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省身本人出身世家, 少年时亦是一等一的才学,虽然后来被向奉壹盖过一头去, 但他身为太子太傅,教导几个皇子, 又领着礼部,主持多年的科考, 学识之渊博,朝中从未有任何一人敢于质疑。
可是这人从来没有长时间出京外放过, 因此也从来不知道各地方的情形。因此,面前的白卷让他大开眼界。
老太傅吹胡子瞪眼睛地看了下去, 将一叠试卷翻完, 才愕然问袁化:“袁大人——”
袁化冲老太傅道:“夏大人,下官在此为官, 这些情形多少知道些,但是从来不知道竟如此严重……下官与太傅此刻是同样的惊讶。”
他这么一说, 夏省身心里登时好受了一点, 但再想想又觉得一点儿也好受不起来。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国家取士,每年只取两百余人,派到各个地方上,便都是像袁化这样的地方大员。
然而再往下,在县衙之中办差与执法的人物,竟然还有这么一群目不识丁的?
那么,那些百姓是不是更是如此, 要在地方上倡导推行圣人教化,是不是更加困难?
夏省身登时有点儿心烦意乱——他好像也不能否认此前袁化说过的话:如果能认得这些常用字,读懂那些圣人的道理来至少能更容易一点。
两人正站在堂中讨论,忽然县衙外头走来一个人,见到袁化便大声招呼:“袁大人,好久不见,想死学生啦!”
袁化登时啐了一口:“见面就这么死啊活啊的!”
这个年轻人,自然是昔日武元县衙的活宝,见谁都自来熟的桂遐学桂书办。此刻他见到袁化,嬉皮笑脸地请他帮忙介绍夏省身。一听说了对方的来头,桂遐学登时肃然起敬,向老大人行礼,却又继续笑嘻嘻地起身,问夏省身的身体可曾安好了。
“贾大人关怀夏大人的健康,曾托付学生问候来着。”桂遐学叹道,“可算是见到了。”
夏省身这时听了贾放托人传达的问候,不免有些怅惘,也有一些疑惑,心想这少年也真是出奇,明明之前衣不解带夜不合眼地悉心照料了,偏偏自己好起来,对方却辟易远避,似乎根本就不需要自己的感谢。
不过想想人家的身份其实是个皇子,为啥还需要自己一个臣子的感谢。这真是……唉!
“另外,袁大人,您真的给县衙上上下下都考那文凭考试啦?”桂遐学欢然拍手道,“你上次向贾大人要那试题,贾大人就猜到了。”
袁化:……
这真是,什么都逃不过贾放那双法眼。
“不过,贾大人托我问问您,这些交白卷的,”桂遐学伸手指着试卷最上面一张摁着手印儿的白卷,“您是不是打算辞退了。”
袁化其实正为了此事而举棋不定。他愿意是想要把那些目不识丁的家伙全都开掉的,但问题是,这些吏员与衙役,都是在此地定居数代的当地人,拥有错综复杂的宗族关系,有些家族的势力是他袁化一介县太爷也不愿开罪的。
再者,如果贸贸然开掉了,这么多事谁来做。
但是,考试都考过了,如果还不把这些交白卷的家伙开掉,他这个县尊的面子又往哪儿搁?
于是袁化“嗯”了一声,偏又没有什么底气,声音干瘪瘪的,连夏省身在旁听见了,都皱起了眉头。
“贾大人的意思是,您不妨设置一个时限,比如两个月内,能够通过这‘文凭’考试,就可以留任。”桂遐学诡笑着,把贾放提出的法子说了出来。
袁化一听,突然一拍腿,道:“这个法子好。”
从他的立场上而言,毕竟用这些吏员和衙役乃是本县一直承袭的惯例,他只考了一次试就现在就开掉那些不识字的衙役定然得罪人——旁人完全可以说他,以前县太爷也这么着用人,从来没说过什么。
但是如果宽限一个日期,到时候还没有进益,那自然可以任由他处置。
桂遐学似乎知道自己的上司一定会喜欢这个主意,登时笑道:“我就说嘛,往后那县塾指定要热闹起来了。大人完全可以办个考前补习班什么的,然后再收点儿费用,许是这一回下来,县塾那排旧房子就能修一修了。”
桂遐学这么一说,袁化才想起早先贾放问他武元县塾的事——说不定那是贾放已经预料到他会给自己的县吏考试,并且要“清洗”那些不合格的人了。
谁知桂遐学继续说:“我知道大人还在烦恼什么。”
袁化:又来了!
