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了。”水宪提醒。
贾放这才听见了楼板上传来脚步声, 接着是刚才那名晚晴楼伙计的声音:“是这一间。”
贾放赶紧将嘴闭得紧紧的, 免得那边听到自己这边的动静。水宪却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指指墙上的铜管,然后摇摇头,应当是示意贾放, 那边听不见这间屋子里的声音。
至此,贾放已经完全明了:这些墙壁上安装着的铜管,是一种古代的窃听设备,也就是“听管”。这些铜管的另一端应当就安装在隔壁房间的墙壁上,但是表面可能会被墙纸、饰物之类所掩盖,不易被人察觉。只要对方不把耳朵贴在这“听管”的另一头, 便很难听见他与水宪这边的动静。
很明显,针对今科参加会试的举子,晚晴楼采取了防范措施, 只要来人落单, 便有伙计把他们引到安装听管的屋子里,并且安排人监听。
至于贾政这里, 大约因为伙计知道贾政与贾放的关系, 便匆匆去报了水宪, 水宪才通知到他这里。
即便水宪表示隔壁听不见他们这里的声音,贾放却也没有开口——因为贾政与另外一人开口说话了。
先是贾政起身,与来人行礼,同时郑重地问:“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只听对方答道:“礼部侍郎高仕达。”
隔壁楼板上有点儿动静,似乎是贾政在隔壁, 与这边水宪贾放一样惊讶,因而退了一步。
贾放与水宪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吃惊。贾放原本想着这个二哥兴许是在什么公共场合露了口风,泄露了他今科参加会试的举子身份,因此引来了江湖骗子,要兜售考题给他。
谁想到对方自报家门,竟然是礼部的侍郎。
要知道科举考试一向是由礼部所领,今次主考夏省身身为太子太傅,他本人也同时是礼部的主官——对方竟然是夏省身的下属?
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了。
那边贾政似乎在忙忙地行礼,高仕达便道:“二公子不用这样客气。”
贾政问:“高大人这次召学生前来,敢问有何见教?”
贾放在旁听见,心想:果然,是对方召了贾政在此见面……之前将贾政晾在这里这么久,应当是刻意错开进入晚晴楼的时间。
却见水宪摇摇手,比了个手势。贾放猜他是在说还不能确定对方真的就是礼部官员,当下点点头,继续凝神细听。
只听高仕达道:“受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所托,特来为二公子送今次会试的试题。”
那边的动静更大了,贾放猜想应当是贾政受惊过度,撞翻了座椅之类,或者干脆是坐在椅上整个人翻倒了过去。
那边高仕达冷冷地道:“知道二公子会因此吃惊,却没想到二公子会这样吃惊。”语气里有一丝讥诮,仿佛在嘲笑贾政,堂堂荣国府的公子,遇到事竟然这么不镇定,又好似这种操作乃是再常见不过,贾政竟然不知道。
贾放瞅瞅水宪,只见对方微微点头,料得对方应当与自己想的一样,对这个高仕达的身份起了一丝怀疑——旁观者清,这高仕达说得越平常,听起来便越像是一种骗术。
但问题是隔壁只有贾政一人,他是不是也能意识到,这有可能是一场骗局。
“这匣子里,是今次会试的试题,乃是夏大人亲手用火漆所封。”高仕达继续冷冷地道来,“二公子难道不收下吗?”
贾政在隔壁“咕嘟”吞了一口口水,稳了稳情绪,才郑重开口询问:“敢问高大人,学生与夏大人一直素昧平生,无缘拜见。夏大人因何,因何……”
贾放在自己肚里帮二哥补上:因何泄题。
那边高仕达便放缓了语气:“这自然是因为夏大人一直暗中留心着二公子的学业,知道二公子一向勤勉,乃是朝廷的栋梁之才。今次会试所出之题恐怕太过冷僻,夏大人担心影响了二公子的结果,所以特命本官将此匣送来。”
贾政还是没有全信,只结结巴巴地问:“夏大人当真,当真……”
高仕达冷笑一声,道:“你道我为何到得这样晚,之前刚去了定国公府、锦乡侯府、神武将军府等各处,因二公子在此等候我才匆匆赶来。这是最后一只匣子,二公子要是不要?”
贾政又是“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半晌才道:“多谢高大人!”
他马上又跟上问了一句:“高大人这匣子,难不成……就这样,给学生?”
高仕达大笑:“不这样又能怎样?这明明是夏大人对二公子青目有加,有心像提携其他各府的贵介公子一样提携二公子。奈何二公子却总是不信,总是猜疑这,猜疑那,我看这只匣子不如我带了去吧!”
贾政马上慌了神:“别,别……千万别!”
他顿了一会儿,再次向高仕达拜谢:“这一点小小谢仪,感激大人特为跑这一趟……”
高仕达大约是推辞了,道:“这算什么?夏大人乃是为国选材,你将本官看成是什么了?冒朝廷之大不韪,卖题敛财吗?今日本官若是受你一文,日后便有理也说不清……这些万万不可。”
贾放觉得对面水宪眼中的疑云愈发浓重,而他也是想不通:如果对方不是为了图财,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还真的是看中了贾政这书呆子的才情,要为国取士?真要取士,为何又不在会试的时候直接取,非要到这时来泄题?
