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刘立兴一个人,缩在刘家祠堂里, 浑身发抖——不是冷的,而是被气的。
回忆起之前的种种细节, 刘立兴已经大概猜到那些族老们打算做什么天怨人怒的大事,估摸着他们打算把整个刘家一起拖下水, 万劫不复。
而在此之前,族老们还要用他家小妹一生的幸福献祭。
刘立兴坐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 睡意全无,却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挽救危局。
谁知祠堂的隔扇上忽然响起轻轻的毕啄声,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茫然呼叫, 声音很是游移,只听她叫道:“立兴、立兴……”
刘立兴一骨碌爬起身, 扑到隔扇的另一侧,惊喜地轻呼一声:“娘!”
声音是刘立兴娘的。但刘立兴马上想起, 刘家的女人是不许进祠堂的, 娘能找到这里,一定有好心人在帮她。刘立兴心里顿时感到安慰——旁人没忘了他们。
“娘,今天有人给我带话了,说小妹很好。娘,您好吗?”刘立兴说话的时候,两行泪水不自觉地就爬上了面颊。
刘立兴娘在另一头小声说:“娘没事,你们兄妹俩好就行——”
“明天小妹的亲事怎么办?娘,现在有人盯着你吗?”刘立兴问了方才觉得自己糊涂, 如果有人盯着刘立兴娘,她现在也没法儿到这里来。
“你叔祖病了,叔奶奶没工夫管咱们,你小妹的亲事交了给你太叔奶奶。太叔奶奶其实也不咋晓得你小妹长啥模样……”刘立兴娘小声说,声音里有一丝侥幸。
也是——刘家人其实没人在乎刘小妹是个啥模样,是天仙还是夜叉。此前刘名化家的还与刘小妹母女两个一起住过一阵,但现在换了刘士翰或是刘士林的家里人操办小妹的婚事,便谁也不知道刘小妹是不是真的刘小妹了。
再加上“刘小妹”前一阵子借口被蜂子蛰了脸,遮着脸过了好几日,等到渐渐地揭开了脸上遮着的纱,刘家自然当眼前这个就是刘小妹了。
“那边,那边的人说……”刘立兴娘说起话来也抖抖索索的,“让娘明天哭嫁的时候哭狠一点儿,找个借口留在刘家这边,他们等刘家一起去送嫁了,就把你救出来,另找地方去安置。”
本地出嫁有哭嫁的风俗,出嫁的闺女哪怕心里再欢喜,上轿时也要抱头痛哭。娘也陪着一起哭到昏天黑地。大家都哭够了以后,才会将新嫁娘送上花轿,送去男方家里。刘立兴娘则会趁着这个机会,先留在刘家。
至此,刘立兴终于一颗心放了下来,他这时才感觉两腿发软,浑身出了一遍透汗,心想:总算有法子了。
刘立兴娘却依旧有些怕:“你说,咱家小妹是平安了,可是人家的大闺女万一陷在了赵家,这可如何是好?”
刘立兴连忙安慰自家娘:“娘放心,‘滴翠亭’的人都是妥当的。您想,咱们娘儿俩的去向都给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他们自己的人难道还会陷在这武元县里不成?”