“如果两个月之后,这些人还是无法通过考试,大人不妨网开一面,命他们荐一名同宗、同姓,能够通过文凭考试的,一样可以录入衙中。”桂遐学建议。
袁化愣在原地,半晌才“哦”了一声——他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原本以为贾放是想把他县衙里依靠裙带上位,通过背后的宗族势力挤进来混上一个位置的胥吏用此借口都赶出去,谁知贾放依旧允许那些宗族换一枚棋子,重新把人塞回县衙来,前提必须是有才能的棋子。
袁化愣怔了一会儿才大概想明白贾放的意思:网开一面,不至于引起县里宗族大户的大规模反弹。那些在县里差事干得久了的老人突然被换出去,换上从未接触过县务的新手,这中间交接的时间也足够他这个县尊全面接盘,控制县务了。
谁知桂遐学的建议还没完,这家伙笑了笑又说:“大人说了,两个月之后,他可以把文凭考试的算术卷也借给您。”
两个月之后,将会是,语文和数学,一起考。
真正想要借县衙这碗饭糊口的,就必须削尖了脑袋,奋力苦学。才可能在两个月之后,拿到和桃源寨一样的文凭。
而那些只是靠着家族荫庇到衙门混碗饭,甚至专门为了家族利益而被塞进来的,万万没希望通过下一次考试。
袁化全都想明白之后,又看了一眼桂遐学,似乎在问:你说完了吗?
桂遐学笑嘻嘻地道:“最后还有一句,到时若是员额有空缺,您尽可以从县里百姓中挑人再考一次,通过的录取成为县吏。此后县吏名额一旦有空缺,县尊大人只要办补习班,考文凭考试就行了。”
到此,桂遐学才把贾放的全部意思传达给袁化——他就是要袁化在武元县内开新风气,所有的县吏与衙役,达到一定的文化标准才能上岗,借此机会为县衙小规模地换血,清出一批不合格的,并削弱当地宗族对县衙吏治的影响。
桂遐学说完,突然转向夏省身,向这位老大人郑重行了一礼,道:“夏大人,贾大人还有一句话托学生转告给夏大人。他说学习是一个终身的过程。圣人的道理不是一时学尽了就可以抛在脑后的。”
“但是也只有掌握了那一千个常用字,才掌握了文字这个工具,人才能通过这个工具不断自我学习。”
这话发人深省,夏省身和袁化一时都听住了。
“贾大人还说,自从仓颉造字,上天将这个工具赐给人类,如果不是人人都能掌握,便是不公平的。”
“同样还有数算之类的学识,如果无法学得前人已经研究出的成果,下一代便无法站在前人的肩上,继续向上攀登。”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推行——义务教育。”
桂遐学的“一句话”竟然说了这么久,但是将“义务教育”这个概念抛出去之后,他就不再解释,拱手向两位告辞,然后转身往外走。
夏省身与袁化两人却都震住了待在原地,这两位,一个领着礼部,从事教育工作多年,另一个混迹官场,从一个县衙转到另一个县衙,这基层教育的弊端两人不能说十分清楚,但都有所耳闻。
对于他们二人而言,最振聋发聩的,自然是那一句,仓颉造字乃是上天所赐,如果不是人人都能用,便是不公平。
可眼下的实情岂止是不公平?读书识字是极少部分的人才拥有的权力,他们把这种权力垄断在手中,以此来保证因此而来的利益能够一代一代,稳健地传承下去。无论是夏省身,还是袁化,他们都是这种传承的受益者——只不过夏省身生来便享有这种权力,而袁化是因为他那位伟大的母亲,在了解了这权力的真相之后,以一生劳作为代价,为儿子交换来的权力。
现在看来,这种不公与失衡,在武元县这样远离京师的南方乡村里,已经达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在县衙中处理县务的县吏与衙役,竟然还有几个人是完全不识字的。
从夏省身的角度来说,他如何指望圣人教化能够阻止这些小吏们鱼肉乡里;从袁化的角度而言,他又如何知道这些人不是在他的衙门里凭空混口饭吃,啥事不干?
夏省身到此刻,方觉皇帝陛下殿试的第二道试题十分切中要害。原本他一直想着科举制度发展了千年,还有什么值得改的,却从没想到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小县城里,看到的景象能颠覆他此前的认知。
袁化心里也有数,他在武元县迈出这一步之后,就相当于马上把自己绑在了贾放这驾马车上。一旦将县内的乡绅大族惹恼,他就没有退路了,一定要抱着贾放的腿,借贾放之力在武元县站稳脚跟,培植起自己的势力。
桂遐学走了很久,夏省身才与袁化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开始苦笑。袁化道:“为何这贾大人如此年轻,却有如此眼界与魄力?”
