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放既答应了夏省身在南方见, 这便意味着他未来一段时间内需要乖乖宅家,不方便在京里随意走动了。
于是贾放择了个日子, 前往水宪的北静王府,一来是向水宪打个招呼,二来是此前水宪为贾府诸事出力甚多,贾放觉得自己一定要上门表达一下感谢。
到得北静王府,王府跟前依旧门可罗雀, 无人往来。贾放记起早先曾听京中百官说起北静王,一提到便总批评他“商人市侩”,好好的王爷不做, 非要张罗那些生意;但是一谈起北静王名下的那些日进斗金的产业,却又是人人称羡,摆出一副只要对方肯招揽, 立即就要投身门下的架势。
再加上水宪一向离群索居, 除了几个密友之外, 不喜与官场中人往来。因此这北静王府修得虽然气派,但是门前总是这样一副冷清气象——但与水宪本人的气质也比较相近就是了。
王府的门房早已认识了贾放,不必多说,便引着贾放一路穿过王府前院的建筑,引至垂花门前,请贾放自行进入。
“今日是在‘梧竹幽居’还是在‘与谁同坐’?”贾放顺口问了一句。
门房老实答道:“在‘与谁同坐’。”
贾放笑着谢了, 沿着上回的来路,经过穿山游廊,路过“梧竹幽居”, 远远的是“与谁同坐轩”。
只不过这一回轩中不见厨娘与旁人了,也没有豆花之类的美食了。只有水宪独个儿,向水而坐,默想心事,令贾放不由得心生感触:这还真是“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他出声招呼:“子衡!”
水宪身体一动,转过身看见贾放,面上立即露出欢畅,起身来到小轩临水的鹅颈椅“美人靠”跟前站着,脚下一池碧水便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你来了便陪我坐着。”贾放来到水宪面前,水宪便拉他在水边美人靠上坐下,自己懒懒地坐在贾放身边,以手支颐,歪着头望着贾放。
“今日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水宪问。
“我来是向你打一声招呼,夏省身老大人已经启程去了南边。我再过几天便要专心处理南方的事务,恐怕难有机会出门……要有一阵子见不着你了。”
水宪靠在鹅颈椅上,自始至终一直盯着贾放,盯了一会儿方才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也巧,和你一样,再过一两天,我也要去自己的封地看看。”
贾放登时睁大了眼,问:“你的封地?”他还从未听说过水宪有一片自己的封地,以前也从没听说过北静王出京,到自己的封地上去。
“嗯!”水宪点点头,“你有你的,我自然也有我的封地。”
贾放一怔,觉得对方话里有话——贾放的封地在桃源寨,从京中去往桃源寨的“捷径”就在他正在修建的大观园里,贾放说“前往封地”,意思就是从稻香村里,穿过“缩地鞭”,抵达桃源寨。
而这一切水宪一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安排人帮他将那十万石粮食从大观园里运出来了。
如今对方提起,“也有”封地。这难道是在暗示,水宪也拥有一个和大观园一样的秘密,或者说,水宪眼下这座园子,也和他的大观园一样,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贾放无法控制地流露出惊讶,并且马上开始四下里打量,重新审视眼前这座清雅别致的私家小园。水宪便知他全明白了,顿时扭过头去,望着“与谁同坐轩”内那幅碑帖,柔声念诵道:“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说实话,我可还从来没曾期望,在这世上真能找到你这么个,与我一样的人……”
“我这人不太喜欢与旁人分享,不喜与旁人共赏眼前的景致,也不愿与旁人分享秘密。可是你不一样,”水宪再度回过头来,望着贾放,眼神深邃,“自从头一次见你,我便想告诉你,你对于我,格外不同……”
贾放心头悄然一动,头一次见?
头一次见的情形他亦记得清晰无比,那时两人的身份境遇本有天壤之别,谁能预想到那之后两人能这样慢慢地越走越近,走到今天的地步?
他的心瞬间有点儿柔软,整个人就像是喝过了酒一样,有点儿飘飘忽忽,心想就算是他注定将来要离开这个时空,他现在是不是依旧有权力,享受这样一种,有一个人懂,有一个人陪的完美关系?
但前提是,他能向水宪解释清楚,关于他的来历,以及关于将来,否则对于对方来说便太残忍了。
谁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个女子的声音惶急地道:“小公子,小公子,您慢些儿跑,小心磕着!”
贾放:……小公子?水宪的孩子?
水宪……也有孩子?
