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贾放在蘅芜苑的“名录”上找到了除虫菊,又顺藤摸瓜把这除虫菊本株从蘅芜苑里找了出来, 培植在加速培养圃里。
他望着这些开着洁白小花的植株,心里纳闷:这小花看起来相当普通,后世哪里都见得着的,怎么现如今中华大地上却没有人知道呢?——他翻了翻“名录”,才发现上面记载着“原产欧洲”几个字。可能是这个时空里还没有移植进口。
贾放拜托双文:“这些小花非常非常重要, 恐怕要拜托你不间断地帮我照看这些植株了。”
双文自然应下,并且真如贾放所言,不间断地往这些“加速培养圃”中种植除虫菊。这些植株一旦长成, 就被双文从培养圃里挖出来,交给贾放带去桃源寨,让乡民们种到房前屋后。
这些除虫菊开花开得很快, 贾放也尽量让双文不要浪费, 见到有盛开的, 便把花序摘下来,放在干燥处晒干,晒干之后点燃烟熏就直接可以除蚊。甚至不用晒干,直接把花朵丢在大观园的水域里,也可以除灭蚊子的幼虫孑孓。
至于那些被贾放带到桃源寨去的植株,乡民们纷纷依贾放所说, 把这些开着白色小花的植株种在房前屋后。
也许是经过加速培养圃培育的缘故,这些除虫菊生长得非常迅速,只用个两三天, 就能在乡民们宅基地前后开出一片一片的小白花。
这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种上除蚊菊的人家马上表示:晚间蚊子少了,几乎打不到了。
贾放却依旧让众人协助,尽量多种除虫菊,多采集除虫菊开出的白花,并且把这些花朵晒干之后磨成细粉。
然而整座桃源寨里却没能找到任何一名有过制香经验的乡民。毕竟要么是本地土著,要么是来自余江的寻常百姓,那制香焚香本是风雅之事,百姓们也就过年过节、祭拜祖宗时才会用上几枚粗香。
因此这尝试制香的任务最重被理学院的桂遐学领了去——他所学甚杂,甚至三教九流、各种行当都有些了解,对香料也有一点研究,于是便自告奋勇来做这“蚊香”。蚊香的成分并不复杂,用的是除虫菊粉末、研成细末的木屑、再加上苏合油与榆钱面,合上少许蜂蜜,制成糨糊状,然后入模具按压成型之后,再晒干成为蚊香。
然而这蚊香的“糨糊”做出来之后,到底应该把香做成什么形状却难道了桂遐学。
贾放对这“蚊香”的要求,乃是点燃之后至少能点上四个时辰,否则便不能保证人们一夜安眠。
但桂遐学试制出的块状香和线香,无论是哪一种,都没办法达到这个要求:线香只能燃“一炷香”的时候,盛在香炉里燃烧块状香,最多可以燃一个时辰。于是桂遐学成天都在捣鼓,到底应该怎样将这香的燃烧时间延长一点。
“如果将整只铜香炉里,满满地全部塞上蚊香——”
贾放路过桂遐学的办公室,听见这家伙恶狠狠地说。
整只铜香炉全部塞满蚊香?那这蚊香的成本得多高呀——贾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走进桂遐学的屋子,在他对面坐下,提笔,在纸上画下一个涡旋型。
桂遐学的嘴当时便窝成一个“O”型。
贾放却还没有画完,他又画下一个涡旋型,然后将两张纸叠在一起,然后分开,摊在桌面上,然后自行离开办公室。
桂遐学盯着面前的两张纸,没过片刻便恍然大悟。他丢下那两张纸,马上就追了出去,在贾放身后大声喊:“贾放,贾大人,贾三爷……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他追出十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步——两座铁塔似的贾乙和丙丁此刻正挡在他面前。桂遐学登时冲那两位咧嘴笑笑,一边后退一边道:“说说,我就是说说……贾大人、贾老师他总是,总是乐意教我的——”
这家伙随即从贾乙丙丁面前一溜烟逃走,回到办公室里才偷偷探个头出来暗中观察。
贾放在远处听见,也觉得很好笑。
在他看来,桂遐学这个家伙的智商和接受力,已经高到让人嫉妒。贾放心想:这家伙若是放在别的时空,准保能成为爱迪生一流的人物。人类文明的发展一定程度上也是这种人推动的。
桂遐学和贾放自己相比,所缺乏的只是经验与见识而已。因此贾放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可以当对方的老师。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在关键时候给予指点,让这家伙的聪明才智在现在这个世道里也可以大放光彩罢了。
果然,很快桂遐学就做出了涡旋型的蚊香,两枚涡旋型的蚊香叠在一起,到使用的时候再拆开即可。每一枚蚊香刚好可以点上四个时辰,差不多就是一夜的光景。
不止如此,桂遐学在这期间也把水力织机捣鼓出来了。但是这第一台水力织机织出来的布匹似乎有点儿问题:这织机用的是麻纱,织出来的麻布经线与纬线之间的距离有点儿大,相对正常布匹而言有很粗很大的洞眼,从麻纱的这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另一头,根本当不得衣料穿。
桂遐学拿到了织出来的麻纱,做声不得,只管坐在纺织厂的地板上,瞪着那细细的纱眼发呆。
“锦花”的妇人们见到这情形自然也都失望。但是桂遐学此前没日没夜地钻研这织机的过程,她们全都看在眼里。于是妇人们都开口安慰:“桂教员!”“桂神仙!”
