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 132 章

    昔日总将他当“小桂”支使来支使去的老上司, 变成眼前这副嘴脸,桂遐学也有心理准备。

    于是他把那锭银锭子捏在手里, 道:“这样好,那么稍后我先带各位到金融办去看看好了。”

    李师爷满意了,转过身,向刚刚下轿的袁老爷快步赶过去,扶住袁化的胳膊, 然后小声说:“袁大人,小桂他收下了。”

    袁化点点头,也小声回:“但即便如此, 本官仍是一县之尊,切不可失了庄重,为对方升斗小民所耻笑。”

    李师爷赶紧应下, 缩在袁县令身边。袁县令便缓步上前, 一面走, 一面留意他脚下的这条道路。

    袁化还记得上一次他来时那道路是何模样——那道路是在两座石山倒塌之后的遍地碎石之间硬生生挖出来的。当时他亲自走了一小段,只觉道路不甚宽敞,地面上时常能见到碎石,偶尔还能硌一硌脚。

    但是这次过来,这条道路已经完全被拓宽,变成了“两条”道路, 中间还隔着一条长长的花圃,花圃里种着小树,眼下看着还不甚高, 但可以想见将来,这些树一定能长成参天大树,为路人遮阳。

    自从进入这条道路,路上一直有人提醒说是让“靠右”行,不要跑到对面的那条道上去。袁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规矩,但看这所有人都走在靠右的一条道上,便少了迎面而来之人,他带着用来端架子充门面的轿夫与衙役便少了吆喝“县尊大人在此,闲人避让的机会”。

    再看这路面也修得极好,非常平整,表面光滑如镜,见不着碎石泥土。这道路中间略高,两边低,路面微微倾斜,据说是下雨之后雨水会自动从路面上流走,沿着道路两旁的水沟排入河道,因此即便下雨,也不会出现道路泥泞难行的情形。

    袁县令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道路,他现在很有些后悔,不应该坐轿过来的,应该直接坐车,快马拉车,一个时辰不到就该到了,他也不至于天不亮就要出门——而且在这样的路面上风驰电掣的赶路,感觉一定不错。

    袁县令缓步而前,与昔日下属桂遐学打过招呼,又见了几个“外联办”的工作人员,表情淡漠地点了点头,问:“贾大人今日可在寨中?”

    外联办的人都摇摇头:“贾大人最近都不在,但是听说快要回来了。”

    袁县令听说,既觉得安慰,又有点小失望。

    但不在就不在吧,他对这桃源寨久闻大名,能过来欣赏一下也好。

    只听桂遐学对外联办几个工作人员说:“我们先去办公区,去金融办吧!”

    于是一群人,乌泱泱地去了桃源寨正中几座简易活动房。桂遐学熟门熟路地找到金融办,掏出手里的银子,大声道:“老金,老涂,快来收银子!”

    李师爷的脸色登时变了——这一锭,就是刚才他偷偷塞给桂遐学的银锭子呀。

    活动房里坐着两个账房先生,闻言一个将戥子拿了出来称银子,另一个拿了账簿出来。称完银子的大声报:“五两七钱八分!”

    另一位马上换算:“折五千七百八十文的流通券,小桂,怎么说,是要流通券,还是折进共同基金里。”

    桂遐学嬉皮笑脸地道:“这是从武元过来的李师爷带到本县的银两,折不折共同基金,要看他的意思。”

    账房们的目光平平地移动,转向师爷打扮的人。李师爷登时头上冒汗,颤声问:“啥叫‘共同基金’?”