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水宪从来都是以孤家寡人的面目示人,平日里相处的,也不过就是四皇子、林如海等寥寥几个朋友。因此贾放从来没有想到过,水宪府里,竟然还有个小公子?!——但是人家家里到底还是有个王爵要继承的,有个继承人理所应当。
但这却是贾放不能接受的。他是一个精神上有些“洁癖”的人,早年间他的精神洁癖还曾在水宪面前发作过一回,就在这园子里——那一次事后证明是贾放误会了,他也马上道了歉,可是这一回……
水宪对他太好了,好到令他无路可退,因此才不得不正视两人之间这已经渐渐超出了朋友之义的关系。
可是现在看来,保持安全距离非常重要,他不能再这么陷下去,若是陷得再深,就真的没法抽身了。
于是贾放带着几分自嘲地笑道:“今日原是我唐突了——没想到到府上来,竟见到了小公子。不曾预备见面礼,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这般说着,连贾放自己也觉得虚伪得很,只得低下头去掩饰着,伸手摸索腰间的荷包佩饰,看看有什么可以拿来当见面礼的,一伸手,却触到了水宪送他的那枚“天一生”印,凉沁沁的,让他忽然有点儿伤神——原来要抽身也已经没那么容易。
水宪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紧紧地,没有半点让他挣脱的余地。
“贾放!”这回水宪叫了他的全名,口气之严肃,眼神之凌厉,几乎令贾放想起上回在这园中误会水宪的那一次。
“来,见见我家侄儿。”水宪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把贾放给吓着了,轻轻吐出一口气,松了手,表情却依旧严肃,不容贾放有半点误解。
“水溶,来见见宪叔的朋友。”他往那园中招呼一声,随即又转向贾放,小声道:“是我家本家另一支的孩子,我堂兄嫂身后留下的孤儿……水家的这个爵位,原本应该是那一支传承,却不曾想那一支却犯了事,转来了我这一支……”
“我把他接来养在膝下,预备将来有一日,北静王爵重归水家的长房。而我再无后顾之忧,在这世上可以随心所欲。”
这世上有人热衷功名利禄,也就会有人视王爵为负担,水宪便是后者,竟然一早就筹备了,要将堂侄养大,退隐山林,过他真正想过的日子。
贾放便看见一个可爱的雪团子在一名年长妇人的陪伴之下,慢慢地朝这边过来。孩子大约三四岁的模样,见到贾放便咧了嘴,笑着拱手作揖,小大人似地说:“见过……见过宪叔的朋友。”
贾放便也忍不住微笑,正儿八经地与他见礼:“我名叫贾放,贾放叔叔见过水溶。”
这孩子生得相当不错,小脸雪白,眉目如画,脸上嘟嘟的婴儿肥,就像是从年画中走出来的一样。贾放一见便心生欢喜,道:“你放叔今天没有带给你的见面礼,你会不开心吗?”
小朋友晃了晃脑袋,说:“当然不会!放叔只要记在心里,哪天给都是一样。”
童言童语,可爱至极,令贾放此前心里的不快与郁闷稀释了不少。他顿时笑道:“好,放叔一定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会给你。”
跟着水溶的年长妇人见到水宪倒很是惶恐,福了福才道:“小公子说是想在园中看看,不曾想打扰了王爷与客人。”
水宪只说:“不妨事。溶儿到此,也是缘分。”让他有机会说清此事,同时也试探一回对方的心意——
今日水宪确实没有料到小朋友会在他这园子里突然出现,只不过出现了便出现,水宪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贾放的反应如何。
贾放确实是如他所料,生出了误会,瞬间就乱了心神。但是水宪发觉贾放表现得很决绝,几乎立即就写在脸上“我要快刀斩乱麻,然后抽身而退”,随后便是伤感。
试探的效果达到了,水宪明明白白地看见对方受了点伤。
然后水宪只觉自己的伤……可能受得更重一些。
*
少时那妇人告罪,牵着水溶去别处玩耍,水宪这才回过头望着贾放,道:“刚才一时情急……子放勿怪。”
他刚才下手太重了,贾放到现在都觉得手腕有点儿不适,忍不住伸手活动了一下手腕。水宪面上便流露出歉然,低声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只盼你能明白——”
盼对方明白什么……水宪却立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因此说不出。他微微涨红了脸,额头上有点汗,一对形状优美的凤眼此刻睁得圆圆的,稍稍有点儿发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吞了一个大海椒。
贾放突然眨了眨眼睛,点头道:“我明白的——”
话说,这世上恐怕没有旁人能比贾放更明白这整件事:他知道,未来确实是由水溶继承了北静王爵,这意味着,水宪信守承诺,丝毫没有恋栈权位,而是把整个王府都留给了这个堂侄。
而水溶也确实与贾府亲厚,这些都是在原书上一字一字地记载着的。不由得贾放不信。
