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 顺天府尹在顺天府大堂开堂问案,审理今科会试的科场弊案。
这件弊案原本由“代笔者”向都察院检举, 但是都察院没有直接审理案件的权力,因此交由所辖地域的主官,顺天府尹蔺言负责审理,又因科场弊案乃是大案,刑部、大理寺中人都到场同审, 在顺天府大堂之中,乌泱泱地坐了两大排。
三皇子几乎要将自己的座位挪到与顺天府尹平行了,转身一瞅, 却见东宫太子在府尹身后设了一把椅子。
三皇子当即冲太子笑道:“这次会试是二哥主理的,二哥是不是该避一避?”
太子当即朝弟弟翻了个华丽的白眼,道:“孤坐在这里, 只旁观, 不说话, 这不就避嫌了?”太子也没忘了回怼一句:“孤倒是记得上回你借顺天府大堂审案,几乎把惊堂木都抢过去拍了。府尹大人也不是这么被你当摆设的不是?”
顺天府尹蔺·摆设·言顿时一脸尴尬。被夹在两个互不对付的皇子之中,他心中有数,必须有当摆设的自觉,但又不能露出当摆设的行迹。当下蔺言大人一敲惊堂木,高喊一声:“肃静!”没曾想喊破了音, 非但没能成功地让整座顺天府安静下来,反而让人听了忍不住想笑。
这场科场弊案便在乱糟糟的气氛之中开始审理。
顺天府第一个传唤的犯人是神武将军府的冯远,他已经自行认罪, 交代了收到礼部侍郎高仕达提供的会试试题,回赠了二百两白银的“谢仪”给对方,之后又找了代笔书写答卷的经过。
因此冯远是戴着枷号上堂的,这意味着他认罪之后,身上的所有功名都已被夺去。冯远上堂之后没多久,神武将军冯世就赶到了堂上,上来就将冯远一脚踹翻,大喝一声:“冯家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冯远立即哭成泪人,几乎要断气,抱着冯世的腿道:“父亲,是孩儿无用,但孩儿确实只想着为冯家挣一点脸……”
冯世又是一脚踹在冯远心头,怒道:“可是现在冯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那冯远登时呕出一口鲜血,抱着心口蜷缩在地上。
连堂下观审的群众这时也有点看不下去,顿时有人揭开了冯家的老底:“冯家的庶子何止这一个,不过是扔出去让读书,读书有成就认回来是冯家的好儿子,不行就在外头自生自灭,可不是让人铤而走险,变着法子出头吗?”
荣国公贾代善与冯世相熟,这下赶紧上来相劝,好容易把这一场在顺天府上演的狗血家庭伦理剧给劝了下去。
接下来就轮到了贾政。
贾政被带上堂的时候,身上并未戴枷,见官也不用下跪,只是向堂上众人行礼,口称“学生”。
但贾政望望冯远的悲惨样子,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流露出物伤其类的表情。但是他上堂时的模样已经不似早先在大观园中那样惶恐,镇定了不少,腰板挺得很直。
顺天府尹蔺言当即开始问案,贾政的说辞与他在红香圃前说的一模一样,细节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只是说到最后,贾政就车轱辘似的反复念叨:“学生真的没有作弊,学生真的没有看那试题。”
三皇子坐在一旁,这时便开始插话,将早先在红香圃跟前质疑贾政的那些话原样都翻了出来。
蔺言登时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拍,道:“三殿下所疑甚是,你既未给予高侍郎任何好处,对方怎可能将盛着试题的匣子交给你?”
堂下众人一听,便都知道这顺天府尹今天是做定了三皇子的应声虫了。太子坐在府尹身后,也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谁知贾政回答:“回大人的话,学生不是高侍郎,学生怎知对方为何要将匣子送与学生?”
这贾政为人迂腐板正,不知变通,但是倔起来也倔得叫人无法直视。无论这顺天府尹怎么问,贾政都坚持他从来没有贿赂过高仕达,也完全不知道高仕达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把试题送给他——至于试题是不是真的他反正也没看,也不知道。
太子在顺天府尹幽幽地叹道:“这高侍郎不曾归案,这真相便查不出来啊!”
顺天府尹一想也对,便催人去查问高仕达的下落。另一边三皇子已经与大理寺的人商议起来:“历来科举弊案,都是疑罪从有。即便是这案子审不出实据,也短短没有让涉案的士子身上留有功名的道理。”
疑罪从有,便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贾政身上的功名夺去,然后打入大牢慢慢炮制,不愁他不肯开口。
这时突然有衙役从外头进来,飞快地奔到顺天府尹身边,附耳说了长长一串。
顺天府尹神色变幻,直到末了,才做出一份夸张的表情,道:“真的?”