刘立兴娘听了,便“嗯”的一声,母子两个相互嘱咐了彼此小心,刘立兴娘才趁着夜色去了。
刘立兴此刻更是兴奋得无法自持,抱着胳膊在祠堂里走来走去,肖想着他们全家摆脱刘家的控制之后,从此能过上由自己做主的生活。想了一会儿他又记起了贾放的话,顿时停住脚步,低下头,将怀里那本鱼鳞册抱得更紧了一点。
如此这般,刘立兴一直折腾到大清早,才困倦地倚着祠堂供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刘士翰却只派人过来祠堂这边看了一眼,见到刘立兴正睡着,便重新将祠堂门锁上,打算等赵家办完亲事,木已成舟之后,再将刘立兴放出来。
到时刘家与赵家就成了联络有亲的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身为刘家族长的刘士翰想到这里,仿佛已经看到了两家联手对付上官,看到了县官袁化被贬官去职,爱折腾的节度使贾放黯然离开的场面。
谁知道当天赵家成亲的时候真的出了事。刘家送亲的人将刘小妹送到了赵家喜堂,把穿着喜服的小妹扶下了喜轿。那位跛足的赵五七满脸喜色,一瘸一瘸地迎上来,要携小妹的手前去拜堂。
此前“刘小妹”一直非常听话,温驯得像一只小猫,谁知她一旦挨近赵五七,突然将这名赵家少爷伸手一推,夺路而逃。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即逃得没影。
赵五七被摔得不轻,赵家人全顾着他们的小少爷了,没顾上刘小妹。等到醒悟过来再去找,哪里还找得到人影?只有在赵家门外扔着一团红艳艳的喜服。很明显,“刘小妹”在喜服里还穿了其他的衣衫,将外袍一脱,就可以若无其事地离开。
刘赵两家顿时都疯了:无甚大碍的少爷赵五七哭着喊着要媳妇,赵家人赶紧出门去寻,甚至代替县里的衙役,拦住了县城的四方城门,不许旁人出城。
刘家见到陡然生变,顿时也反应过来这事不对,立即派人赶回去找刘立兴娘,打开祠堂的大门找刘立兴。
人在赵家的刘士翰不久就得到回报:刘家母子都已经失踪,踪影全无。
他和刘士林相对看了一眼,两人都是变了脸色。
等到刘士翰刘士林赶回刘家祠堂,在祖宗牌位下找到空空荡荡的暗抽屉。刘士林顿时破口大骂,而刘士翰则像是全身力气被抽了去似的,软绵绵地坐倒在祠堂的地面上,仰头望着刘家的祖宗牌位,心里突然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刘家,是不是就要毁在他手上了?
*
桃源寨这边,刘立兴母子三人终于团聚。
“娘,大哥!”刘小妹早就在木轨尽头等着,见到娘和哥哥从车上下来,小妹一个箭步就蹿了上来,钻进了刘立兴娘的怀里,然后和哥哥打了一声招呼。
“大家暂时先不要在这里逗留。赵家很可能会猜到你们来了桃源寨,会派人来寨子这里查问。你们先去滴翠亭集合,小妹,一切按之前的安排行事。”一个身材和小妹差不多的妙龄女郎跟着从车上下来。
这个妙龄女郎身材和小妹差不多,相貌却并不大像,此刻脸上还有浓浓的脂粉。就是她这一阵子假扮了多时的刘小妹——刘家竟没法儿认出来,这也活该刘家气数将尽。
“李姐姐,这次多亏了你……又要麻烦您安置我们一家。”刘小妹对这个姑娘非常感激,“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李姑娘则爽朗地一笑:“这有啥,都是应该做的。小妹,等你考出了文凭,要不要考虑一下也来我们这儿任职?我们很缺人哦!”
现在却不是多谈这些的时候,刘立兴母子没敢耽搁,立即赶去新建办公楼的某一间小办公室去。
李姑娘则自己回了桃源村,她是桃源村的土著,此刻将脸上的脂粉全部洗去,再换上土著姑娘日常穿戴的全套银饰,慢悠悠地晃到通往武元县的道路那里,心想:按照赵家人的脚程,应该快到了。
谁知她高估了赵家的速度,她又等了两炷香的功夫,赵家人才赶到桃源寨的路口,几个身高力壮的赵家族人粗着嗓子大声喊:“今天上午有没有个年轻姑娘跑来你们这里?”