“别难过了,我们信你,下一回肯定能行的。”
谁知桂遐学咕咚一下站起身,举着手里的麻纱道:“谁说咱们这就失败了的?”
“贾大人日常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咱们这织机未必就不成。大家看看,这织机织出来的麻纱,像什么?”
妇人们:……像什么?
渐渐地,有个妇人看出来了:“这像是大户人家糊在窗户上的窗纱啊!”
“对!”桂遐学一拍大腿,道,“正是!贾大人不是让咱们做蚊帐,那蚊帐细细软软的,但是上面也是这么大的洞眼,既能透气,又不让蚊子飞进来不是?”
蚊帐多是用棉纱织成,成本较高,一般人家都舍不得用,只肯买小小的一顶,让家里最小的孩子睡在那里面。
“但若是咱们不把它做成蚊帐,而是把它当成窗纱,糊在窗上,这岂不是给整座屋子都罩了一座蚊帐?”
登时有人问:“那大门敞着怎么办?”
马上就有她的同伴反驳:“晚上蚊子多的时候,谁还总敞着门呀?”
桂遐学却仰天大笑一声,然后说:“我们可以做纱门,不就和窗户一样,做一圈门框,然后在门框里绷一圈这样的麻纱,这不就是纱门了?”
妇人们彼此看看,都为桂遐学的脑洞惊呆了。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
登时有家里的男人是木匠的妇人冲出纺织厂,还丢下一句话说:“我去问问我们家那口子去——”
这“锦花”刚刚做出来的残次品水力织机,就因为这么一个脑洞而被挽救了。
但正当桃源寨的人们一起为各种防蚊产品而努力的时候,贾放已经到了武元县他自己的节度使官署之中。
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已经接到了武元县。县令袁化把县里最好的大夫找来,命人寸步不离地守在文庙里好生照顾。但袁县令自己不敢在文庙久待,接口要下乡巡视疟症的发病情况,带了李师爷离开县城,到县内各镇巡视去了。
贾放恰于这个时候赶来了武元县。
他亲自去看过夏省身的情况,有点儿明白为啥袁化要赶紧跑了——看着老大人的情况实在是有点儿糟糕,袁县令还是决定这个责任理应由贾放来背着,而不是他袁化——真是个讲求实际的官场老油条啊。
夏省身在路上就病倒了,被接来武元县的一路上舟车劳顿,只有更糟。
贾放见到夏省身的时候,老大人正在发寒,紧闭着双眼,颤颤巍巍地只喊冷。但看看他身上,已经盖上了五六层棉被——这节度使府署里所有的棉被,应当都被取来给这位老大人盖上了。
贾放无奈,只能叫人烧了热水,然后命人去袁县令家里借汤婆子。
这五六月的天,借汤婆子——袁县令的家人也觉得有点儿傻,但看在贾放官位的份上,总算是将库房里收着的汤婆子找了出来。话说这也是袁县令在上一任的时候用过的物事,自打到这地处南方的武元县上任,他袁家也没有用过这个了。
贾放帮夏省身用上汤婆子,然后再把被子替对方盖好。这时郑伯宜走了进来,道:“贾大人,要不让我来吧。”
贾放摇摇头,道:“不妨事,我与这位老大人在京里有数面之缘,他这么一头白发……也是我眼看着一点点变白的。因此自觉有责任,多照看他一些。”
郑伯宜点点头,没说话。京里因为科场弊案的那一场大乱,他们这些做幕僚的,也没有因为身在南方,就丝毫不知的道理。
因此这位郑大幕僚由衷地感叹道:“夏大人必须活着。”
对于贾放这一方而言,夏省身必须活着。
贾放也是如此想:他的初衷就是请夏省身过来,看一看桃源寨的建设与发展,让他知道真正的基层是什么样的,怎样才能把基层治理好。
他想让老大人见到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桃源寨,见到一个百姓无灾殃病患、安居乐业的桃源寨——但是人一来先病倒了,这事儿怎么说?