夏省身也幽幽叹道:“这便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刚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来向奉壹,然后又想起了京中的传言,贾放其实是向奉壹的外孙,脸色顿时一变。
这位老大人想起这茬儿之后,立即又想起来了贾放在推行的,可能也是向奉壹理论的一部分,登时郁闷不已,只胡乱朝县尊拱了拱手,低着头赶紧回他的文庙里去了。
*
武元县中最大的宗族刘氏,今天听说了县衙里发生的事之后,立即召集了家中的族老议事。
议事开始,便是由县衙中的书办刘名化向诸人介绍了今天所有县吏与衙役参加“文凭”考试的全过程,以及县尊大人之后的打算。
“族中几个儿郎,文员应当全部都能考出这‘文凭’,毕竟只是考常用字而已。但是衙役那里估计都过不去了。”刘名化总结了族中子弟的情形。
县衙的衙役,原本是“役”,乃是官府佥派老百姓来应役,完成县衙之中的一应日常杂事,比如马夫、门子、伞夫、吹手之类。但是在武元县,这些应役之人但凡能捞到油水的,渐渐也被大族所把持,这些衙役的岗位,便也渐渐固定下来。
族长刘士翰便皱眉道:“这是什么道理?什么时候衙役也要识字了?”
“怕是因为本县新来了学政。听说那位学政是极有来头的大官。”与刘士翰同辈的族老刘士昭便道。
夏省身老爷子如果听说乡里把贾放的那些影响都“归功于”自己身上,估计会气傻。
“县里还说了,给两个月时间补习,如果再考出来,就还和原先一样当差。但是两个月之后,不仅要考识字,还会考数算。”
刘家几个族老登时都傻眼:要衙役识字也就算了,怎么也要他们会算术?
“如果咱们的人两个月依旧考不过,还有最后一条路,就是可以举荐族里同姓之人去考,如果能考过,就能补原先那人的位置,如果再考不出,这个名额,可就让给外头人了。”
听到这里,几个族老齐齐吁了一口气,道:“这便好。”
刘士翰也说:“传话下去,让他们都掂一掂自己的分量。考得过的,便拼了命也要把这一场考过去。觉得完全没指望的,便趁早说,族里各家赶紧推举那些聪明灵秀的后生顶上。”
刘名化皱眉,对面前几个族老说:“族里那些识文断字的,上了好几年学的。各位族叔不都打算安排去科考吗?除去这些,就只剩几个旁支的,或是与本族不怎么往来的。”
但凡大族,都有几门族中不怎么爱搭理的穷亲戚,但是穷亲戚里也未必就没有聪明识字的。
刘士翰想了想,只得道:“好言好语地去说说看,能说通最好。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
“还有,县里说了,会办补习班,专门帮忙准备那劳什子的‘文凭’考试,就是束脩贵些,二两银子一个人,不包过。”
几个族老听说两个月不到的“补习”,竟然就要二两银子两千文,纷纷大声指责说这是县尊抢钱。
但问题是,他们刘家,还不得不乖乖地把那钱和人都送到补习班里去。
县尊给他们留了后路,若是他们还不乖乖地随着走,那便真是不识好歹了。
“无论如何,先紧着原来就在县里的那几个小子去学,就算是不肯学也押着他们去学。此外再预备几个旁支子弟,聪明些的,也送去考文凭,考出来有备无患。”
刘家族里定下了这项决议之后,刘名化先行告辞,去处理这些人的安排。几个族老却都留下了。族长刘士翰扭头望望自己的亲弟弟刘士林,后者是个县衙里的老江湖,二十年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刀笔吏,连来本地的县官都要让他三分。
刘士林这时才开口:“两个月之后就要收今年的秋赋了吧?”
刘士翰闻言,脸色一变:“难道县尊大人现在突然革新吏治,要县吏和差役全都考那什么劳什子的‘文凭’,是为了今年的秋赋?”
秋赋乃是武元县一年一次的粮赋,秋天征收,因此被人叫做“秋赋”。征收秋赋乃是各县头一等大事,其中猫腻油水亦多,县吏与衙役在这些猫腻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刘士林点点头,拖长声音道:“想必如此。”
刘家几个族老,闻言一起都沉默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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