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的结果出来, 贾政中了二甲第七十八名,赐进士出身。这个结果令贾府的亲友皆大欢喜, 大家齐齐松了一口气——总算不是同进士!
消息送到荣国府,史夫人可不像当日贾赦派靑蚨钱封那么小气,她直接让人在府门外放了两千响的爆竹,然后就是成筐成筐的喜钱往府外这么洒出去,引得无数孩童前来争抢。荣国府外热闹非凡。
宁国府那边, 顿时想起当年贾敬中进士时,也是一样的风光——可惜贾敬习惯修道多过喜欢当官,而贾敬之子贾珍又没有继承父亲在读书上的造诣。宁国府想要再现当年的荣光, 已经是难上加难。往后宁国府虽然是长房,但很可能要渐渐依附荣府了。
本次二甲总共取中了八十人,贾政的这个名次非常非常侥幸。恐怕也是因为这名次的关系, 再加上贾放确实参加了阅卷工作, 才让荣府阖府上下都在猜想, 贾政是因为贾放的关系,才这般巧而又巧地吊上了二甲的车尾。
贾放:……我冤枉!
他在礼部待了一整夜,确实是读了卷子,但是他只看朱卷,既看不到贾政的笔迹,他又不熟悉贾政的文风, 根本不晓得二哥会写出什么样的文字。取中贾政根本与他没关系。
但是谁也不信他的说辞,名次出来之后,史夫人就差没把贾放当成一尊神给供起来了, 放儿长放儿短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达对贾放的感谢。
唯有羞涩着欣喜着的贾政本人,对贾放的说辞深信不疑,相信是靠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这个名次。他说:“这次殿试的试题很难,谁也没有想到皇上竟然会考这些。但是我一向对科考制度确实有些看法,只觉不吐不快。当日在殿上,刚开始时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往外磨,但到后来就觉得笔下如涌泉,一直写到将近天黑了,才发现还没有开始誊写……”
那怪贾政那日考到恁晚才回家。
另外,贾放也大致明白贾政为什么能取中了。他当日观摩试卷,观感便是但凡言之有物的,卷上的评语便不会太差。那些写得云里雾里,围着观点绕来绕去、死活不肯切中要害的卷子,哪怕文辞再出色,评语也好不到哪里去。
估计这皇帝陛下出的殿试考题太难,直接难倒了一大片,最终取士时但凡勇敢提出观点,并且有理有据、文字通顺的卷子,就都能被选中。贾政就这样成为了幸运儿。
贾放暗想:幸亏当日贾政在晚晴楼没有打开那只高仕达给他的匣子,果然诚实的孩子上天保佑。
荣府这边在为贾政庆贺,贾放打发了李青松去皇榜跟前,将一甲至三甲的名单都抄一份回来。李青松现在那五千常用字已经没有问题,人名生僻字还有些吃力,因此花的时间多了一些,耗了半天时间将皇榜抄下,名单送到贾放手里。
贾放先看一甲探花:姑苏林海——果然!但他多少有点儿怀疑,林如海是不是这次又“韬晦”了,按说林如海应该具有冲击状元与榜眼的实力的。
但是他再看状元,状元姓孟,名叫孟有德,乃是广西人士。广西籍贯的士子能考中状元,想必是在殿试上的答卷中了皇帝陛下的意。而贾放猜想,应当是第三题答得出色,给自己提供了不少“思路”,因此才得了皇帝的青眼,被点中状元。
榜眼则是山东人士,姓邝名韧山,贾放在早先会试放榜时的贡士名单前排也见过,应当本就是个才学扎实的,再加上有观点、有创见,能取得好名次也很正常。
贾放又记起了早先会试名次很高的神武将军冯家的子弟冯远,于是在皇榜名单上找这人的名字,谁知找来找去,一直没找到,最终在同进士出身的“三甲”末尾找到了这人的名字。
会试前几名,殿试几乎倒数——丢人呐!
至此贾放突然心生怀疑,心想这冯远是不是与贾政一样,曾经从高仕达处收到试题,但是没有像贾政那样“诚实”,而是将试题收下,仔细研究过,甚至请“代笔”替他做了会试试题,面对那样冷僻的题目自然在士子们之中脱颖而出——但是到了殿试环节,便露了馅。
只不过这次会试与殿试的名次不大具备可比性,有好多人都像冯远一样,会试名次不错,殿试一塌糊涂。像榜眼与探花那样,一直稳稳地排在前排的好学生并不多见。
贾放心中便想:既然如此,恐怕也不会有人追究这冯远在会试中的表现了。
只要冯远、高仕达,以及贾政自己不说,水宪和贾放也不说,这件事可能还真就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么过去了。
他刚把皇榜研究了一遍,便接到水宪的信,说是邀他去晚晴楼给林如海庆祝。
贾放急急忙忙地赶去,发现水宪与林如海都在等他。
“子放,你这就不够义气了,如海现今可是个大忙人,无数宴请、拜会、相看都在等着他,你竟然让他等你?”水宪一见贾放便开起了玩笑。
贾放连忙道歉:这确实是他的错。
“而且你还抢了这晚晴楼要办的簪花宴。”水宪继续抱怨,“三年前原是晚晴楼承办的,今年改你那儿了。”
贾放一怔,问:“你知道了?”
