,出了你这位皇子,贾氏阖族,只有感到荣幸的份儿。”

    贾放:……

    谁想到自己竟然入了皇帝的青眼,让这位帝王起了重新认归膝下之心?

    贾放暗暗叫了一声苦:千万别呀!

    他可不想成为什么六皇子,突然变成其他皇子的新目标。他只想做好自己手上的事,完成之后赶紧走人,离开这个时空,把幸福生活交还给原主。

    “小园当年执意如此,曾令朕耿耿于怀。”皇帝继续说,“但是朕曾对她承诺在先,无论她要求什么,朕都会满足。”

    能令帝王如此千依百顺,可以遥想这个女子一定有最独特的魅力。

    “今日朕只看你的意思。”帝王的话掷地有声,只要贾放一点头,宫中与朝堂便立即上演天翻地覆,“因为朕早已后悔,若是当年朕能够预知后事,朕绝不会让小园恣意妄为,苦了她,也苦了你。”

    贾放沉默了片刻,突然说:“我想,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您有权利,向小园女士,也一样有权力选择!”

    我也有,这选择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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