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 130 章

    这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科场弊案, 最终以夏省身揽下了全部责任告终。

    弊案的唯一直接责任人,礼部侍郎高仕达, 因为已经殒命,无法再行惩处,但基本确认他因赌欠债,铤而走险,泄露了会试的试题。

    有机会接触会试试题的在京里有四家, 分别是定国公府、锦乡侯府、神武将军府和荣国公府。其中定国公府和锦乡侯府知道利害,直接禁止自家子弟前去参加考试,以避免嫌疑。

    神武将军府不用说了, 涉事的子弟冯远褫夺一切功名,终身不得科考,并在顺天府外枷号示众。神武将军冯世因为管教子弟不严, 得了申饬。

    荣国公府贾政则比较幸运, 他被证实虽然收到了会试的考题, 但是竟然忍住了没有去看,并且在会试中跌跌撞撞地过来,在殿试中发挥愈佳,荣登二甲。弊案被揭发之后,贾政竟然得到了表彰。

    贾政的同年听说消息,真的都惊了——毕竟大家都是过来人, 谁也没想到贾政能有这样的定力。

    当然,此事也经由荣列一甲的状元榜眼与探花三人小小地帮忙“宣传”了一下,才有机会让所有同年都听说了贾政的“高风亮节”, 才有机会佩服贾政。

    但是贾政涉事,而且没有及时上报,并不算什么光彩,甚至荣国公贾代善也因此被申饬了一次,才总算让这件事平息下去。随后在荣国府的刻意运作之下,此事在京中渐渐被议论得少了,除了贾府的近亲以及今科的同年,听说此事的人不算多。

    礼部那边,详细检查了高仕达获取试题的途径,发现是他将会试的试题多抄了四份,并且用部里的火漆封住,外表做得与送到各处去的一模一样,最终成功地蒙混过关,悄悄带了四份出了礼部,并都送了出去。

    最后剩下两份一时没能搜到的,也由定国公府与锦乡侯府交还顺天府。

    所有的痕迹全都能对上,整个过程全都能还原。但令都察院、大理寺、顺天府等处完全想不通的,就只有一点:高仕达究竟是受何人所托,什么人给他的银票,又是如何选中了这四家。

    但此事随着高仕达的身死,再也得不到答案了,于是各部门的聪明人们就都闭上了嘴,避免谈及此事,仿佛谁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免得让此案还有疑点无法结案——

    反正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已经上表请罪,表示会将礼部此次在会试中失职的所有责任一起担下,并辞去太子太傅的职务,求皇上降罪责罚。

    在夏省身在家戴罪的这段期间,无数人上表为老大人求情,又有人力陈礼部官员在会试期间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请皇帝陛下免除对礼部上下一干人等的惩处。

    最终皇帝将夏省身传去面谈,谈了半日,据说君臣两人大吵了一场。

    原本臣子与皇帝对答的时候,经常说的话是“臣不敢”“臣不敢”,但是据传这天夏省身却一直梗着脖子在嚷嚷:“臣敢!”“臣敢!”

    在那之后,皇家宣布了对夏省身的处罚:没有将他投入大牢,也没有免去他身上的一应职务,但是却将他贬黜,前往南方某州担任知州,即日上任。

    消息一出,百官纷纷上表,为夏省身大人求情。大家都认为,夏大人一把年纪,被贬黜去了那等瘴疠之地,那里恐怕就要变成老大人的埋骨之所了。

    但是夏省身去意甚坚,表示他一定要去南方,亲眼看一看——至于看什么,老大人并没说。但因今年殿试中有一道题与此相关,很多官员都猜这是夏省身在与皇上较劲,非要到南方去看看,殿试题目当中提到的那座“小县城”。

    且不说夏省身一把年纪,即刻便要准备上路。荣国府里,也迎来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水宪代表今科探花林如海,上门向荣府唯一的嫡女贾小姐提亲。

    水宪提亲的日子,恰好是他刚刚在顺天府帮助贾政作证,助贾政洗脱嫌疑、力证清白的第二天。

    贾代善看着这个爵位比自己还高的年轻人,心想: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再看水宪送来的林如海的履历,祖上五代列侯,江南望族,书香人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最关键的是,人是今科的探花,如果不是诚心诚意要向贾府求亲,在榜下捉婿的人家早已排成行。

    唯一令贾代善有些遗憾的是,林家祖籍姑苏,贾敏若是离京嫁到林家去,相去千里,他一个当爹的很有些舍不得。

    但水宪的说辞是:林探花如今已经得了翰林院编修的职务,在两三年之内应当都是在京城住着,前往姑苏拜见翁姑是应有之义,但也不意味着一定就要住到姑苏去的。

    贾代善便也没啥好说的,默默接受了这个说法,又提起贾敏的年纪,明言他想要将闺女在家中多留两年再嫁。水宪立即道没问题,那边等得。

    贾代善:……这还让我有啥好说的?