    老金开口解释:“近来从外县到本寨参观的人愈多,时不时有像阁下一样的,希望向本寨贡献一些金银。但是本寨有财务纪律,这些金银本寨但凡有公职在身的人,都是不能收的,但往往又盛情难却,不好拂去了对方的好意。于是,贾三爷提议设置了这个‘共同基金’。”

    “往后寨子里修个桥、挖个路,除了从财政口出钱之外,共同基金也会出一份力。各位,往这共同基金里捐钱,就是给桃源寨捐钱,就是给贾三爷捐钱!”老金这一套话已经说得熟极而流。

    最难得的是他最后明确说了,这钱是给“贾三爷”的,这让李师爷下定了决心,握着拳头道:“捐!”

    决心一下完,这李师爷马上又问:“写不写功德簿?”

    老金点头道:“写!”

    这时李师爷已经接到了无数来自县尊大人的眼刀,这时抵挡不住压力,连忙说:“请写上,来自武元县县尊大人。”

    “好的!”老金与老涂,一个记账,一个开保险箱,两人都没有起身向县尊大人行礼的自觉。

    只有桂遐学笑嘻嘻地向袁李二位解释:“这两位也是寨子里的公门中人,这边几位都是。”

    袁县令终于吃惊了:“这么多?”

    桂遐学点点头:“大家都是有公职在身的,只不过不一定便是全职,还有几位另有本职工作。好比学生我吧,学生另有一份在潇湘书院任教的职务。”

    袁县令心里有数,贾放早先曾经要求各县到桃源寨来参观,推广“桃源”经验,就是让各县自行考察,有没有可以照样搬去各县的做法,能改良各县现状的。

    这桃源寨,公门中人如此之多,完全可以照搬到武元县去嘛。

    于是袁县令开口问:“各位有公职在身的,是否身上都有功名?如果是这样桃源寨一地,就出了如此之多的秀才、举人,那真是要羡煞本县……”

    周围人相互看看,然后一起点头:“县尊大人,我们都有,但是那不叫功名,也不是说考过了秀才、举人……我们都有‘基础文化知识文凭’,都是要考的。”

    袁县令惊讶了:“基础文化知识文凭?”

    他一推李师爷,李师爷吓得赶紧从袖子里抽出一本空簿子和一枝毛笔,在老金那里借了一点墨,才匆匆记下“基础文化知识文凭”“人人必考”这样的字样。

    而袁县令则越问越惊讶:这“文凭”,桃源寨里两个月就举行一次考试,考通过了就能拿文凭,所有的“公门”职位,无论工作内容是什么,一定要拿到文凭才能上岗。

    袁县令心想:若是按照这个标准,他县衙里一大半人都要涮去,毕竟县衙里那些衙役,多数是不识字的。

    另外他见到外联部里有梳着发髻的女性,于是颤声问:“妇人若是得了这文凭,也能进公门办差吗?”

    “那当然!”桂遐学笑道,“文凭是第一标准,若是妇人能考过,凭啥不让她当差?”

    袁县令抖着胡子心想: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旁边李师爷竟然还要记,袁县令当下大咳一声,李师爷笔一抖,当下悟过来,想必是县尊大人不想把这一条“移植”到武元县去,因此叫他不要记。

    外联部里的女性工作人员似乎已经见惯了,朝桂遐学使个眼色:“桂教员,金融办参观得差不多了,请带袁大人去别处看看吧!”

    桂遐学当即将袁化与李师爷从金融办里带出来,将他们带到山上的贤良祠跟前,让他们纵观整个寨子的布局:

    “这是桃源村,这里一千人是最早在这片土地上定居的居民。大人可以见到他们的房子式样与中原不同,这其实是非常优秀的建筑方式,适应本地较为潮湿的自然环境……”

    “那边几座中原式样房舍的村落,就是余江移民迁来自建的村落,分别叫做新余、一村、二村、三村……”

    袁化:这村名起的还真是方便,按顺序排就行了。

    话说,当初这余江移民来的时候,还是从武元县过的,袁县令亲自过问了此事,并且命衙役路上不要停,直接送出武元县境,送到桃源寨,唯恐他们那些鼓胀病人“过人”,连累了武元的百姓。

    可谁能想到,现在从余江来的人病全都好了,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成了自己的村落。