他们说这话时,李姑娘就站在路口巡视的“稽查队”队员身边,一副翘首等人的样子。
于是赵家人指指她:“就跟这姑娘一个年纪,身材也差不多……”
李姑娘依旧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等着,仿佛赵家人问的根本与她无关。
赵家人也完全没往她身上想,毕竟李姑娘现在戴着一头桃源村闺女才有的繁复银饰,根本没法儿让人把她和早先那个满脸胭脂的汉家新嫁娘联系起来。
赵家人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后,登时心生不满,骂骂咧咧起来。
“刘立兴那小子在桃源寨住过,一准是逃到这里来了。”
“走,哥几个进去搜,搜到了就叫上武元的所有兄弟,将整个桃源寨给砸了。”
赵家的子弟们狂得很,他们混没将眼前这个桃源寨放在眼里,还当这就是从前那个交通不便人口不多的桃源村。
而路口守着的稽查队队员,却正好是王二郎和他队内的几个骨干,之前刚刚进行过提高身体素质和武力值的专项训练。见到赵家这几个混小子,正好用来练手。
当下稽查队将赵家几个人三下两下放倒扣住,然后放了其中一个回武元传讯,说这些赵家儿郎们违反了桃源寨的治安管理规定,需要处以罚金,赵家不缴齐罚金,这些人就不让回去。
于是赵家第二次派人来到了桃源寨,气势汹汹地挑衅,叫嚣着让放人,这次却又不幸又被扣留了几个,并且导致罚金翻番。
终于,第三次赵家派了一个管家过来,老老实实缴了罚金,才将这些子弟们都带回武元县,却不知道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已经被“滴翠亭”的人挨个儿问过一遍。而现在赵家的大致情况,已经被“滴翠亭”摸清了。
“滴翠亭”,是桃源寨新建的办公大楼的一间小办公室的名字——早先李姑娘对刘小妹说“咱们滴翠亭”见,说的就是那里。
但事实上,滴翠亭也是一个组织,一个团队的代号。
这个团队是桃源寨稽查队底下的一个分支,专门负责收集与分析各种情报,除此之外,也负责乔装改扮,执行各种疑难任务。
当时给这团队起名字的时候,大家想着,总不能就这么直接了当地叫“情报部门”或者“情报机构”,于是便去请教贾放。贾放那时正在检查双文绘制的“滴翠亭”效果图,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
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但都觉得这名字很上口,于是就叫了“滴翠亭”。
而贾放本人,等到将效果图检查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滴翠亭和打听情报、反间一类的工作确实有点儿联系。
这座滴翠亭本身没什么特别,是一座建在大观园里沁芳溪水面之上的四方亭,亭子的四面都是游廊曲桥,亭子本身则修了四面雕镂槅子,槅子上糊着窗纸。
贾放突然想起来了,这座滴翠亭,在原书里是小红和坠儿两个商量拾到帕子的事,结果被宝钗听去。宝钗便使出“金蝉脱壳”的法子,只说在找黛玉,登时将小红与坠儿的疑心转移到了黛玉身上——结果这成了宝姑娘的人生大黑点,怎么洗都洗不脱。
大观园那边滴翠亭正修着,到了这桃源寨,竟然便建成了一个名叫“滴翠亭”的组织。
这个组织挂靠在稽查队下面,但是主要人员和稽查队都是分开的。同时也只有稽查队两个队长知道“滴翠亭”的工作安排。而稽查队长的作用就是在“滴翠亭”需要武力保护的时候,安排稽查队的队员出面掩护。
像前日李姑娘回来那时,整个稽查队里,就只有王二郎一个人知道李姑娘是他们需要重点保护的对象,其他人只是单纯反感赵家人到桃源寨来耀武扬威而已。
“滴翠亭”的组织结构也比较特殊,这个组织是桃源寨唯一一个女性比男子还稍多出一两人的办公机构。
形成这样现状的原因有很多,一是女性本身就对信息收集比较敏感,能从张家长李家短里推断出很多旁人留意不到的蛛丝马迹;二是桃源村的土著女性比较强势,很多新移民不敢从事的工作,她们敢。
