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五光与王二郎攀上城墙后头的木梯, 向青坊河对岸眺望的时候,他们身后躺着一地, 横七竖八的,都是累坏了的乡民, 躺在地上就直接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 却谁也吵不醒谁。
今天傍晚的天气不错,天边的云霞被落日的余晖勾勒出一道完完整整的金边。
两个稽查队长脚下, 是绵延将近三里,横亘于两山之间, 面对淙淙流水的青灰色水泥竹筋混凝土城墙。
这些城墙经过两日两一夜不间断的修筑, 早已连为一个整体。唯有青坊桥下来,通向桃源寨的那条主要大陆上, 城墙从中断开,取而代之的, 是两枚高大的水泥柱。水泥柱之间则是一扇巨大的木制辕门。现在桃源寨所有的人已经回到了寨中, 因此辕门紧闭,只有两个稽查队长攀到了高高的墙头,四下里眺望。
“放心吧!夜不收放了黄色的烟,山匪们距离过来还有一阵。大伙儿今晚还可以睡个好觉。”王二郎安慰身边的赵五光。后者从见到黄色的烟雾信号之后就一直紧绷着脸显得很紧张。
毕竟谁都知道:这次一下袭来几千名山匪,和上次过来几百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桃源寨的乡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完成了能够暂时保护他们的防护墙,但这面对那些狡猾而凶残的山匪,究竟能不能管用, 谁都不好说。
王二郎冲赵五光“喂”了一声,说:“你说咱们上次要是没炸那三枚沼气池,眼下的情形会不会还是现在这样?”
上次桃源寨见到山匪侵入寨中,果断地炸掉了三座沼气池,山匪们落荒而逃不敢再在这里逗留,很快便撤了个干净。
但从另一种角度说,现在这数千山匪一道压境,也未免不是因为当初桃源寨表现得太“优秀”了,引起了山匪头目的重视,或是愤而报复。
赵五光却摇摇头说:“二郎,这些事多想无益。命里有时终须有,如果这注定是一场劫数,咱们也是大家一起承担。这么多人,一起流过汗,流过血,拼过命……就无憾了。”
王二郎神情肃穆,听到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这时,水泥厂的老姚走了来,看了一圈青坊河河沿的水泥墙,不敢相信似的伸手摸摸,才说:“竟这么好?”
两个队长一向老姚打招呼,问:“老姚,你那头水泥还有吗?贾三爷说了,明天就算是山匪来,咱们也要做好准备,一是要准备加固墙体,在外墙之内修一道供守城的人使用的内墙。二是万一城墙受了损伤,要立即冲上去补的。”
谁知老姚摇着头说:“没有了,一袋都没有了,全都用光了——现在炉里还烧着一窑,那一窑烧出来,怕就是最后一窑了吧?”
赵五光知道老姚误会,顿时笑了:“您以为我们在关上城门之前想不到您的水泥厂?早先大伙儿出城,又运成堆成堆的石头回来,河沙和粘土也都从这门外运进来的,都堆在哪儿呢,您没瞧见?”
老姚惊讶是挺惊讶,赶紧转向,朝寨子正中那广场那里迈步,却走不快。赵王两人一见他那副模样,便知定是这两天累狠了。
两个队长同时从梯子上一跃而下,上前扶住老人家,道:“您歇歇吧,等明儿再去看也不迟啊!”
“是呀,等那一窑烧完,您就先熄了窑火,好好睡一觉,等明儿起来还要再忙呢!”
老姚却连连摇手,说:“年纪大啦,一时要睡也睡不着,还是等夜了再说。我现在就去看看去。”
于是,赵王两个又回到了梯上,目送老姚缓缓朝寨子的中心过去。
王二郎说:“老姚这次可出了大力气了。贾三爷原本说是临时征用他的水泥厂,到时候会给补偿,他却说什么都不要。”
赵五光却道:“该当如此。咱们这个寨子里,每个人在这节骨眼儿上都没有只想着自己的。”
王二郎轻叹了一口气,道:“说老实话,在来这桃源之前,我可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日子还能这样过……”
他低下头,声音有点儿小激动,过了一会儿才道:“真的不一样……和以前不一样……”
确实是大不一样了。
在这里每个人都甘愿为旁人努力奉献,因为知道这种奉献将来也会反过来回馈己身,就像是贾放时常挂在嘴边的“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这时赵五光在新修好的墙头上坐了下来,拍着身边坚硬的墙体道:“坐,咱们兄弟俩坐下聊一会儿!”
