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县令袁化从床榻上醒来, 兀自觉得有点儿头重脚轻,随意一伸手讨要:“茶——”
没人答应, 也没有自家丫鬟摆动着腰肢进屋,把茶盅搁在榻畔的小桌上。反倒是外头有个粗豪的女声大喊一声:“茶就顿在屋外头,要喝自己来倒。”
袁化猛醒,从榻上跳起来,正好见到对面一张铺位上李师爷也睡眼惺忪地刚起身。
“这……这怎么回事?”
袁化望望四周, 他和李师爷竟然各自和衣,躺在同一间“简易活动房”里睡了一宿。
但仔细看,这“简易活动房”收拾得相当干净, 竹榻上铺着的床单和薄被,虽然不是新的,也才浆洗过, 摸上去很挺刮。屋子里摆着两张竹榻, 除此之外, 还有一张书桌,书桌前一张椅子,板壁上钉着挂衣钩,再无它物。
此处唯一让人觉得不快的只有蚊虫,李师爷脸上被叮了好几个疙瘩,其中一个在他鼻尖上, 红彤彤的,显得十分滑稽。
袁化坐在竹榻上,才慢慢想起昨晚的事:贾三爷请他吃饭, 还请他喝当地酿的一种米酒。这袁县令只觉得米酒甜甜的,十分好饮,又与贾放一时说到兴头上,饮了不少,后来就完全人事不知,究竟是什么人把他送来这里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好在这酒只是让他黑甜一觉,没有宿醉之后的诸般难受。袁县令坐在竹榻上感慨:也就是在这桃源寨,他身为一县之尊,能直接被扔来这种地方过上一宿。若是换了武元县,那些县里的富绅们,大约都恨不得把自己接回宅子里去,隔天县衙后院里许是又多出一房小妾。
所以袁化在武元县原是从不贪杯多饮的,到了这桃源寨,反而被米酒放倒了。
“李师爷,本官,本官……”袁县令突然记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有没有在贾大人跟前说什么不该说的?”
“害,大人,您还能说什么不该说的?您赶着夸这桃源寨,还夸下海口,说保证三年之内武元县要做到和这桃源寨一样。贾大人很赏识您呢!”
“我,我真这么说的?”袁县令吓坏了?他真的一时糊涂说了这些?
当着贾放的面,拍拍桃源寨的马屁也就罢了,但他怎么就答应了要将桃源寨种种俱都照搬到他武元县去了呢?
袁化看起来是个没啥魄力,在武元县也无甚作为的县令,但是在官场混迹这许多年,他深知:推行任何新政,都是有困难的——只要做出改变,就会动到一些人的利益,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底下反弹也必定激烈。因此史上有名的那些“新政”、“变法”,主导之人没有一个得好名声的。
贾放的桃源寨有些不同:这个地方原本就是贾放的封地,所有的人,都是他贾大人的子民,自然贾放说什么人们就做什么。但袁化不一样,他就是个外放的小官儿,还有几年任满就走了,留在武元县的却还是那些富户、那些乡绅,无论他做什么,都能为后来人轻易抹去——
袁化当然知道贾放请他来桃源寨的意思:贾大人一直都在物色马前卒,帮他把桃源寨这一套都向四周的州县推广出去。而武元县与桃源寨那么近,联系这么密切,身为武元县令的他,原本就是首选。
而他,原本设想的是拍尽贾放的马屁,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诉苦,让贾大人知道这新法虽好,在别的县镇却恐怕会水土不服……就算是求到最后还是逃不过那马前卒的命运,他至少还能求到一点好处。
谁知,这……
袁化一脸苦相,心道:米酒误我。
但细较起来,可能昨天他在那青坊河边的纺织厂,坐上织机想起母亲的那一刻,已经有些暗暗心动了吧。望着桃源寨的夜景,想起了年轻时那些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想起了那些在初入官场时就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初衷……他才会那么激动,才会饮那么多的米酒的吧?
李师爷出去倒了茶进来,随即有外联办的人过来看他们。袁化只能道:“本官在县内还有些公务,得早些告辞了。”
外联办过来的年轻人正是戚叶生,他望着这位县老爷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怵,毕竟已经见过好几个了。听袁县令这么说,他连忙拦:“先请用了早饭,这一点我们外联办的预算里还是有的。”
“之后贾大人安排了与您做半个小时的会谈。”
“再之后就安排您回武元,对了,我们特地安排了车驾送您,很快,马车回去一个时辰都不用。昨儿就已经通知了贵县县衙的轿夫,今日不用来了……”
安排得好生周到,但袁老爷依旧心里叫苦:这种“周到”和他武元县乡绅们的“周到”不大一样,这里的“周到”讲究的是效率和便捷,但对他袁化来说,实在是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好处,没有贴心的服侍与伺候,也没有暗中送上的厚礼,更加没有小妾——但这人家这里是节度使贾大人的安排,无处抱怨,所以才令他郁闷。
“下官前来拜见贾大人!”