    说老实话,他也想要人口啊!人口多,田里的劳力就多,就能多垦几亩田,多服些徭役,多缴些赋税。不过现在武元的大片良田都已经有主,都是那些富户乡绅家里占着,想多收赋税也收不上来,平日里修个桥、铺个路还得看这些富户的脸色……

    袁县令越想越出神,他突然有点儿咂摸出味道,记起来了贾大人到武元县的第一天,对那些乡绅们避而不见——他好像有点儿明白,贾大人想让他们这些地方官,看什么,学什么,改什么了。

    袁县令顺着桂遐学的指点,又接着看向桃源寨中的水田。他突然跳了起来:“你不是在哄我吧!这……这怎么又抛秧了?”

    袁县令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一路考上了进士,混了个同进士出身,外放来做县令——无论他再怎么不辨稼轩,也知道现在不是插秧的季节。

    而且这桃源寨的稻田里之中也各有不同,有些田里水稻已经灌浆,稻穗沉甸甸地垂下,就等着丰收了。可有些才刚插秧,这是在搞什么?

    “好较大人得知,”桂遐学得意地说,“寨子里现在在试种三季稻,这刚刚抛秧的是最晚一季晚稻,其它马上就能收的是今年的第二季。早些时候已经收过一季稻了。”

    “你说什么?三季稻?”袁县令登时瞪大了眼,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在南方为官多年,自然知道两季稻的事,但这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做到,一般都得是地区暖、水量丰沛的地方,此外还得农人精心侍弄,挑选合适的稻种,才能真的做到一年收两季。

    可这桃源寨,竟然种三季稻?

    “是呀,”桂遐学随随便便不当回事地说:“这第三季是今年新尝试的,稻种也是新培育出来的稻种,那些田都是‘试验田’,第一季种完了之后特地空了一季,让土地的肥力更好些,现在才尝试种这第三季。”

    他骄傲地说,“在桃源寨,种地的农户都是要签责任状的,产量越高,交的赋税越少,不是等闲人家都能种上地的。”

    袁县令:产量越高,交的赋税越少……这种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听见。

    见身边的李师爷站着不动,袁县令赶紧用胳膊肘捅捅对方,李师爷一惊,赶紧提笔,在自己的簿子上飞快地记了起来。

    谁知桂遐学又转换了话题:“看,大人,那边正在捕田里的稻花鱼!大人您等等,我去那边打一声招呼,让留两条大鱼做中午饭。”

    袁县令与李师爷相互看看,心想:中午晌应当是有乡里的富绅请吃饭。

    谁知到了午间,桂遐学还是把他们都带回了办公区,请这两位在一张长桌跟前坐下稍候。

    袁县令和李师爷坐了一会儿,竟然见到有其他人进来,坐在同一张长桌上开始吃饭。

    县令与师爷两个对视一眼,眼都有点儿直——对方怎么这么没礼貌,竟然与县尊大人同桌,连个招呼都不打。

    偏生来的人还不止一个,很快又来了几人,坐下打招呼,各自问问差事都办得怎么样了,然后一起闷头扒饭。他们吃得都很快,一旦吃完,就抱着碗筷出去了,空出来的位置就会马上被旁人占上。

    袁县令与李师爷在此等候了一会儿,旁边至少换了四五拨吃饭的人。偏生这些人碗里的饭菜香喷喷,勾得人馋虫全出来了。袁县令只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阵地直叫,不断地吞口水。

    “小桂那孩子,是想饿死谁吗?”李师爷则在一旁不住口地抱怨。

    正在这时,只听桂遐学一声“来啦”,这年轻人带着几个外联部的工作人员,各自端着菜肴进来。桂遐学手中端着一只浅口的铁锅,将整个锅子都端上了桌。

    只见这铁锅里盛了满满一锅的红汤,红汤里可以见到雪白的鱼肉正上下翻动,锅里则泛出一股子诱人的酸香。

    跟着桂遐学的几个工作人员见到袁县令和李师爷,都面露抱歉,道:“外联部就只有这么些工作经费,按照经费标准只能请两位用一些本地的土菜。请不要嫌弃……”