这位府尹大人自己先惊讶完了,才向周围各部官员、皇族王公们拱手道:“发现了礼部高侍郎大人的踪迹。”
一时众人都激动起来:抓住几个作弊的士子算不得什么,挖出礼部泄露试题的源头才是正理。贾政曾经提到,高仕达是因为夏省身“看重”贾政之才,才将过于冷僻的试题倾囊相赠的。贾政的证言到底是真话还是托辞,只要高仕达一出现便能证实。
“那还等什么?快请高大人上堂啊!”太子总算抢在三皇子之前发号施令了一回。
这时顺天府尹蔺大人面露尴尬的沉痛,缓缓地道:“昨日距离京城一百三十里的驿馆发现了一具尸身,查了身份路引才知是高大人。”
顺天府登时满堂皆惊,众人都在期待这谜一样的人物现身提供证言,谁曾想现在这是这么个结果。
贾政在一旁顿时也傻了——高仕达既死,他的证词便成了“孤证”,而且听起来极为可疑,那他是不是也会被“疑罪从有”,直接被定罪?那荣宁二府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厚望,金榜题名之后府中的欢欣与雀跃,是不是就立即成了一场空?
“但是,”蔺言继续往下说,“高仕达身上发现了两张银票——一张两百两,一张两千两。”
这两个数字,再加上神武将军府和荣国府的经济实力对比,顿时又引起无数联想。
早先冲上堂的衙役这时恭敬将证物呈上,又补充道:“除此之外,高大人身边没有寻到任何金银细软,当地仵作与差官看过,初步的意见是劫财杀人——但是这两张银票是京城通汇行所出,盗贼恐怕难以兑换,因此留在高大人身上,没有带走。”
这时堂上响起一声清冷的叹息,众人循声看去,却是极少在这种场合出头开口的水宪。
“我说,这件事怎么只逮着我一个人欺负?”
自顺天府尹以下,凡是在堂上旁听此案的,都有点儿傻——怎么就逮着北静王一个人欺负了?
“晚晴楼是我开的店,通汇行亦是我开的票号……”水宪从袖子中抽出扇子,看似焦躁地摇摇,又说,“这真不是针对我北静王府的?”
太子这时终于想起来了:“子衡,你早先说晚晴楼许是能查到贾政所说的,盛放礼部试题的匣子,甚至能找到人证,现在找得如何了?”
顺天府尹蔺言一听:竟然还有这许多证据?那贾政的证词,未必就无从核对。他瞅瞅身边的三皇子,见对方皱了眉没有出声,赶紧冲水宪拱手:“王爷的下属若是能提供相关证据,可否请立即呈上堂来?”
水宪依旧愁眉苦脸地道:“这不是耽误人做生意吗?”
三皇子和堂上各部官员登时都觉得这家伙矫情到了极点,谁不知道北静王的生意日进斗金,就算是耽误半天,也不会让他赚的钱少多少。
不多时,水宪手下通汇行的掌柜先来了,上得堂来,未拜顺天府尹,先将自己的主家好好拜了拜。水宪一副毫无脾气的模样,挥挥手:“上头问什么,你们便说什么。”
那掌柜这才恭敬地拜了顺天府尹,问:“大人传草民前来,敢问有何事?”
蔺言叫人将两张银票递到掌柜手里,问:“这两张银票,可是你票号所签出的银票?”
掌柜双手接过,将银票仔细看了看,方道:“确实是的。待小人想想……这两张都是四月初一签出去的。”
银票上有票号的徽记、印戳以及编号,再加上这掌柜记性确实不错,便将签票的时间都记了起来。
“看看堂上这两位,你可能认出?”
掌柜的面前只有扛了枷倒在地上,满脸哭得稀里哗啦的冯远,以及站在堂上,一脸正气死也不肯认罪的贾政。
这掌柜认了半天,道:“每天去票号的人很多,这两位……恕小人认不出。”
看来这票号的线索便断了,三皇子同各部官员齐齐泄气——不过想想也是,冯远和贾政这样的公府子弟,哪有亲自跑票号的?
“但是草民记得签这两张银票的,是一名身材很高大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京里口音,面颊上左嘴角有一枚红色的痦子,草民印象很深。”
掌柜这话说出来,堂上官员先都惊了,相互看看,终于有人冒出一句:“这不就是……不就是高大人?”
高仕达亲自去票号兑的银票?
府尹蔺言再次一拍惊堂木:“肃静……冯远、贾政,本官问你们,高仕达来见你们,是哪一天,何时?”
