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鳞册重新编制完成之后, 武元县今年的秋赋已经堆放在了县衙的库房里。
事实上,武元县中因为今年铺开了“丈田”的工作, 田赋计算的税基并未完全确定,因此刘家事实上还未向县中那些种粮的小户收上一粒粮。但刘家作为“包征”的责任人, 必须要在指定日期之间,将粮赋装到县衙的库房里。
刘名化表情严肃, 目睹县衙的几个库夫一斛一斛地将未脱壳的稻谷装入库房。这些纳入库房的稻谷之中,还包括了一成五的粮耗——这些粮耗不会送入永安州, 而是会留在武元县,作为这些县吏的俸禄粮米。
偏生在这刘名化面前, 一群年轻的县吏还在嘻嘻哈哈地“踢斛”。他们显然不是专业人士, 有时甚至能将斛踢倒,将米洒了一地, 只能重新来过。
刘名化看得心里暗暗摇头,心想天下怎会有这么幼稚的人, 竟这么好哄——县太爷明明只是把原本就属于你们的东西倒了一倒手, 然后说是朝廷给你们的而已。
然而他却不知道,在这些年轻县吏们心里,朝廷给的和自己暗暗伸手拿的,还是有很大分别,不可同日而语。
只不过这些粮,其实是刘家和武元县一些种粮的大户提前“垫付”的。按照“包征”约定俗成的规矩,刘家往县衙里送了多少粮赋,也就会从民间再收多少粮赋上来。到时候这些“粮耗”和“淋尖踢斛”之类的把戏, 刘家也将全套在百姓面前演一遍。
到时还不是一样?——刘名化暗暗地想。
也不知耗了多久,这边秋赋全部入库,将于九月十八启运,送往永安州,九月廿八之前必须运到,否则县令当年的考评会受到影响。十月初一,整个永安州的粮赋就会一并运送上京,如果这时日误了,知州今年的考评也会受到影响。地方官由上至下,没有一个人敢轻视这征粮之事。
刘名化检查了县库,然后在库房账上签押。这武元县的秋赋就算是得了。
之后则是刘家按照新得的鱼鳞册上记载着的各家田亩,重新计算各农户需要缴粮的数量,然后从各处把这些粮食再收上来,填回刘家自己的库房。
他刚刚离开县库,就看到刘立兴一路小跑过来,凑近了告诉他一个消息:“叔爷爷,我见贾放贾大人命袁老爷准备了大量的空白地契,现在都放在府衙里。”
刘立兴自从上次将母亲与妹妹接走之后,其他方面的表现还比正常,令刘名化挑不出来什么毛病,只能把这个侄子当了左膀右臂,带他一点点熟悉县里的钱粮事务。
这时刘名化听了侄孙的传讯,觉得对方实在是大惊小怪,摇摇头说:“这太寻常了。要知道,咱们这才刚刚丈过田!县里按照新丈的田产发放地契,再正常不过。”
刘立兴顿时流露出一副“那我放心了”的表情,向叔祖告辞,又去帮忙准备地契去了。
刘名化又转去县衙那边,见到贾放、袁县令、李师爷等人都在花厅之中说话,见到刘名化,这几个人一起站起来,向他拱手道:“刘书吏,辛苦,辛苦!”
贾放看起来是最为兴奋的,笑着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全县丈田,刘家的效率真是县中首屈一指啊!”
刘名化马上一脸的惶惑:“这……原是分内之事,有何功劳可言?”他眼一瞄,就瞄见花厅正中搁着自家新编出来的那本鱼鳞册,心里得意:到头来还不是得用我家编的鱼鳞册。
夸完刘名化,贾放就再也不看他,自顾自与袁化商议:“县尊大人看看如何?就按这鱼鳞册上画着的土地亩数和方圆四至,再发一轮地契?”
这地契也有些讲究,民间自行买卖的地契叫做白契,买卖在官府处备案过的叫红契,红契在官府处存档,作为官府手中留存的依据。
但是时日一久,百姓有不少买卖、抵押、典当的交易没有经过官府,百姓手中的白契和官府的留档就对不上了。
通常在进行过详细的丈田之后,官府再发一轮地契,便是让官府的档案与民间的档案再次核对一致,回到同一起跑线上来。
正如刘名化所说的,这是常见做法。
谁知袁化点头应下之后,贾放又说:“让每一户粮户确认一次鱼鳞册上的土地边界和亩数是否属实,属实之后,再让他们画押拿契。”
刘名化猛地抬头:“贾大人!”
他被贾放这出人意料的一招彻底震住了:刘家在武元县多年,熬过了好多任官员,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官员这样,主动与那些刁民确认田产的。刁民的话谁敢信?
贾放“嗯”了一声,问:“什么事?”
刘名化登时道:“贾大人莫不是信不过我刘名化,信不过我刘家人这两月来夜以继日,做了旁人要两年才能完成的丈田结果,信不过您眼前这份鱼鳞册。”
贾放坐在上头,身体向后一靠,双眼渐渐眯起来,默默地盯着刘名化。
他身旁,袁化和李有为登时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似乎在说:怎么可以这样跟大人说话?