    于是双方约了日子,由林如海重新上门拜见贾代善。同时贾代善也打算安排夫人也见一见。

    谁知史夫人正在跟人生气,连丈夫都不愿理会。贾代善不得已,去长子与长媳那里打听,才从张氏那里打听到消息:王家竟然要悔婚!

    原来守备府王家原本已经说定了,贾政一中进士,便向王家提亲,两家安排安排走个程序,年内就能完婚了。

    谁知王家的消息特别快,这边红香圃的簪花宴刚刚被打断,王家已经听说贾政犯了大事,被直接送上顺天府的大堂了。

    身涉科场弊案,再一下顺天府大牢,这哪里就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往后还哪里来的功名?这样的女婿,往后还怎么能要?

    于是王家不干了。

    史夫人却咂摸出另一种滋味:你王家消息知道的那么快,敢情是在我贾家里安排了人?这都还不是亲家呢,就赶着打听对方的隐秘,这王家算计得好远呀!

    史夫人当天就和王家夫人大吵起来,后来闹得相当不堪。待贾代善寻去的时候史夫人鬓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还挂了点小彩。

    贾代善:这下倒好,亲家都还没做成呢,先成了仇家。

    因这件事,贾政的亲事便彻底黄了,尽管后来峰回路转,贾政的功名还在,取中的名次还在,甚至因为他在整个事件中的表现,他的名誉也还在。

    但是贾政事先说好的亲事不存在了。

    荣国府里,反而是年纪较小的贾敏先说定了终身——林家从姑苏千里迢迢地上京,相看了贾敏之后,简直是一百二十分的满意,当下两家定亲,约定等贾敏及笄之后开始操办婚事,但京中大户人家,婚事操办起来十分讲究,操办个一年半载的原是常见。因此贾敏要嫁林如海,估计要到她十六岁,十六岁半的样子。

    饶是如此,贾代善还是心疼闺女,打算拖到闺女满十七岁,再说出嫁的事。

    林如海至此还完全不知道他的“追妻之路”兀自漫长,但说定了亲事,他便真如常言所说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整天都乐呵呵的,合不拢嘴。

    贾政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他原本还挺为自己的品行高洁、信念坚定感到得意,谁知被未婚妻家中这般无情地拒绝,贾政很有些受伤。于是他闲来写了很多托物言志的诗,大多都是感怀不被理解,无人欣赏的。这些事被贾敏看到,委婉地评价说二哥的诗如今终于是言之有物了一些。

    但不久,荣国府就位贾政另说了一门亲。

    史夫人早先为贾政说了王家女儿之后,也并不是说就吊死在王家这一棵树上,王家亲事未成,史夫人手上还有无数的“预备”人选。

    而从这些“预备”人选之中赶紧重新择一,这已经成了史夫人现阶段最重要的工作没有之一——只要她能为贾政说一门妥当的亲事,而且比王家为王家小姐寻找下家的速度要快,史夫人就赢了!

    果然,史夫人利用她在京中广博的人脉、荣国府优秀的名誉与人气,并且暗示了贾家根本就是半个皇亲,便用最快的速度,重新为贾政说了一桩亲事:对方也是江南名宦之家,姓李,其兄李守中正任着国子监祭酒。与李家联姻,能为贾政平添很多助力。

    贾放听说这件事险些惊掉了下巴:贾政没有娶王夫人,反而娶了原著中李纨的姑姑?——瞧这剧本改的。

    史夫人为贾政说合了李家的女儿,而王家那边还没有动静,便以为自己把王家压过一头,从此扬眉吐气了。谁知过了两天传来消息,王家女儿即将嫁到史侯府,也就是……嫁给史夫人自己的娘家侄子。

    原本要娶了做儿媳妇的,一转眼便成了侄媳妇。史夫人竟还是绕不开要和这个姑娘打交道。

    史夫人:我……

    贾王两家的关系从此更加错综复杂,但这些都不在贾放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换上了一身出门见客的衣服,天还没亮,就带上赵成与李青松,直接出了南门,在南门外的送客亭等候。

    “三爷这是要送什么人呀?”赵成实在是纳闷,没听说贾放的亲朋好友有要出京的。

    贾放笑而不语,只管在亭中相候。

    随着天色渐明,送客亭中的人越聚越多。好些人都相互认识,彼此打招呼见礼。但是见到贾放太过年轻,不像官场中人的样子,因此也无人留意。

    终于,南门中一辆驴车吱吱呀呀地驶了出来,后面只跟了一个长随,一个小童。

    贾放直觉这就是他要等的人,于是便去官道上候着。待那驴车吱吱呀呀地驶到了,便停在了贾放面前,小童上前,一揭车帘,夏省身从车中出来,双拳一抱就向贾放行礼:“三公子,没想到你今天来送老夫——”

    只见这夏省身一身的青布衣衫,满头雪白的头发在朝阳下格外耀眼。贾放不敢由着他这么向自己行礼,当下也一抱拳,郑重行下礼去。

    在此等候的人都是来送夏省身的,这时立刻都围了上来,见到这驴车,无不唏嘘,纷纷都道:“这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老大人千里迢迢南下,竟然只有这么一挂驴车?”