比如这次李姑娘乔装改扮,随刘立兴娘一起到武元县刘家去,一住就是好长时间——这是相当有风险的事。甚至旁人还会联想,这大姑娘在外头一住就是这许多天的,闺誉清白是否还在。
可是人家是桃源村的姑娘,根本就不在乎。一接到任务就先去安慰了刘立兴娘和刘小妹,又细心观察了刘小妹的一些习惯动作和她平时怎么说话——虽然这些都没怎么派上用场,但即便刘家有熟悉刘小妹的,李姑娘没准一样能蒙混过关。
除了李姑娘这次的外勤任务之外,滴翠亭还有很多日常任务,比如在桃源寨办集的日子里和各村各寨过来的人聊天,摸清楚他们村寨的人口、田地、出产、税赋劳役一类基本情况,也打听他们那里的各种小事,哪家有没有走失耕牛,丢失铁器农具,夜里是否时常听闻狗叫之类,事无巨细。
负责打听的可能都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但是他们一旦回到了这间叫做“滴翠亭”的办公室里,就会立即化身信息和数据分析的高手,把打听到的消息按照地方分门别类,记在专门为各地准备的“档案簿”里,然后再找一个时间大家集中讨论,互通有无。
贾放在视察了“滴翠亭”的日常工作之后,心里便想:虽然这桃源寨里并没有建立一座物理上存在的建筑叫做“滴翠亭”,但是这个部门的建立,是不是他的任务也能算顺利完成了?
除了“滴翠亭”,他还有另外两项在建工程,嘉荫堂和蜂腰桥。嘉荫堂就是大办公楼,这不用多说了,蜂腰桥他还没概念。
青坊河上只有一座桥,就是青坊桥。目前来看青坊桥的运能完全足够,不需要另外再建。至于“蜂腰”么,桃源寨有养蜂场,养蜂场由一对幸福和美的夫妻主持,出产各种蜂产品——但这和“蜂腰”又有什么关系?
没过多久,这“蜂腰桥”的谜底被贾放自己解开了。
他偶然心血来潮,要看看邮政公司的“邮递员”到桃源寨送信的情形。
桃源寨是由在木轨上驾车的车夫充当邮递员的。每天有一班有轨马车会把到桃源寨的邮件从武元县城送过来,然后再把桃源寨要寄出去的信带到武元县城去。
邮递员的工作非常简单,他只要把桃源村和新余诸村的五个邮件包一一带过来,然后再把各村已经准备好的邮件包带走就行。这边自然会有人把各村的信送到各村村长家,然后再由各村自己分配。
贾放去时,从武元过来的有轨马车还没到,但已经有人守在木轨的尽头痴痴地守候。
这是个新余村的年轻姑娘,据说已经参加了两次相亲大会了,都没遇见合适的,谁知在桃源集上见了个邻乡的少年郎,两边都看对了眼,便是一见钟情,于是便日日鸿雁传书。
贾放就见这姑娘立在桃源寨这一侧,踮起脚扬着头尽力眺望,想看看远处那木轨的终端有没有出现马车的影子,一对秋水眼里写满了期待。
待见到那马车到来,装载着邮件的邮包从车夫手里递到各村前来取信的专员手中,那姑娘的眼眸亮晶晶的,视线一直紧随着邮包移动,面上却似乎突然生出些惶恐,大约是怕今日又收不到情郎的书信,一腔期望终又落空。
眼瞅着那姑娘终于收到了情郎的信,轻吁一口气,将书信捧在胸口,闭上眼片刻,这才微红着脸打开,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贾放突然就醒悟过来了:“蜂腰桥设言传心事”——不是青坊桥,也不是养蜂场,甚至跟那两样都没啥关系。这为有情人们“设言传心事”的,正是他一手开办的邮局啊!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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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放:邮局还是没有什么成就感,等什么时候能把电报局给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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