刘名化不由得暗暗后悔,醒悟过来:眼前这个少年可不是他的侄孙,人家平时看着平易近人,事实上却是正二品的大员,而且还暗搓搓地顶着个皇子的身份。人家的决定,自己怎么能说质疑就质疑?
只见贾放很不高兴地冒出来一句:“信不过你又怎么样?谁说本官非得信得过你一个书吏的?”
刘名化只能低头挨训,袁化和李有为两人,各自坐在贾放左右手边,连声劝:“大人,莫要与那小人一般置气。”
贾放却一拍桌子:“原本本官只是这么一说,现在本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鱼鳞册定有不实之处,传令下去,将本县所有的书吏,都叫来这县衙里,大家把各村各寨分一份,将这册子上各村各寨的鱼鳞图抄写去,明日就带着空白地契,找百姓确证。”
“百姓若是确认无疑,就让百姓画押按手印儿领地契,以后就按着这个纳粮。若是百姓说是不对,那对不住,重新去丈量地面,以实际量的为准,先发地契,再更新鱼鳞册。”
贾放说完,还不忘呛刘名化一句:“本官也不想如此麻烦,但是旁人问起,本官就会说,是被你刘书吏激的。”他说完,将双臂举起,扣在脖子后面,摆出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躺在椅子上,两眼向天,哼了一声道,“好好的非要跟本官对着干……”
刘名化委屈万分:他什么时候想要和二品大员对着干来着?
这边袁化劝贾放:“贾大人,这不是就耽误了秋粮征收的进度了吗?”
贾放依旧很无赖地躺在椅子上,说:“秋粮这不都收进库房了吗?再说,征粮又不是本官的职责。”
十六七岁的少年,说出这等气话来,再正常不过了。
却将刘名化在底下气了个倒仰,感情正是他刘家的“包征”,才给了节度使大人如此“折腾”的机会。
袁化却和李有为一起,拼命朝刘名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开,免得再惹大人生气。
刘名化只得悻悻地离开,全然忘记了他第一步踏进这花厅的时候听到的可全都是夸奖。但直到此刻,他还是不大相信节度使大人会逐一和那些小民们确认土地的多寡。
这岂不就几乎意味着要将县里的所有田地都重新丈量一遍?一开始丈田时县里就嫌麻烦,全都兜给了刘家,怎么现在反而又有这精神头,肯花功夫去丈田了呢?
要将鱼鳞册交于各粮户确认,刘名化也不是很担心,无论是“隐田”还是“诡寄”,都是已经和户主串通好了的,拿过去他们肯定认。
唯有一样,就是“飞洒”,将田地赋税化整为零,分洒到其他农户的田地上。核对鱼鳞册的时候,农户能看见自家的田地多出来一块,实际没有这样的规模。若是有农户不肯认,要求与官府交涉,事情就会糟糕。
刘名化一边走,一边飞快地回忆“飞洒”究竟用在那几户的田地上了,回到家就飞快地把这些户名全部默写出来,自己立即开始写信,要求这几户自己留心,弹压他们附近的农户,理应是他们自己的事。
刘名化把信匆匆写完,封皮写好,封上火漆,然后随手递给自家的小厮,让马上出城,将信递到这几户手里。
刘家的小厮一算路程,晓得晚间一准回不来,忍不住心里暗暗骂娘。
偏巧小厮出门的时候,小厮的对门邻居出来,问他要去干嘛,小厮一说,立即被人嘲笑了,说:“现在谁家还自己跑去寄信啊?!”登时三言两语,将邮政局的事一说。
那小厮心里一动,表面上愁眉苦脸地说:“我们老爷说了,不准——必须得亲自送!”
但实际上,这小厮将地址最远的两处信件,偷偷送到了邮政局,托人递了出去。其他几家最近的他亲自去了,天黑之前回来,就偷偷摸去了武元县唯一一间窑子,在窑姐儿那里混了半宿,到第二天天亮了才做出一副刚刚回来的样子,回去交了差。
刘名化对此也并不在意——毕竟“飞洒”的这几处都需要那几户自己弹压,若是争不过他们周围的这些平头百姓,那还“飞洒”个啥呀!