水宪点点头:“东宫也请了我。”
林如海还全然不知情,看看贾放,又看看水宪:“这什么情况?”
贾放这时才郑重向林如海道喜:“恭喜如海兄高中。应东宫所托,隔日将在敝府大观园中红香圃办簪花宴,如海兄名列一甲,届时务请光临。”
林如海也十分欢喜,团团一揖向贾放回礼:“如海荣幸之至,唯盼着入园的时辰快点到来,好欣赏子放的匠心独运。”
两人对拜了半晌,水宪在一旁哈哈一笑,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海今次能不能双喜临门,子放赶紧发句话吧!”
话一出口,贾放错愕,林如海羞涩,两人一起,将水宪这个揭破了窗户纸的家伙瞪了两眼。
贾放这时细细回想,自然明白这个年轻的探花郎一直对自家妹妹有意。林如海此前多次提醒贾放,自己身家清白,尚未许婚,就是想探一探荣府的意思。
于是贾放也不再藏着掖着,道:“舍妹年纪尚小,瞧家父家母的意思,有意将她在闺中多留两年,不知林兄可等得?”
林如海连连点头:“等得等得,等多久都等得!”
明明透着一副急切模样,嘴上却连连说“等得”,这林如海反差反得十分好笑,但也颇为真诚。
“另外,我也想问问舍妹自己的意思。”贾放很明白地说出了他的观点,结亲当然是两个家族联姻,但也一定先是男女之间搭伙过日子,若是有一方不是心甘情愿,这日子便过不好。所以,贾放宁可在确定了妹妹的心意之后,再向父母提出议亲之事。
林如海此刻表现得很开明,点着头道:“原是应当。”但是他立即露出患得患失之心,愁眉苦脸地道:“万一令妹……”
贾放继续盯着他说:“所以,簪花宴那一天,你若是见到了我家‘四弟’,请千万不要惊讶!”
贾敏是女儿家,大观园中皇族宴请,即便是贾府的地盘贾敏也不便抛头露面。所以贾放打算请她故技重施,扮成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在大观园中见林如海一面。当然贾敏还需要避开红香圃这样的热门地标,估计贾放到时会安排两人在潇湘馆这样幽静的地方见面,好好交谈一番。
贾放又朝水宪拱拱手:“到时子衡请千万帮我一起,为他们二人遮掩一二。”
水宪叹了一口气:“……怎地又是我?”
林如海哀求道:“子衡兄!”
“好了好了,我答应了!”水宪连忙将手一摊应下,“为了朋友的终身大事,我水宪自然是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他故意板着一张脸:“将来你们两位成了亲戚,可千万别忘了我这个帮忙的。”
林如海登时笑逐颜开,道:“将来无论子衡兄要我做什么,我林如海也一样是赴汤蹈火,决不食言。”
“子放这边也是一样!”林如海向他“未来”的三舅哥也许下承诺。
这时水宪目光灼灼,盯着贾放,却笑着对林如海说:“你记得就好。”
*
贾放与水宪和林如海大致敲定了安排贾敏与林如海两人见面的事。他心中有数,这事风险比较大,一旦传扬出去,于贾敏的闺誉有碍,所以一定要谨慎行事。
但是此事乃是林如海先求到他头上来的,女方这边只是应邀会面罢了。
此外贾放也确实不希望自己的妹妹聋婚哑嫁,与一个不喜欢的人共度终身。按照红楼原书中所记,贾敏与林如海的这段姻缘,多多少少都存在着一些不如意,贾敏过世亦早。贾放私心里希望能把潜在隐患在这两人婚前就解决掉。
另外就是贾敏那边要点头同意,否则他再如何心热,也不敢贸然邀妹妹出面与一个陌生男子私会。
于是贾放从晚晴楼回来,便找了个机会去见贾敏,问她将那《会真记》看得如何了。
贾敏点头答道:“读过了,确实是词藻警人,读来余香满口。很是有趣。”
但是她面露犹豫之色,道:“但前日里母亲来寻过我,说了好一通话……母亲说起了那些故事话本里说的‘才子佳人’。”
贾放忽然觉得这话好像似曾相识,登时问:“太太说了什么?”
