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放对纺织厂提出的入股要求, 乃是有特定指向的针对性入股。
也就是说, 贾放对纺织厂的那部分投资, 主要是为了研制水力纺织机的各种投入。也就是说,研发出来了,好处是大家的, 从水力纺织机中赚到的收益,让大家按入股的比例平分。但若是没研发出来,这部分损失都算在他头上。
但贾放心里有数,表面看新技术的风险都是他的,其实有啥风险?
老祖先已经成功过一回的机械设备,现在他重新再做, 不会有太大的难度。
再说了,退一万步,如果他们真的没法儿重新设计出前人已经试制成功的水力纺织机, 他还是可以去潇湘馆的藏书室去“求”一些书籍资料, 找一找各种纺织机械的设计图么,后世的“珍妮纺织机”、“卡特莱特水力纺织机”, 图纸都是能找到的。
散会之后, 贾放与桂遐学略谈了谈。
桂遐学一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模样, 当着贾放的面夸夸其谈他今日的贡献:“怎么样?我一想便想出了棉麻混织的主意,很厉害吧?”
贾放:……对于纺织从无半点了解,一下就能提出棉麻混纺,这份发散思维,确实值得表扬, 只是这态度也太臭美了点吧?
桂遐学却拍拍贾放的肩膀:“感谢你这么相信我呀!”
桂遐学的意思,贾放提出“入股”,就是相信他桂遐学一定能成功,否则贾放也不会用真金白银来为他担保。
贾放白他一眼:“若真是走投无路了没招了就来找我,我再怎么大方也不会让自己的投资打水漂的。”
桂遐学却依旧嬉皮笑脸:“您就瞧好了吧!既然是前人已经做出来的东西,道理总是摆在那里,咱一定能做出来。”这观点和贾放还真是惊人的一致。
“对了,”贾放没忘了问一句,“大家给这纺织厂起名字了吗?”
桂遐学点点头:“起了,姐姐们说,就叫‘锦花’,锦上添花的意思。”
贾放:锦上添花……缀锦,很好!
“那就叫锦花纺织厂。”贾放一锤定音。
*
桃源寨筹建纺织厂的事,在乡民之间反响不小。
有人惊异于秋姐这么一群妇人,竟然能争取到贾放的“入股”,并且还安排了一位潇湘书院的研究员专门来帮她们设计工具设备。
但也有人觉得妇人们此举不妥,毕竟有人入股,就意味着将来平白把收益分出一部分去。
“纺纱织布不就是你们自己在家里织着玩的事吗?何必这么大张旗鼓地弄一个纺织厂,平白让旁人把利分了去?”
妇人们一听这种说辞,便一起“呵呵”了。
秋姐最是个伶牙俐齿,口头上不让人的,当即讥刺道:“你丝毫不懂纺织的辛苦,就别跟这儿顺嘴胡说。有胆儿你就别穿身上媳妇给你织的衣衫,白织了给你穿上身像个人样了,走出来却不说人话。”
对方登时便怂了,知道说不过这群女娘,连忙拱了拱手,灰溜溜地走了。
甭管外头怎么说,但凡织过布的妇人们却明白联合起来有什么样的好处:她们当中有的擅长纺线,有的擅长织布,有的擅长晒棉、脱籽、沤麻……大伙儿聚在一处,做最擅长的,效率会比一个人做所有的事要高上很多。再加上从外头买材料,也是多买些来得便宜。
秋姐当即对自己的伙伴们说:“大家都明白一枚筷子容易断,一把筷子怎么掰也掰不断的道理吧?”
其余妇人一起点头,但也有人有些疑虑:“刚刚那人其实是在说分钱给贾三爷的事儿吧?”
秋姐思路依旧清晰:“若是真如贾三爷所说,桂教员能帮咱弄出水力驱动的纺织机,那咱们的利润,岂不是三倍四倍地翻上去,即便分一些到贾三爷手里,咱们分到手的钱还是会比以前多,而且还没以前操劳。”
“怎么说咱们都没损失嘛!”