“另外,夏大人吩咐,此事非同小可,请二公子无比将此匣收藏妥当,今日之事,也请万勿向他人透露,即便是父母兄弟,也绝对不可……”
这高仕达说话还有一处高明,就是说得顺溜无比,一番话像是已经对很多人说了无数遍,到了贾政这儿简直倒背如流。这样好让贾政相信,高仕达已经跑过好几家了,到他这儿真的是最后一处。
总之高仕达一边说,贾政一边诺诺地应,应到最后,高仕达推桌而起,沉声道:“切记切记!本官在此作别贾二公子,下次相见,必是殿试之后簪花宴。”竟然真就这样告辞了,隔壁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水宪一听见隔壁高仕达离开,立即轻手轻脚地起身,去往屋角,轻声吩咐,似乎是让酒楼里的伙计盯住已经离开的高仕达。
贾放却呆坐在原地。隔壁贾政应当也是如此。两边都是一声不吭,就这么默默地坐着。
水宪这时却回来了,重又在贾放身边坐下,小声道:“确实是高仕达。”
这名礼部官员应当是来过晚晴楼,楼里有人认识,可以确认他的身份。
这难道真是礼部官员奉了夏省身之命,在会试之前往京中“分发”考题?
这绝不可能——这种鬼话怕只有贾政这样读死书的书呆子才会信。夏省身哪怕再热衷于“为国选材”,只要他还要命,要头上的那颗脑袋,就绝不可能在此时做出这种举动。
史上科考主考官泄题的舞弊案,贾放记得一例,明时的徐经科场舞弊案,一场会试,一张冷僻的试卷,两个答得圆满的考生——其中就有江南大才子唐伯虎。完美地回答了最为冷僻的出题,唐伯虎和他的同伴徐经被认为是事前得到了主考程敏政的“泄题”,程敏政、唐伯虎与徐经三人尽皆下狱,严刑拷打求证。
那一场科场案最终以查无实据告终,但最终程敏政是出狱之后立即含恨病亡,而唐伯虎与徐经这两位考生,则终生再与科考无缘。唐伯虎尤其可惜,一代才子,身败名裂,从此蹉跎余生,以书画为业,只能“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了。
贾政如果相信了这个高仕达的鬼话,等着他的,绝不可能是蟾宫折桂高中,而很可能是眼下立即到来的牢狱之灾。
贾放没说话,水宪却在他耳边叹了一口气,道:“如此一来,为了贵府阖府的安危与名誉,令兄最好不要去参加今次的会试了。”
贾放也作如此想,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这是旁人挖的一个坑,那高仕达就是前来引贾政往坑里跳的棋子。可令贾放格外不舒服的是,他总有种预感,是因为自己,才让旁人盯上了贾家,借这种手段引贾家入彀。
只是一想到阖府上下对贾政此次参加会试的期待,贾政自己多年来下的苦功……却因为旁人给的这一点点引诱而从此必须抛诸九霄云外……
天光已晚,这间静室里没有点灯,已是极其昏暗。而水宪就坐在贾放身边,昏暗寂静之中只有他眸光明亮,默默地望着贾放。静室里也只能听见他们两人的呼吸声。
贾放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心里满满的都是失望歉疚。
水宪叹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
谁知隔壁突然传来响动:那高仕达走了之后,贾政坐在隔壁一动不动,以至于贾放与水宪基本上都忽略了他。谁知这时贾政却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贾放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低头凝望着桌上的那只匣子,许是在琢磨着该怎么把它带回去:难道该将盒子拆开,里面的东西带走,盒子留下?
谁知贾政却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这是遥想高中的情形,所以得意忘形了?
贾放变了脸色,冲动地起身,想要马上冲到隔壁去质问贾政:二哥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为何此刻却将“诚实”二字抛在脑后,再也想不起来?
水宪却一把扣住了贾放的手腕,死死将他拉住,在他耳边道:“先等一等,听令兄说的是什么……”
只听贾政在隔壁大笑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原来便是如此的感受!”与当初张友士将要离开桃源寨之前的语气一模一样。
“可是这样得来的功名,岂真的是我贾政所想所愿?若真如此,我和那些平日所唾弃鄙夷之人又有何差别……我又有何面目说自己曾经读过圣贤之书,这岂不是,岂不是……”
贾政念叨两声“岂不是”,也没说出岂不是什么来,却突然大笑三声,然后转身出了隔壁屋子,屋门外有伙计匆匆来迎,只听见贾政笑道:“赏你——”
接着是伙计惊呼一声,然后道谢,想必是贾政大手笔打赏了晚晴楼的伙计。
待到贾政的脚步声在楼板远端消失,水宪拉着贾放就出了那间暗室,两人一起来到隔壁雅间,这里灯火通明,将雅间里照得透亮。
只见贾政早先坐过的那张八仙桌上,除了饮茶的痕迹之外,还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黑漆的匣子。
贾放又惊又喜,扭头看向水宪。水宪则松开贾放的手,快步上前,稍许检查了一下漆盒,然后轻轻一扭漆盒上的铜扣,那漆盒“啪”的一声便打开了。
只见里面一束纸笺,却是用火漆密密地封住的。
贾政,刚刚在此默然坐了许久的贾政,面对这“一举成名天下知”的诱惑,却硬生生地战胜了内心的小怪兽,抵抗住了诱惑——高仕达送来的匣子,贾政竟然动都没动,里面的“会试试题”,竟然依旧封着火漆?!