    “是呀,夏大人身为太子太傅,太子与几个皇子跟着他学了这么好些年,一旦外放出京,这几位便连个相送的都没有了,这真令人……心冷啊!”

    夏省身登时嘿嘿地道:“陛下让我即日启程,但是也没说一定要我什么时候赶到。若是快马疾驰,我这把老骨头恐怕就这么颠散了。驴车嘛,可以让老朽慢慢地看着风景……”

    贾放便叫李青松过来,将一包东西递给夏省身:“这是送给夏大人的一些药物与药方。南方瘴疠之地,乍去恐有水土不服之症。这里有些已经配成的丸药,都注明了功效与用法,还有一些是从民间搜集来的药方,或许对大人有帮助。”

    “大人一路行去都有驿站,我在南方有些下属,会事先为大人打点,大人无须为路途艰劳而烦忧。”

    夏省身接了包袱,微笑道:“贾三爷,你年纪轻轻,竟然比我这个糟老头子都想得周全。说来我还承你的情,当日在你家园中悉心照顾,我竟还不曾谢你。”

    旁人听见夏省身称呼“贾三爷”,一下子就悟过来,惊道:“这位难道是平南节度使贾放,节制南方州官与广南大营的节度使大人?”

    登时有前来相送的礼部官员认出贾放,纷纷道:“是呀,殿试之后一起阅卷的。”

    “就因为曾经一起阅卷,此刻特地来相送老大人,这位贾大人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啊!”

    “额,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夏大人这次离京,可能与这位贾大人多多少少一点儿拐七拐八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贾大人既然节制南方州县各官员,想必能够安排人手,在路上照应照应夏大人吧?”

    “皇上也真是绝情,太子太傅,未来的帝师……说贬黜就贬黜,这和旁人犯了事那一流三千里又有什么区别?”

    “……”

    听着这些议论,贾放并不怎么在意,而是对夏省身道:“夏大人,晚辈有一句话想单独对您说,不知您方不方便。”

    夏省身马上道:“方便!”

    他马上转身,对身边相送的昔日下属与学生道:“各位,请借一步,老朽与贾三爷说几句。”

    前来相送的人虽然多,但谁也不敢拦夏省身和他的“上级”说话,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夏省身和贾放这一老一少,走到送客亭旁边。

    贾放微笑:“没想到您真的应了陛下所请,答应到南方去看一看。”

    夏省身也笑道:“不能算——老朽也是为陛下所激。当日陛下只问我,夏省身,问你一句,南方有个真正的世外桃源,那里有种种意想不到的治理之术,让百姓远离疫病,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偏偏那些治理之术,都来自曾被我夏省身不屑一顾的学说理论。”

    原来老太傅与皇帝陛下在一起谈的京师这个?

    “夏省身,朕就问你,敢不敢,亲眼到那里去看一看!”夏省身半闭着眼,模拟当时皇帝说的话,那语气、那咬字,简直惟妙惟肖。

    “老朽一辈子都没有退过,即便是在御前,也是一样。陛下这么问,老朽当然说敢。”夏省身再度睁眼,望着贾放,“而且老朽还想问你,你敢不敢,怕不怕老朽戳破了你织下的弥天大谎,瞧破了向奉壹那一套学说,其实并未在南方你那地盘上寻到根基。”

    贾放登时也笑了,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以实践验证真理,这正是‘致知格物’的要义。我有何不敢?”

    他已经不是昔日刚刚起步的吴下阿蒙了,他现在巴不得向人证明,向邻近的州县推广,他的桃源寨,一定能够成为南方各州县的一个发展样板。

    夏省身见自己提出的挑战,竟然被对方如此巧妙地又绕了回来,登时笑道:“那么说定了——老朽在南方静候贾大人大驾。”

    谁知贾放微笑:“我年轻,脚程快些,怕还是我会等在当地恭候夏大人的大驾。”

    说完,两人便相对行礼,并且放声大笑。

    远处候着相送夏省身的官员见状都十分疑惑——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老大人兴致这么好了。这明明是贬黜,为何夏大人这么兴高采烈地就赴任去了。难道南方真的有什么“惊喜”在等着夏大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送上,大家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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