大家都表示明白了,秋姐却突然神神秘秘地道:“大家千万想岔了,我们借贾三爷的地,在他的地上建作坊,用他给的钱买材料……按说咱们赚的一切,不该都是贾三爷的吗?若是换了别的地方,东主老爷最多给咱发点工钱,谁还跟你算这赚来的钱怎么分?”
“也就是贾三爷良善,照顾咱们,才说这入股的话!”
这是大实话,妇人们登时一起点头,终于意识到自己赚了大便宜。
“所以别听人胡说八道,咱们自己认准了,就按自己想的来做。”秋姐定了整个团队的心,“咱们应该瞅瞅水泥厂的老姚,大家一块儿从余江过来的,动手动得早,你瞅人现在生意做得多大,赚了个盆满钵满的!”
秋姐口中的“水泥厂”,就是原来的“砖瓦厂”,但是它在很多村民口里已经改名,叫做“水泥厂”了。刚来时老姚以烧制砖瓦为生,但目前老姚的厂子主业就是烧水泥。
“太行与王屋”的倒塌为水泥厂提供了大量的原材料,这些材料甚至不用老姚特别收集,修筑道路的工人们会直接送到水泥厂外的堆石区堆放。
而水泥厂的水泥窑则是日夜不停地烧窑,一袋一袋质量上佳的水泥烧出来,就送到“桃源寨—武元县”道路施工现场。寨子里连编织盛放水泥的麻袋都来不及,只能将那些袋子反复使用。
除此之外,桃源寨里对水泥的需求量也很大,家家户户买了去抹墙抹地面,抹过之后不渗水,不返潮。
再加上青坊桥的桥墩就是用了水泥的钢筋混凝土筑成,周围的村镇都对桃源寨生产的这种新型建筑材料十分感兴趣。
桃源寨里的自己人也都十分羡慕水泥厂带来的滚滚利润,当即有人提出来,也想和老姚一样,建水泥厂。
谁说一座寨子里只需建一座水泥厂的?
但问题是,整座寨子里,建水泥窑最好的位置就是老姚水泥厂现在的那个位置。那里到石灰石的出产地通木轨,运输极其便利,又紧邻着青坊河,取河边的粘土和石灰石一起烧制,也十分便利。等到水泥烧出来,与河沙一起搅拌了做成混凝土,也离不开青坊河。
因此老姚的水泥厂可谓汇聚了天时地利人和,生产条件得天独厚。放眼桃源寨,几乎已经再找不到任何一个场所,可以像老姚的水泥厂一样。
于是,桃源寨里精明的人们就想出了办法,他们怂恿老姚扩建水泥厂,并且像贾放当日面对纺织厂的大姐们一样,向老姚提出了入股的要求。
“老姚,这么着,我们家出一份钱,帮你再建一座水泥窑。等新窑建成了,得利咱们两家一起分,你瞅好不?”
“老姚,俺们这边帮你还当初你向贾三爷借的创业贷款,用这还贷的钱跟你这儿入股,到时候你的利分几成给咱就行。总欠着贾三爷的钱,也不是个办法不是?”
“老姚,你看你,没日没夜干活这么辛苦。让咱入了股,咱就让家里那两个大小子来帮您,他们两个,有的是一把子力气。”
“老姚,眼下你这厂,每天也就烧这点水泥,各处都嗷嗷地等着。你再不赶紧多建两座窑,等到别处慢慢也悟过来,将这烧水泥的法子学了去,到时水泥的价格一定会降下来,你想再多赚也来不及啦——”
“老姚……”
可怜的老姚,每天都有人在他耳边这样念叨,让他恨不得每天出门都堵上耳朵。
贾放也找老姚谈了一次,问他对水泥厂是个什么想法,老姚只干闷着不开口。
贾放其实也想劝老姚借眼下的好机会扩大生产规模:很明显,现在水泥厂的生意,老姚一家子是怎么也忙不过来了,必须引入人手,建一个大规模的生产厂。但是他见到对方的态度,知道老姚心里比较抗拒。
于是贾放转着眼珠想了片刻,转换了话题:“老姚,听说你闺女也要嫁了?”