*
第二日开始,武元县就真的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鱼鳞册核对工作。县衙的书吏,包括刘名化本人在内,全都派到了乡里。
他们的工作变得极其复杂:一边核对田地,一边征收秋粮,一边填写地契。
刘名化在武元县下辖的武功乡见到了此前专程到县城拜望过他的胡老爷。这位胡老爷是个拥有大片大片隐田的乡绅——他的田是早年间武元县第一次丈田之后才开出来的,瞒着乡里,也从未去县里呈报过,后来遇到了刘家的钱粮高手刘士林,一眼就看出武功乡的田有问题。
因此胡老爷的田,就全都登记在了刘家手上的那本鱼鳞册里,并且直接标记为“隐田”。
这一次丈田,胡老爷没有坐等,而是一收到消息就直接去了刘家摆放,承诺给刘家相当的好处,才换来他家的这些隐田依旧是“隐田”。此外,武元县库房里那些即将要运到永安州去的“秋赋”里,也有胡家帮忙垫付的一部分。
见到刘名化,胡老爷与他心照不宣,随即去了其他县吏那里直接确认了鱼鳞册的内容,并且领了地契。
而刘名化则忙于和十几户农户打起口头官司——那十几户农户都是因为临近的一户大粮户“飞洒”的,每一户的鱼鳞册上都多加了两亩几分的地。明明没有这地,还要按这交粮赋,农户们谁也不干,把那大粮户揪了出来,要他当面说清楚,要么就真的把这两亩几分的地交出来,马上写地契;要么就修改鱼鳞册,按真实的来。
刘名化默默摇头,心想这些玩“飞洒”的大粮户,明明自己已经提醒了,却不知道在这些农户身上下功夫,如今遇上这麻烦也活该。
这武功乡的鱼鳞册确认和新地契发放工作推行得十分艰难,刘名化在此耗了四个整天,好不容易每一家都肯画押按手印儿了,县里下来的工作人员纷纷整理手中各项文书、新的鱼鳞册和地契的存档,准备回去。
谁知这时候有快马过来,说是寻这乡所有的里长。
刘名化有些预感,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大对。当下做出决定,没有随其他同僚们一道离开,而是留在武功,听县里对这秋赋与丈田的事,到底还有什么安排。
“县尊大人说了,武功这里各处田亩丈量与确认的都很顺利,感谢各位的配合!”来传讯的县吏大声说。
刘名化却越发觉得不对了,日常将“顺利”“配合”这样的词句挂在嘴边的,并不是县令袁化,而是那个从天而降,突然就到他们县横插一手的平南节度使贾放。
“但是,县尊大人却觉得武功本地,田地利用与开垦的比率却不高,恐怕田地有所荒废,因此特许本县农户,但凡找到无主的田地,可以直接占上,本县马上颁发佃契,无须代价,这田地就可以佃给你们种。”
刘名化震惊了,他自己迈上了一步,问:“什么?”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以,这是贾大人的主意吗?他怎么能……?”
万万没想到啊!——这人出手怎么这么狠,这么不讲理?明明看着是个很和蔼可亲的少年,相貌偏又那么俊……可是他竟然,竟然——
竟然下令,直接征用登记在所有鱼鳞册之外的所有“隐田”,并且交给同乡的所有农户去耕种?
这是什么道理?!
县里来人一边说,一边将一副重新绘制的武功乡鱼鳞图贴在了里长家门边的墙上。“喏,这就是武功乡现在已经有主的所有土地。节度使贾大人已经说了,他会拿下这所有无主土地的产权,并且免费佃给本乡的农户耕种,无须佃银,只要每年缴一次粮赋……”
听到此刻,刘名化耳中嗡嗡直响:是贾放,真的是贾放……
而且最狠的是,他没有直接把土地交给其他农户,而是先把这些土地掠在自己名下,然后再放手让农户们去种。
县吏似乎听见了底下的议论,登时大声说:“你们不信,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桃源寨吗?那整个桃源寨都是贾大人的领地,一样都免费佃给寨子里的乡民种了——人家是什么身份,想要什么土地要不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懂不懂?”
“我说,我这图都贴出来了,你们竟然还不赶紧去占地方?”快马赶来的县吏大声说,“直接带着界石去,先到先得,把地方占上了,再大家好好商量商量,这一夜的功夫,你们该能商量出个结果了吧?”
“等明儿个早上,县里就来人给你们签佃契!”
来人一声令下,好些农户登时发一声喊,连奔带跑地回家,叫上家人子弟,点起火把,抄起家伙,抱着界石,就往胡家的隐田里冲。
谁也不是个傻子,除了早先那些“飞洒”的事被闹出来之外,胡老爷家那么多的隐田,谁不看着眼热?再说了,不要佃银,不要掏钱买地,这地自己就能种——那还等什么?
现在既然上头发话了让他们去占,这些农户难道有便宜不占是王八吗?
*
眼看着同乡的农户们趁着夜色,带着人,扛着农具,牵着狗,就往自己家的隐田里冲过去了,胡老爷抖着胡子快要哭出来了。他连忙来找刘名化:“刘大爷,刘大爷,您给说句话,给说句话……”
刘名化还有什么能说的?
此时此刻,他不断磨着后槽牙,不停地说:“好你个贾放,好你个贾放……”
他刘家机关算尽,以为自家占了武元县的大便宜,结果给贾放阴了这么一刀。
他们此前做的一切,此刻证明,全是白搭。付出的人力和精力全都打了水漂,收的那些好处少不得要与人一一地都退回去。
这叫什么?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叫为他人作嫁衣裳,为他贾放,辛辛苦苦地做了嫁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贾放:……啊呸,我才不需要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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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更,各位晚上见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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