贾敏低下头,小声道:“太太说,但凡书里的才子佳人,必定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理,无所不晓,是个绝代佳人。但这小姐只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了①……”
贾放心想,这史夫人也不晓得是不是觉得妹妹长大了,为了防止好好的白菜被猪拱了去,所以多方位进行思想道德教育,严防死守,防止早恋。
关键是,这个时空里的少年人,别说早恋,明明都是恋都不恋,双方父母磋商决定之后就送入洞房,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再说……我看那《会真记》里,崔莺莺也是可怜。”贾敏这时抬起头,出神地说,“明明是张生弃她如履,偏偏还要巧言矫饰,称莺莺为‘尤物’‘祸水’,末了又责她另嫁,仿佛一切都是莺莺之错……”
贾放心想:这当然了。《会真记》是《西厢记》的前身,在这一部里主人公张生尚且是个大渣男。贾敏读书能将这些警示含义都读出来,这书真的没有白读。
但倒也不能因为主角的“渣”,就把这本书中的一切内容和所有进步的思想意义一棍子都打死。贾放在心里慢慢措辞,想尽量用平实清晰的语言,将这古代文学作品之中的“三观问题”说清楚。
“我们需要以两分法,辩证的角度来看待《会真记》中的人物形象问题……”
贾敏便抬起眼望着哥哥:两分法?辩证的角度?
贾放:“我是说,古时流传的文学作品,在我们现在看来,必定有观念与如今不合,甚至值得批判的内容,但我们也应当看到其中的积极意义。”
“就拿这《会真记》来说,其文中最值得一读的,乃是张生与莺莺相遇之后,彼此产生出的真实情感——这种感情肯定不同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暂时抛却了双方的家世背景与礼教约束,但却是年轻人之间最自然不过的情感流露……”
贾放尽量用贾敏能够接受的言语,向她解释自由恋爱这回事,不是说佳人小姐抛了父母又忘了书理,也不是才子男人满腹文章却去做贼——这些都只是人类最正常最真实的情感而已。
“三哥与你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这个世上,总会有这么一个人,你与他之间,将有一种奇异的心灵感应。你知道他是懂你的,甚至他懂你只有一瞬间,但是你们却能因为这一瞬间的心灵相通,从而相互扶持,和谐地一起过上很多年……”
贾敏默默地听着,忽然觉得三哥说的,比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上来就一顿抨击要好得多了。她相信自己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一个与自己性情不够相投,只凭良好的家世、花言巧语和一张俊俏脸孔的“才子”,是打动不了她的。
但是贾敏依旧希望贾放所说的那种“奇异的心灵感应”“心意相通的一瞬间”是真实存在,并且真的能让她遇见那么一个人,体验这种奇异的感受,并从此相伴,白头到老。
贾放仔细观察妹妹的表情,见她情绪稳定,专心听讲,尝试理解,于是小心翼翼地提出,府里隔日举办簪花宴,想让她与一个基础条件都不算糟糕的男子见上一面,说两句话,看看“有没有感觉”。
贾敏转了转眼珠,点头答应了,见到贾放微微露出惊讶,贾敏豪爽地笑道:“三哥,我的胆子算是挺大的,当年就敢随哥哥们一道去酒楼上吃酒,敢和那些太学生们当场吵嘴,现在只是去见一个男人,又有三哥陪着,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贾放:……也是哦!
但在贾放告辞之前,贾敏突然小声小声地问:“那……三哥,你刚刚说过的,你知道旁人是懂你的……那种感觉,或是说那个旁人,三哥你也已找到了吗?”
贾放自然而然地点头,忽然大惊失色地摇头,起身说:“没,没有……妹妹你可千万别开你哥的玩笑……”
他刚才点头应下的一瞬间,无法自制地想到了水宪。
在这世上若说有一个人,始终懂他,明白他,不遗余力地支持他,在任何他需要的时候出手相帮,这个人必定是水宪无疑。
可问题是,他是个打算干完事业掉头就跑的人,他从没想过要和任何人一起共度余生!——本来是想启发妹妹的,谁知突然戳破了自己此前从没有意识到的隐秘心思?
这真是……要了卿命了!贾放一时连自己都无法接受。
于是他辞别了妹妹,落荒而逃。
贾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这个三哥,看起来好像是理论很好,实践……不大行的亚子。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①引自原著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是史夫人本人对“才子佳人”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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