王二郎便也坐下来,两人并肩坐在墙头上,望着落日余晖下的青坊河谷和远处的青坊湖。
“还记得咱们头回见面的时候打了一架吗?”赵五光道。
王二郎“噗嗤”一笑,说:“记得,那会儿还是为了个吃东西不洗手的伢子,你说咱俩可笑不可笑?”
他俩共事了两年,做了两年的至交好友,当初一见面就干了一仗,还是因为这等可笑的理由——现在想起来,王二郎自己也傻笑着使劲儿摇头。
谁知这时赵五光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包东西,然后又抽出一方细小的纸片,将那包东西抖了出来,用那纸卷成小小的一枚纸卷。
王二郎登时叫起来了:“烤烟!”
他见过这种东西,原是桃源村的汉子们偶尔抽来解乏的。但是贾放来到桃源寨之后,却把这东西给禁了,说是对身体不好,里面有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叫“尼古丁”。
再加上这烤烟劲好大,抽过的人就浑身烟味儿,桃源村的姑娘们都不喜,听贾放说了这东西的危害之后,更加逼着寨子里面的男人戒了烟。现在已经极少能见到烤烟了。
赵五光卷了一枚,晃火折子点燃了,然后道:“我就最后抽一次,往后再也不抽了。你千万别告诉我家小妹。”
赵五光的媳妇是田小妹,在桃源村里是顶麻利顶能干的新媳妇。
听见这话,王二郎的心就有点儿往下沉,于是伸出手,说:“还有吗?我陪你抽一回。”
赵五光叼着烤烟卷,腾出手来另外又卷了一枚,给王二郎点燃上了,递给他,然后说到做到,将怀里那个所剩无几的小纸包,包成一包往青坊河里一扔。
这边王二郎呛得连泪水都出来了,说:“果然劲大!”
赵五光拍拍他的后背,突然说:“二郎,今天咱们坐在一处,就只掏心窝子里的话。”
“明日就算我有个什么不测,你也莫要管我!管好你手下的兄弟。这是我俩身上担着的责任,贾三爷信任我们,全寨子的人都信任我们,我们更得履行职责,不能只想着自己。”
他们入职的时候,好像都宣过誓的。
王二郎顿住了,两眼又酸又胀,烤烟卷捏在指间,瞬间烫得想扔掉。
“我这一生,唯一幸运的有两件事,一是娶到了小妹,第二件是有你这么个兄弟。”
一颗心始终在往下沉。
“你一直不肯成亲,你家里头也催你,我也急,也想催你……”
赵五光一头说,王二郎始终沉默着。
“可我也知道你为啥,为啥不想成亲。但是我每次话到口边,都说不出来……”
原来,原来那家伙全都知道——王二郎很有挫败感地想着,突然低下头,猛地吸了两口,顿时呛到昏天黑地,呛到泪水从眼眶里全都迸出来,最后才狠狠地用手背抹了。
他好歹也是个队长,和身边这人比,丝毫没差。
赵五光的语气也慢慢转为犹豫:“因为我怕直说之后,吓走了你,从此失去身边你这个兄弟——”
“可是谁知道明日这话我还能不能说出口?”