老姚一听见贾放提他的小闺女,那眼里立即有了神采,连忙点着头道:“多谢三爷关心,俺闺女……总算要嫁了!”
贾放手中关于老姚的情报其实来自于“桃源寨集体婚礼”的筹备工作报告,里面有所有这次参加婚礼新人的姓名和简单的家庭背景。贾放在里面见到了米三刀、田友明、鞠三娘、田小妹、赵五光……以及姚小妹的名字。
老姚膝下有三子一女,姚小妹上头三个哥哥,只她一个老幺,老姚便疼得跟什么似的。
早先贾放废除桃源寨大额彩礼的时候,老姚就曾经放出话来,坚决拥护贾三爷的主张,他们姚家嫁女,非但不想收彩礼,而是恨不得倒贴嫁妆把闺女嫁出去。
所以姚小妹一直是寨子里的香饽饽,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单看她花落谁家。谁知她竟挑了个桃源村里最朴实最不爱说话的土著后生,两人一起去扯的证,让寨子里好多人惊掉了下巴。
老姚却对这门婚事极其满意——他最怕闺女上了别的小子的当,被贪他家财的后生,花言巧语给骗了去。结果姚小妹却慧眼独具,挑中了一个极老实的。
现在贾放说起这茬儿,老姚的情绪立即好到十二分,满脸堆笑地与贾放议起“集体婚礼”的具体安排。而且看着他的表情,应当是十分感谢贾放的“相亲大会”,为闺女带来了好姻缘。
贾放心道:这样也好,不妨到集体婚礼过了之后再与这老姚细谈。
*
桃源寨第一次集体婚礼在一个杜鹃花盛开的春日里热热闹闹地举行。
为了这次婚礼,寨子里所有的办公机构、生产型企业、事务型单位都放假一天,帮助筹备。潇湘书院因此放了假,孩子们都在寨子里撒欢。
三村食堂和各餐饮企业却作为婚宴的主要承办方,忙得不可开交。
桃源寨最中心的一片开阔地,也就是平时办集的位置,这日空出了一大片空地,供新人们行礼及宣誓,周围则摆上流水席。
集体婚礼的举行地,到处挂着用红绸扎起的绸球,配合着桃源寨附近山上满山遍野的火红杜鹃,显得格外喜气洋洋。
这里附近的桃源寨各个办公室门口,此时也打出大幅标语:
“热烈祝贺各位新人,喜结良缘,永结同心!”
“提倡勤俭持家、拒绝铺张浪费!”
“集体婚礼好,经济又周到!”
“移风易俗新桃源,拒绝高额彩礼,凭真心结良缘!”
前来参加婚礼的桃源寨乡民之中,年轻一辈已经有不少人认识这些“常见字”了,当下解释给老一辈听。
“看见了没,参加集体婚礼,全寨一起帮您张罗,又方便又喜庆,花销还少。”
“这不几千号人一起过来为新人恭祝新婚了吗?”