“张先生已经来看过了,给老大人用过了药,应该会好。”贾放说。
张友士是和贾放一起来的,为夏省身诊脉之后,他就留下了足够的青蒿素,自己匆匆离开,继续回去从那些乡民们自发采摘回来的青蒿草里提取青蒿素去了。
贾放则留在这里照料,他说:“好好护理也紧要些。”
贾放这边话音刚落,夏省身突然睁开了眼,开始嚷热。
这是疟疾病人常见的症状,上一秒还冷得发抖,下一刻就开始高热——所以民间土话管这叫“打摆子”。
贾放赶紧把老大人身上压的那三四五层棉被赶紧掀开,把汤婆子取走,然后再摸摸夏省身的额头,道:“不好,烧得太厉害了。”
这时夏省身开始全身高热,满脸通红,他看似睁开眼睛十分清醒,其实却满口胡话,望着贾放叫“周德瑾”。
郑伯宜惊讶得要命,问:“周德瑾?”
贾放点点头:“是太子的名讳。”
郑伯宜自然知道这一点,他好奇的其实是:“……贾大人和太子殿下,应当有点像吧!”
贾放:……为啥八卦竟然传了这么远?
不得已,他只能想了个借口把郑伯宜支走。郑伯宜临走时颇不放心地道:“听说这病也会传人,大人要小心一些。”
贾放却并不在意,说:“这病是虫媒病,通过蚊虫传播。你和南永前住在这府署里,记得在任何时候都把这‘蚊香’点上。”
贾放这边也会点上蚊香,力保在疟病病人身边不会有蚊子侵扰。这时他还并不知道桂遐学等人已经把纱窗纱门给整出来了,否则直接把这间屋子的门窗一换,至少便可以确保夏省身不会再往外人身上传播这疟疾。
他命人去打来深井水——这里地气偏暖,冬季不会结冰,所以即便是富户家里也不会有地窖,不会储冰。贾放原本也可以考虑化学制冰的,但是一时仓促,材料没有带齐,只能取深井水来了。
这些井水的温度大约在4°C左右,是他能取到的比较凉的液体了。如果想要物理降温的效果再好一些,可以考虑用烈酒,但是用烈酒又怕老大人的身体吃不消。
于是一整个晚上,就见贾放在夏省身的房间里用井水为夏省身擦身降温,好不容易见他那高烧褪去,老大人又开始喊冷,打着寒颤要盖被子。贾放赶紧将那被子再一层层地盖上去,热水灌进汤婆子里塞至脚下。
郑伯宜与南永前都曾在窗外默默观望,心想他们这位小主人,对待一位政敌竟然也如此“心软”。郑伯宜作为贾放在政治方面的幕僚,自然也知道夏省身的立场,明白贾放的目的。他心里默默叹息,心想:小大人啊,你这一番良苦用心,需得对方领情才行啊!
不过,郑伯宜也明白贾放的处境——现在无论如何,都要抱住这个“政敌”的姓名。否则贾放在朝中会非常难办。
至于以后“政敌”能不能转为“盟友”,至少得等到老大人醒来、病愈,才能说到这些。
*
夏省身即便是在病中,也隐隐约约有些知觉,知道有人在喂他服药,有人在他身如火炙的时候为他降温,在他如坠冰窟的时候为他盖被保暖。
他也有几次清醒过来,发现贾放背对着他,正在读书;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贾放也撑不住了,以手支颐,睡得头一点一点。
夏省身心道:这少年竟然有如此心性?竟然耐得下性子来照顾老夫这么个病号?莫不是要施恩,待自己痊愈之后借此邀功?
这时的夏省身尚且病弱,清醒没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但不久他就一日好似一日,每天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夏省身顿时发现,留在府署里照顾他的,是另外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二十六七岁。问起来对方答道:“学生名叫张友士。”
“张友士?”夏省身听过这个名字,“写《血防报告》的张友士?”
岂料张友士一听老大人这么说,立即往后退了一步,道:“不敢,学生那一份《血防报告》完全是在贾放贾大人的指点之下完成的,然而贾大人淡泊名利,将那署名全让给了学生一个人……”
夏省身一想:那少年,竟然是这么高风亮节的一个人?
他连忙问:“那贾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张友士恭敬答道:“昨日见老大人已经渐渐复原,贾大人便陪本地的县尊袁化大人去巡视下辖各乡防治这疟症的工作去了。”
夏省身听了登时有点小失落:自己原本猜想对方可能会借此机会讨好卖乖,邀个功,好让自己能接受他的那些学说——谁晓得人家竟然不屑?!
不过,这样看来,这个少年人,还确实不能小觑呀。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送上,宝宝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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