外联办的安排确实是效率极高,不多时,袁县令和李师爷就已经从那间“简易活动房”改建的“客栈”中出来,用过了早饭,前来拜见贾放。
贾放却正皱着眉头看着一封信,袁县令这一声似乎将他从沉思中唤醒。贾放抬起头才见到袁县令身边的李师爷,登时问:“脸上这是怎么了?”
李师爷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连自家大人都没关心,先关心自己脸上的那些大包,登时喜气洋洋地道:“没事,不妨事!”
“小人自幼就招蚊子。只要有小人待着的地方,那蚊子必定是招呼小人而别人无事。”李师爷向贾放解释。
“那你估计是O型血。”贾放随口说了一句,就转向袁县令,“有一件要事需要袁大人知道。”
“贾大人请讲!”袁化到了贾放面前,不敢再有丝毫抱怨,赶紧拱手示意听贾放吩咐。
“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奉旨南下,担任南方各州县的学政一时,袁大人可知道了?”
“自然是知晓。”袁化早已从朝廷的邸报上看到了这件事。毕竟科场弊案,京里传得满城风雨,南方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无。他还听说这夏大人很可能会先过来武元县,毕竟现在平南节度使的官署就设在武元。
“原本夏大人最晚明日到达武元的,谁知他老人家在路上病倒了。”贾放说起此事,皱紧了眉头。
袁化心想:老人家千里跋涉,路上有个水土不服什么原属正常。谁知贾放继续往下说:“可能是疟症。”
袁化:……
疟症又称打摆子,发病者高烧时烧得浑身滚烫,但再过一阵又会全身发冷,冷到牙齿打颤,甚至盖几床厚棉被都还嫌冷。
这病对年轻人来说都十分危险,更别提夏大人一把年纪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袁化搓着手,在贾放面前充分展现了他遇事没啥主意的本质。
“听闻海外有一种神树,名曰‘金鸡纳’,将这树的树皮研磨成粉,给疟症患者服用,当可缓解,治愈的把握也比较大。”这时李师爷突然插话,在节度使大人面前表现出他相当的博闻广见。
但是贾放没买账。贾放只抬了抬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金鸡纳霜啊,其实我也有!”
李师爷:……这来自海外的神树,贾大人也有?
“金鸡纳霜对于慢性疟症的晚期疗效较好,早期与中期都不起什么作用,而且毒性也大,完全比不上我们这里出产的青蒿素。”贾放出神地说。
“只不过青蒿素现在提取的还不够多,如果短时间内疟症患者暴增,还真的不大好办。”
这时无论是袁化还是李师爷,都已经完全跟不上贾放了:青蒿素是什么,疟症患者又为何会暴增?
正晕乎着,贾放已经转过脸,肃然道:“武元县县令袁化,师爷李……”
“李有为——”李师爷非常紧张地提醒,面前这位节度使大人异常严肃,像是要把什么极其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两人。
“你们两位现在立刻回武元县,第一件事,设法派人去将夏大人从驿站处接到武元县,务必精心照料,本官随后就带大夫一起前往探视。”
“第二件事,立即动员武元县衙,去县城和乡里了解最近有倏冷倏热症状的病人,人数有多少,家住各处,探问是否有一家一村多人患病的,立即报上来。”
说到这第二条,袁化慌了:“您这么说,这岂不是……时疫?不对啊,您刚才也说了,这就是疟症啊!”
“疟疾就是一种疫病,”贾放很肯定地说,“而且是虫媒病。因此这第三件,袁大人,你回去以后,立即组织全县百姓,努力灭蚊,无论是熏烧驱赶,还是在卧房等处挂制蚊帐,还是清理积水,在河池之中饲养游鱼……总之尽一切可能,在武元县内开展大规模的灭蚊活动。”
“这件事非常要紧,你们二位若是办得好,本官可以为你们上表报功。”
一听贾放这么说,袁县令和李师爷登时激动万分,脸都涨红了。谁不知道那桃源寨的张友士就凭一份《血防报告》而扬名天下,若是在这疟症上也能建功,那是不是全天下又能知道个袁化/李有为了呢?
“袁大人,本官原本找你还有其他事要商议,但此乃要务,我就不多留了。夏大人到了你武元县,务请妥善照顾。”
贾放说着,朝袁县令和李师爷郑重拱手作揖,转身便走,一面走一面喊:“张先生,张先生!”
袁县令和李师爷这才想起来:张友士早已离开了武元县,回到了桃源寨中。他们武元县,这真是活该留不住一位神医啊!