贾放并不仅仅是被对方的坦白和诚恳所打动——他是预知了后事如何,因此没有理由怀疑水宪的真诚。
总之眼前的这个人,不晓得为了什么原因,抛下了一切。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伸手帮我……我现今都已经明白了。”贾放冲水宪笑,“我觉得很荣幸。”
贾放突然变得这么坦白,水宪顿时慌了,他似乎已经预见到对方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决定,连忙道:“子放,你先别急着说话,别急着做决定——”
这情势急转直下,试探的人被试探了,原本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的人,突然开始怀疑自己。
与谁同坐轩忽而吹过一阵凉风,轩前平静如镜的水面因此纹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波。
世间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有时候这风向也切换得很快。
“我今天来就是同你说一声,我要到南方去一阵子,而且谢谢你这一阵子对荣府的各种照顾。”贾放的语气平静到好像他刚刚在这“与谁同坐轩”中坐下,此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过。
水宪则已经完全失去了此前的懒散与自如,面上带着几分颓然,伸手去揉眉心。
“听说你也有一块封地。”贾放语气异常轻快地往下说,“我很想与你约定——让我们比比看吧,看谁能在自己的封地上闹出更大的动静,做出更大的成就来,如何?”
水宪:——?
这个小家伙竟然提出的是……两人一起搞建设,齐头并进,好好治理自己的“封地”?
“你真这么想?”水宪问。
贾放点点头:“我真这么想。”
他们都不是矫情的人,大家都没有相互折磨的基因,为啥非要因为彼此生出的感情而跟彼此过不去,没有矛盾也要硬生出矛盾来?
再说了,大好年华,为啥不好好一起干一番事业?
至于他将大观园修完了又会如何,贾放相信到那时,时间会给他答案。
水宪登时从“美人靠”上起身,在与谁同坐轩中来回踱步。他越踱步,眉宇间便越是清明,神情也越发自然,踱了片刻,点头道:“依你之言,如你所愿!我们一言为定。”
贾放当即伸出手,与水宪击掌三下,算是立下誓言。
“既然比赛输赢,那么赢了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彩头?”水宪击掌之后,才想起还没问这个。
“由赢了的人定。”贾放一脸自信的笑容,“所以一定会由我定。”
水宪顿时垂下眼帘,免得自己眼里的笑意太明显:“你还从来没到我的封地上去看过,就敢这么断言……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是吗?你可能也只是见过一次我从封地上送出的十万石稻米吧?”贾放当然也不会示弱,“你若想到我的封地上去看看,我随时恭候,不怕你偷师哦!”
水宪:“很好,一年之内,我必定邀你到我的地盘上做客——你要愿意,做‘主’也是可以的!”
可见水宪是真的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连玩笑都开起来了。贾放咬牙笑着,起身告辞:“不要忘了今日之约!对了,百工坊老任那里替我打个招呼,最近怕是去不了他哪里,工匠们有事可以来我府上找双文……”
“让他们别忘了上识字课……”
贾放想到一件说一件,都已经走出了与谁同坐轩,也还不断回头,各种提醒。
水宪则站在轩中,一面答应,一面冲贾放挥手,面上挂着笑容。直到贾放的身影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水宪面上的笑容才渐渐散去,眉间笼上少许忧愁。
“只盼如此一来,能让你在这里多留一阵。”
*
桃源寨里,潇湘书院理学院教员桂遐学接到外联办公室的通知,要他隔日参与接待来自武元县的政务考察团。
桂遐学将面前的书本一推,抱怨道:“这会耽误我研究和教学的本职工作的。”
外联办公室的职员是个跟桂遐学差不多年纪的后生,姓戚叶生,是余江移民,近期才通过了文凭考试,提交了工作申请,并被拨入新成立的外联工作部当一个小职员。
戚叶生听见桂遐学抱怨,连忙说:“主要是考虑到您以前有在武元县工作的经验,来的都是您的老领导和老同事,所以觉得您出面的会妥当一些,对方也会觉得轻松些。”
武元县不是第一个到桃源寨的考察团,早先与桃源寨接壤的另外两个县都已经来过了,但都是战战兢兢地来,一进桃源寨的地盘就嚷嚷着要拜见贾大人,得知贾大人去别处“考察”了之后,两个县尊齐齐被吓到,哀声道:“这贾大人一定是去我们县‘微服私访’去了。“
桃源寨的人连忙解释:“不是呀,我们贾大人很喜欢郊游,以前也一直这么去别处‘私访’的。”
两个县尊一听这话直接被吓晕过去,救醒了之后才叹息着道:“原来贾大人早就到我们县‘微服私访’过了呀!”