    袁县令此刻终于明白,在这桃源寨,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乡绅”,因此也不存在什么乡绅请他们吃饭。但是袁县令早先闻够了各种各样的香味,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无论请他吃什么,他都会认作是珍馐美味。

    当下袁县令只客气了两句,便要伸手拿筷子。

    外联部那位女工作人员登时把他拦住:“县尊大人,为您的身体健康着想,请在饭前洗手……否则我们外联部在稽查队跟前也交代不过去。”

    袁县令:……

    但无论如何,他在濯手之后,到底是尝到了相当精彩的酸锅稻花鱼,鱼片滑嫩,处理得几乎无骨,而那汤汁则相当出奇,酸味乍一入口相当刺激,但越尝越是口舌生津,越吃越停不下来,再加上那米饭也极好,粒粒晶莹,稻香扑鼻,令一向以“养生达人”自诩的袁县令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饭。

    桂遐学却还嚷嚷:“这米饭都在经费标准之内,您尽管用!”

    袁县令吃完以后发觉自己竟然没有积食,也颇惊讶。他可不知道,那红彤彤的酸锅,本就有生津开胃的功效,再加上他早上走了那么一大圈,中午又几乎把自己给饿扁,要积食,自然没那么容易。

    食罢,办公室食堂外面早已热闹起来,人声鼎沸,混杂着各种口音。

    袁化在南方任职多时,知道这一带多是“地无三里平”,隔一座山就是一个口音。这么些口音聚在一起,显然是有什么大事,将四面八方的人都聚来了。

    外联部的女工作员登时开口,为袁县令解释:“这是桃源寨办集。以往只是初一十五办集的,现在每五日就办一次了。”

    桂遐学很得意:“是呀,贾大人还说了,以后咱们镇可以考虑隔天办一次集,反正这集上买卖极好,很多人都抢不到摊位。”

    袁化一想起他武元县城里的县集,忍不住便面露尴尬。县集到现在还是初一十五办,但是数里之外的桃源集一办,他治下的县集就越来越冷清了。

    女工作员仿佛看透了袁县令的意思似的,递过来两个纸包,说:“这是按照活动经费标准,送给大人和师爷的流通券。两位可以自由地集上看看,看见有心仪的本地物件,也不妨买下,支持一下本地区的小商户。”

    请县尊大人支持一下本地区的小商户?

    袁县令与李师爷相互看看,一时竟都觉得无法评价。

    桂遐学却大笑道:“大人,师爷,你们就去看看吧,这外联部好不容易不违反财务纪律,弄来了这些流通券,是想请二位好好看看桃源寨的集,看看能有什么帮到武元县集的。大人就勉为其难地去看看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想想县集能收到的商税,袁化登时心动了,扶着桌子起身,示意李师爷别落下了纸笔,他自己在袖子里拢了那些“流通券”,随着桂遐学和其他外联部工作人员走出了食堂。

    果然见这“桃源集”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突然,远处有个声音传来:“贾大人回来啦!”

    这消息立时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热热闹闹的桃源集,人们脸上都挂着笑,有人在袁化身边道:“贾大人回来啦,难怪今儿早上听见枝头的喜鹊在叫……”

    这样得民心?……一时袁化生出少许自惭形秽之心。

    但他身边的桂遐学突然朝这边随意拱拱手,道:“袁大人,学生失陪,学生有要紧的事,要找贾大人——”

    紧接着桂遐学在人群里一钻,那人影马上就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第三更实在来不及了请大家多多担待。

    下周还要去见一次牙医,之后应该就没事了——预防龋齿真的很重要,得让贾放的牙刷厂也赶紧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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