*
且不说袁县令与李师爷由桃源寨的车驾相送,风驰电掣般地赶回了武元。贾放这边,已经召集了五个村长开会,马上把这三条之中的后两条吩咐下去。
五个村长都是经历过早先见识过鼓胀病的人,听说疟症也是虫媒病,纷纷搓起了手,道:“贾三爷,您只管吩咐,这次还是除钉螺吗?”
贾放摇摇头:“不是,这次是要除蚊子。”
本地蚊虫不少,那李师爷只是在简易活动房里住了一晚,便被叮了满头的包。疟疾通过蚊虫传播,既然这病已经在本地有发现,则必须赶紧用强力手段把转播途径控制住了才行。
“蚊子?”五个村长当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先用草药熏了试试吧?!”
“不行就发动全村的人晚间出门去打蚊子——”
这主意想的,贾放一边脑补一边想发笑。
“还有,听说蚊子在会飞之前,都长在水里,可以喂鱼。咱们这里水田多,但是田里有稻花鲤……”
“对,没错,和那几户捕鱼的先说说,稻花鲤先别捕了,让吃蚊子去。”
几个村长显然都非常重视,而且他们现在也已经习惯了贾放召集他们开会的时候这种“头脑风暴”的会议方式,讨论起来非常积极。
讨论到一半,张友士匆匆赶来,向贾放汇报他所有青蒿素的存货:“总共有二百三十七份,可以治疗这么多的病人,若是病症不重,许是还能再多治几人。”
贾放立即回:“不够,远远不够,必须再多准备一些。”
他定了定神,说:“张先生,你且先别管其他,只管一门心思提取青蒿素,能提取多少,就提取多少。书院的教学工作,我替你去向姜夫子打招呼,让别人代你。此外,你需要人手,只要招呼一声就行,大伙儿都是你的后盾。”
贾放这么一说,五个村长立即跟着一起表态:“张先生,有事您说话。”
张友士听说,感激地冲大家一抱拳,点着头道:“多谢各位,学生先去了,若有需要再找各位帮忙。”说着,竟是脚下一刻也不愿停,急急忙忙地去了。
贾放则继续坐着,听五个村长讨论。这五位先是讨论到了蚊帐,提起是不是能让“锦花”的妇人们赶着织一批蚊帐出来,先供年纪幼小的孩童使用。大家立即把“锦花”的负责人请来,问了问,有大致算了一下,发觉“锦花”即便全力赶工,可能只能赶出一小批小型蚊帐,供年幼的孩子们使用。
因此,话题就又回到了“用草药熏”这个建议上来,这似乎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老夫听说有个秘方,用松香粉、艾蒿粉,少量雄黄,再加上少量的砒那个什么霜,混在一起熏蒸,便可以除蚊。”秦村长提起了他以前的一桩见闻。
贾放登时一拍桌子:“这是什么鬼的除蚊方子,按照这个做法,别说蚊子了,连人也一并除了。”他知道那个砒的什么霜,挥发之后也有毒性,蒸汽也会引起砷中毒。这可真不是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这是直接自己人和敌人一起杀了。
“这真不行!”贾放一时头疼,突然想起,“各位,听说过除虫菊吗?”
“除虫菊?”几位村长相互看看,都摇摇头。
贾放叹了一口气,道:“各位,我又需要你们在屋前屋后给我留块地,种点东西了。”
贾放终于想起:除虫菊也不是中华原产,但是在他的蘅芜苑了可能能找到种苗。
几个村长听了都觉得这是小事:“贾三爷,您要种什么,请尽管吩咐,咱们给您种。”
贾放点点头,继续说:“另外我还需要你们帮忙准备木屑和一些便宜的香料。最好再帮我问问各村村民,有没有以前制过香的——我要请人帮忙做香,做蚊香!”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宝宝们晚上见!
顺便聊两毛钱关于金鸡纳霜和青蒿素。
十七世纪南美殖民者率先从当地土著那里发现了金鸡纳树的树皮磨成粉末可以入药,治疗疟疾。这种“神树”及其树皮做成的药物大约于十八世纪传入中国,红楼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得疟疾,康熙皇帝曾经钦赐金鸡纳霜,助其治病。
金鸡纳霜中有效成分随后被提取出来,被称为“奎宁”,这是早一代的抗疟药——其副作用贾放已经在本章中提到了,对晚期治疗效果较好,而且毒性比较强。使用一段时间之后,疟原虫对奎宁产生了抗药性。
进入二十一世纪,屠呦呦院士从中国传统抗疟药黄花蒿之中提取出了青蒿素,青蒿素较之奎宁,毒性更低,效果更好。青蒿素也同时可以用于血吸虫病的治疗。
这就是贾放甚至懒得把金鸡纳树从蘅芜苑中移植出来的原因——咱们有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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