两人都说了是四月初二。这意味着高仕达在见冯远与贾政之前,就已经弄到了这些钱。这两张银票,并非冯贾两人直接用于贿赂的钱财,也并非高仕达拿了钱之后去兑成的银票。
这银票既然是高仕达所兑,足证他已经做好了跑路的打算。
事情好像渐渐清晰起来,高仕达先收到了钱,然后再去寻了冯远与贾政“送温暖”。无论冯远与贾政是不是会为他提供回报,这高仕达都已经做好准备跑路,因此贾政的证言,仿佛便多了一丢丢的可信。
通汇行的掌柜退下去之后,晚晴楼的掌柜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枚匣子,带着一个伙计上了顺天府的大堂,拜见府尹,并将那匣子呈上。
“启禀大人,这时小店从前日里客人留下的失物里寻到的。”掌柜恭敬地解释,“小店信誉卓著,但凡客人落下的物件,小店都会在店内保存一年,一年之后无人认领的,才会送到库房里继续保存——来客只要能说的出,何年何月何日,在雅座还是大堂落下的什么物事,小店都能给找出来。”
这服务态度,听得真是叫人觉得舒畅。
东平王登时对水宪心悦诚服地道:“怪道子衡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原来诚实守信乃是经营的第一要旨。”
水宪微笑着点点头,只随意地说:“与人方便,也与己方便么。”晚晴楼的客人得了方便,给予这座酒楼的,自然是钱财上的回报。
顺天府尹蔺言大人舒畅了片刻之后猛地警醒:这是他的顺天府大堂,不是让什么晚晴楼来做广告的地方。
“那么这只匣子是在何日,何时,是什么客人留下的?”蔺言清了清嗓子继续问话。
“回大人的话,这是四月初二晚上,小店二楼雅间最后一间的客人留下的。”
“可有人证?”
“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四月初二那天,侍奉那间雅间的伙计。”掌柜身边的伙计上前半步,恭敬叩首。
“当日的客人,现在可在堂上?”
那伙计马上指认了贾政:“其中之一,正是荣国府的贾政贾二爷。”
“将当日的情形细细道来。”蔺言拖长了声音指令。
“是,大人。”
于是那伙计便讲了贾政如何到来,独自一人在雅间里饮了很长时间的茶水,后来又有礼部高仕达大人前来,找到这处雅间,两人单独交谈。伙计在门外,只依稀听见几句诸如“夏大人赏识”“国家股肱栋梁之才”“万万不可收你一文”“否则有理也说不清”之类的话。
随即那伙计又讲到高仕达离开,贾政独自在雅间里坐了良久,忽然起身,大笑三声,言道:“这样得来的功名,岂真的是我贾政所想所愿?若真如此,我和那些平日所唾弃鄙夷之人又有何差别……”
贾政听见旁人复述他当时所说,当即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一点,脸上流露出自豪的表情——若非他当时一念清明,守住了底线,就真的和冯远一样,永世不得翻身,荣国府也会因他而蒙羞了。
现在有了旁证,顺天府堂上众人大多相信了贾政的话。太子便道:“荣国公的家教孤是愿相信的。”
三皇子却总是提出质疑:“伙计当时是在雅间内还是在雅间外。若是他不曾在雅间内亲眼所见,又怎知道贾政不曾打开这匣子,读过了里面的内容?”
“对于马上就要应考的士子而言,看一遍试题就马上默记于心,又有什么难的?”
这位皇子越是脑补便越是激动,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响亮:“或许贾政当时已经预想到将来此事可能会败露,因此他在雅间内将匣子打开,将里面的试题默记于心。然后故意趁伙计在附近的时候在雅间内空发感慨,仿佛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其实他才是真正心机深刻、表里不一的欺世盗名之徒,这般心术,却又是这般品德,既令人心惊,又让人心凉,本王只能说,那冯远,给这位贾政,提个靴都不配啊!“
三皇子一口气说完,发觉顺天府大堂上静悄悄的。
大家都在面面相觑。毕竟堂上有不少人对荣府这位二公子略知一二,状元榜眼探花三人更是相处了几日,已经颇为熟稔。其余人等,即使不认得,也至少观摩了贾政此前的表现。
这家伙是个大奸大恶的作伪之徒?——等他奸恶起来,母猪都飞上天了。
但无人能驳得了三皇子的话。毕竟伙计说得清楚,第一,高仕达离开之后,只有贾政一人留在雅间之内;第二,贾政留在雅间中有一段时间才发了那番“内心天人交战”的感慨,三皇子所说,也不无可能。
谁知这时顺天府尹发话了:“依本官看,贾政确实不曾事先窥看本次会试的试题。”
这位蔺言蔺大人将匣子里一枚用火漆封住的纸笺整个儿取了出来,纸笺被火漆封成一束,火漆完好无损,绝不可能有人事先将这束纸笺打开过。
但就在这时,无论是顺天府尹蔺言,还是东宫太子,还是主管都察院的三皇子,一起都“咦”了一声。
因为那束纸笺的火漆上,印着礼部专门用来封印会试试题的印戳,印在火漆上的印戳上是六个字:“敬呈东宫亲览”。
太子就坐在顺天府尹蔺言身后,这时吃惊地张开了口,合都合不上。
三皇子无端端得了一个攻击亲哥的机会,这时却也像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突然砸中了似的,晕乎乎,根本反应不过来。
这一出科场弊案简直有毒,原本只是个看似简单直接的小案,但现在越闹越大,牵扯的越来越广,眼看着竟然把东宫也扯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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