“哈哈,这次集体婚礼还只是咱们桃源寨的人一起庆祝,没准下一回他们武元县那边也有人过来和咱一起参加婚礼了呢?到时候准保更加热闹。”
无论是桃源村土著,还是余江来的新移民,新婚都有随份子送喜钱的习俗。谁知在这桃源寨,习俗竟然也“与时俱进”,进化为送“流通券”。
各家各户都特地裁了红纸,在纸上写上了自家的名字,然后将流通券一包,送给相熟的新人——这样一来,各方随了多少礼新人们心里有数,而旁人却无从得知,这便少了因攀比而生的好些麻烦。
贾放也在这集体婚礼的现场,看到这情形,顿时联想起他那个时空还曾有新人扫码收份子钱,可见这习俗不会变,贺喜的心意不会变,习俗的形式却会根据时代的不同而不断演化。
贾放来“主持”这集体婚礼,主要是因为这是寨子里第一次举办这样的联合庆祝活动,正好可以促进土著与新移民的良好融合。除此之外,他也有心通过集体婚礼的方式提倡勤俭持家、共同奋斗的婚姻观和生活方式。
待到婚礼开始,贾放亲自为每一对新人颁发了“桃源寨第一次集体婚礼纪念”,那是一对木雕,各自雕成一只大雁的形状,拼在一起便成为一对,寓意相当的吉祥。
贾放在为每一对新人颁发“纪念”的时候,能叫得出每一对新人的名字,知道他们来自何方,是做什么营生的:
见到米三刀和他那新媳妇的时候,贾放说,这是蜜偶天成;见到田友明和鞠三娘的时候,贾放祝他俩是“糖”无止境,“田”到心里;见到田小妹和赵五光,贾放开玩笑,赵五光现在至少少了“一光”,起码不再是光棍了……
桃源寨的每一对新人,都觉得贾三爷特别重视自己即将组建的小家,因此心存感激,每一对都郑重向贾放行礼,感谢他的精心安排。
之后便是新人们双双拜父母长辈,感激养育之恩,以及夫妻对拜,立下誓言会相互扶持,此生不负。
最后自然便是让整个桃源寨馋了已久的宴席,在武元县请来的鼓乐队的伴奏声中,三村食堂和其他食肆们精心烹制的流水席,就这样送了上来。所有桃源寨居民,在乐声、鼓声、歌声的伴奏下,开始大快朵颐。
新晋岳父的老姚,却选择在这个时候偷偷地离了席,躲到了他在青坊河一侧的水泥厂边上。
水泥厂的水泥窑今天因为东家的喜事,停窑一天。老姚难得能坐在窑边,安静地听青坊河淙淙的水声。
早先他亲眼看着女儿的小脸上罩着一层幸福的光华,与女婿并肩站在一处时,那喜悦简直打心眼儿里冒出来。老姚自觉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谁晓得那心底却空落落地难受。
“老姚!”
有个人唤他。老姚听出是贾放的声音,赶紧站起来,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在脸上堆满笑容,然后转身。
“贾三爷,您怎么到小人这儿来了?”
贾放背着手,慢慢迈过堆积在地面上一堆一堆的废弃砖瓦,来到老姚面前。“总算主持完了这次的婚礼,松了一口气,过来找你说说话。”
老姚大致知道贾放向来找他说什么:“贾三爷,是想来和小人说这水泥厂的事吧?”
“其实小人也想找个机会,跟贾三爷好好唠唠。”
这闺女得了好归宿,老姚心头松了,终于不再闷着,而是把心里憋了好久的话,朝着贾放一股脑儿给倒了出来。
“小人其实不是计较往外分钱,也不是想独占这唯一最好的地点办这水泥厂……小人只是,只是不想旁人进来以后,指手画脚的指点小人该怎么干活,怎么烧窑……更加不想他们一个个地把亲眷塞到这里来干活……说实话,这合伙搞作坊的亏,小人以前真是吃够了。”
原来,这老姚以前在余江就办过一次烧砖瓦的作坊,后来却因为与人合伙,凭空被人安插了好些“亲戚”在作坊里,有些人是拿钱不干事,也有些人喜欢管事,但是却瞎管,导致砖瓦作坊出的砖瓦品质越来越差,最后黄了。
“贾三爷,”老姚摸着自己的心口,眼泪汪汪地说,“小人现在可算是知道你是怎么待这寨子里的百姓的了。大家都跟您的儿子女儿似的,凡事您都想得那么周到……所以小人才厚得起这个脸皮跟您说这些心里话。”
这是老姚旁观了一场集体婚礼之后的真心感慨。
贾放却不免有点儿尴尬,凭他的年纪……他还没有老姚的儿女年纪大。但让老姚亲口说出自己的顾虑总是一件好事。
他想了想,安慰老姚说:“您先别急着下结论,听我慢慢说完。我提议的这种入股,并不是您以前在余江的那种合伙办作坊,大家都有资格,你插一手,我插一脚。”
“我想和您商量的,是股份制合作办厂。”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送上,可爱们,明天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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