贾放这时候则满心喜悦,高兴得简直想要放声大笑:贾政……这个缺点一大把,优点屈指可数的二哥,满口子曰死板得要命的二哥,表面道学私底下怜香惜玉的二哥,竟然……真的坚持了一回,他根本没拆这匣子,而是把匣子直接留在这里。
水宪咳嗽了一声,刚才引贾放入内的伙计马上进了雅间,躬身听水宪吩咐。
“将漆老请来。”
贾放还以为水宪说的是“耆老”,谁知隔了一会儿来人,却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问了水宪,才知道对方真的姓漆名老——而且看起来是个封火漆的高手。
“拆开之后,你能原样再封回去吗?”
漆老从水宪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那一束纸笺,仔细地看过,点头说可以。
水宪便拆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一边看一边笑:“还真的是相当冷僻的经义。”
贾放也探头过去想看,却被水宪拦住:“子放,你若信我,这件事便交我全权处理,我保证你的兄长,荣国府……这次名誉无损,安然度过风波。”
他认真望着贾放,柔声道:“你对这上头的内容全然无知,可能会比较好。”
贾放便坐了回去。水宪三两下扫完了这纸笺上的内容,心中有数,马上把这纸笺交给了漆老,那边已经在点蜡融漆,不多时,便将火漆重新封上,并且用一把铜镊子在火漆上轻轻地印出形状。在贾放看来,这重新封起的纸笺,与早先盛在匣子里的那一枚,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任何差别。
“子衡,你为什么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帮到我?”贾放嘀咕着问了一句。
水宪没说话,沉思着什么,过了半晌,才抬头望着贾放:“我一会儿让人把你带出去,出门就送你上车,会把你送到百工坊。你从百工坊慢慢回荣国府,切莫让旁人知道你今天在我这儿逗留了这么久。”
“离开之后你也将此事忘掉,至少千万莫在令兄面前露出听说此事的模样。”水宪一项一项地向贾放交代清楚,“其余的就都交给我!”
两人旋即分别,贾放在早先那名将他迎进晚晴楼的伙计的带领下,再次穿过那狭窄黑暗的通道,待到地方,伙计便请他坐下。
贾放刚坐下,便觉得身体一动,紧接着马蹄声声响起,贾放这才察觉,竟然已经置身于马车中,直接离开了晚晴楼。
那名伙计也在车中,这时伸手,稍稍将车窗上遮着的帘子撩开了一点。这时天已全黑,道路两旁屋宇中透出的光线照在大车内。
贾放便顺着车帘挑起的那一条缝隙,往晚晴楼上看去。他看不见满楼的灯火,眼中只看见了一个飘逸出尘的人影,此刻正立在楼上,目送他这车驾缓缓离开。
*
几天之后便是贾政下场的正日子。这天天还未亮,贾代化贾代善、贾赦贾放贾敏,就全都聚在荣府门前,一起送贾政前往科场。反倒是史夫人那边是送出话来,说是起晚了,就不出来相送了。
但贾放猜史夫人是怕送贾政赶考时伤感,故意躲在荣禧堂里。
后来史夫人微红的双眼与微肿的眼圈,也确实印证了这一点。
话说这会试共分三场,每三天举行一场,考生们每场要在号舍里待两天。
第一场,贾政头天是精神抖擞地去了,第二天像一棵霜打的茄子一样回来,回来便直接往贾代善和史夫人面前一跪,说是今科没希望了,求双亲容他三年之后再战。
贾代善听贾政复述了考题,当即皱眉道:“这么冷僻?”
贾政便登时露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贾代善问起,贾政却说,考前曾经翻开书本,都已经看到了一句在考试中被考到的经义,却没能往下看。
贾政说这话的时候贾放也在场,忍不住在心中暗笑,心想连贾代善都说冷僻的经义,又岂是贾政随手翻翻能看到的?
贾政这摆明了是在后悔:曾经有人把泄题摆在他的面前,他却没有珍惜。
但既然贾政选择了诚实,这就是贾政必须承受的,诚实的代价。
贾放则由衷地为贾政的选择感到高兴,不管这个二哥这次会试能不能中,贾政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扭转过来,变得相当“光伟正”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送上,大家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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