桃源寨外联办公室总结了一下经验教训,觉得双方之间沟通存在一定差异,对方容易把桃源寨常用的一些术语听出很明显的歧义。因此,外联办公室才想到了请桂遐学。
而桂遐学也确实是个大忙人,在潇湘书院里要教书不说,他最近一直在帮着“锦花纺织厂”安装水车。
桃源寨的人原本都很奇怪,心想这水车与纺纱织布有什么关系?——谁知等到那大水车一装好,被水流一冲,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竟带动纺织厂里的大型机械全部转动起来,一时间竟有三十多个纱锭一起跟着转动同时挽纱,妇人们只需要一个人看看这里、管管那里,必要的时候停下机械,捻捻纱头,这纱线就能纺出来了。
整个桃源寨的人见到都傻了:这纺纱的效率何止高了一倍?原本一个人纺一天纺出一锭纱线,现在一两个时辰就能纺三十多锭?纺织厂光准备材料都来不及——大多数时候是机器等人,而不是人等机器。
桂遐学却一点儿都不满足,转而投身研究水力驱动的织布机,研究如何用水力传动装置将妇人们织布用的织布机动起来。
虽然他还没有成功研究出水力织布机,但桂遐学在妇人们口中的称呼,已经从“小桂”变成了“桂教员”、“桂神仙”。寨子里的人看着这个隔壁武元县来的年轻书办,也渐渐刮目相看,知道是贾三爷慧眼如炬,发现了一个人才。
但此时此刻,戚叶生见桂遐学听了自己的话之后,还不为所动,登时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叠流通券,高高举过头顶,道:“桂教员,我的津贴全在这里了,要不,您都拿去!”
桂遐学盯着戚叶生,“嗤”的一声笑出来:“我要是敢要你的津贴,回头纪律组铁定会有人找我的麻烦,还是算了,看在你诚心的份儿上,明日我跟着你一起去接待袁县令去。”
桃源寨如今在稽查队之外,另外成立了一个纪律小组,主要是盯着桃源寨里各组的财务纪律,金融办是最重要的检查对象,纪律小组会隔三差五就到金融办去坐坐,和老金老涂他们聊聊,盘点盘点账目之类。
其他时候纪律组也会四下里转转问问,听取乡民们的意见与投诉。如果戚叶生这边把津贴都贡献给了桂遐学,再一转头把这事投诉到纪律组那里,桂遐学就得吃挂落——早先三村的村长收自己村村民的礼收多了,也被纪律组查到,在寨子里当众做了一次检讨,因此现在人人都知道厉害,桂遐学也不敢造次。
戚叶生登时大喜,说:“谢谢桂教员!”转身就跑。
桂遐学扁扁嘴:“武元县那些人啊……”
他现在在回忆起自己早先在武元县当书办时的那段岁月,觉得特别不真实,好像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样,与桃源寨区别格外明显。
但是他也记得贾放说过,迟早都会让武元县、周边的县镇……乃至整个州、整个南方、整个世界都改变。这又令桂遐学心生不信:贾三爷真有这么大能耐吗?
第二天一清早,桂遐学果然随着外联办公室前往桃源寨通往武元县的道路一旁迎候。眼见着袁县令的轿子慢慢从对面过来,李师爷一面在轿子旁边走,一面在陪着轿子里的人说话。
那边一见到桂遐学,李师爷立即抛下轿子,脸上堆笑,迈开步子一路小跑就冲了过来,冲到桂遐学跟前,停脚,亲热地拉住桂遐学的手一阵摇晃。
桂遐学立时感觉到一枚沉甸甸的银锭塞到了他手里,面前则是李师爷一张谄媚的笑脸:“小桂啊!有你在,袁老爷就放心啦!”
“你一定要多多指点指点袁老爷呀!”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今天下午要去拜见牙医大人,心里好怵orz
晚上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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