王二郎抬头望着远处的夕阳,心里一样在想:明日,谁知道明日会有什么遭遇会等着他们?今日能与身边这人一同坐着,倾吐心曲,如果他真的会遇上不幸,那么至少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候,听到了一点真心话。
“我永远都把你当最要好的朋友,咱俩永远是过命的交情——因此我盼着你好,盼着你能找到合心意的人,虽然这个人不是我。”
“万一明天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妹我反而放心,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又父母兄弟俱在。我期盼她尽快忘了我——”
“就像我盼着你也赶紧忘了我一样——”
赵五光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王二郎终于绷不住哭了。他把手里的烤烟卷丢掉,埋着头无声地哭了好一阵,终于明白了赵五光的意思。赵五光人生的两个最幸运,他果然占了其中之一。
好骄傲,好幸福,也好失望好挫败。
最终他抬起头,红着眼圈对赵五光说:“兄弟,我应承你,但凡咱们两个明儿都好好地活下来,我就从此忘了你。”
赵五光盯着他,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向他伸出手:“为了让你安安稳稳顺顺当当地忘了我,放心,明儿个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
两人的右手握在一处,使劲儿地摇了摇,随后松开,彼此都不晓得,这会不会是他俩最后一次这样握手。
日头落下去,天边那一抹金黄色的云渐渐转成血红色。
贾放依旧站在贤良祠跟前,贾乙与丙丁两个此刻正不知道在哪里暗中保护着他。
五处防护墙,已经奇迹般地全部建好了。所有的稽查队员都已经全副武装,随时待命。而大量疲惫不堪的乡民们此刻正在补眠,争取在关键时刻到来之前能恢复一些体力。
他现在所在的贤良祠,也从原本无遮无拦,没有任何庇护的危险地带变成了“墙内”的安全地带。
但是贾放此刻站在贤良祠跟前,他和老姚、王二郎、赵五光他们都一样,心里没底,他不知道等待着桃源寨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
旭日初升的时候,红色的烟雾就腾上了天空。
秋季的南方谷地,早起有些雾气,那红色的烟雾混杂在雾气之中并不显眼,只有精神最集中的稽查队员才发现了,马上敲响了集结的钟声。
所有稽查队员都事先分派了岗位,瞬息之间,已经全部冲至五处防护墙附近。
其他乡民们也已经动了起来。他们先是去专门负责炊事的大姐大娘那里去填饱肚子,然后在桃源寨中央集合待命。一旦五处防护墙的任何一处出现问题,都需要有人员随时补充。
老姚那里的水泥厂也一直在烧窑。水泥和混凝土依旧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乡民们继续按照贾放的指示,在防护墙内部浇筑一个又一个三角形的支撑体,用以稳固防护墙——贾三爷说的,三角形最稳定。
另外一些人正在用粗大的竹竿搭脚手架一样的竹制支架,在上面铺上一层木板,就能够支持稽查队的队员在丈余高的防护墙内部轻松活动,一面跑动一面能看到防护墙外头的虚实。
墙内兀自一直在忙着的时候,墙外的山匪们到了。
最先出现的,还是在青坊河一侧,有人来窥伺过一次的地方。一大群一大群的山匪,顺着淡淡的武器来到了青坊河附近的谷底,然后见到了新起的“青坊城”,在奇妙方位上竖起的水泥柱,柱头上飘着的白幡,还有那血红色的“急急如律令”。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当初跟着铜环三六一起来“踩盘子”的两个小鬼吓到两眼突出,同时往同伴们身后躲。
“我们当初见到的就是那个!”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家伙,根本就记不起他们之前见到的景象根本没有那么复杂,两人同时掩面,哀声道:“就是那个,诸葛武侯的‘八卦阵’。”
“我们早先来时,好像还有生门……怎么现在看起来,全都是死门,全是死门!”
鬼知道他们是怎么区分生门和死门的。
但是这两个小鬼成功地吓住了身边的同伴们。一时无人敢上,全都望着水泥柱上的“急急如律令”发怔。
“赶紧冲啊!过了桥冲进那寨子你们记住了不?所有人散开来,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为我们上次死难的兄弟们报仇!”为首的一个大声发号施令。
“从……从哪儿冲啊!”
一群人却不敢从“死门”冲进去。为首那人大声斥道:“什么生门死门,到了这儿你就给我进去!”
伸脚一踹,一名山匪登时被踹进了地上绘着白线的区域,这人被踹得一跤跌倒,摔得七晕八素的,待爬起来,便见自己身边绕着淡淡的白雾,周围兄弟们的人影都不见。他登时也心头发毛,一声大叫,爬起来就跑。跑的时候心中先入为主,就沿着那地下画出的路径,竟没想到要往同一个方向跑。
拐了几个弯,这名山匪忽见眼前出现了一道门户,认为出现了生机,心头喜出望外,登时一冲冲了出去。
“你怎么又出来了?”为首的山匪大声怒斥。
跑出来这人却一下把自己吓哭了:“我在那……八卦阵中,一直在往前跑啊!”
“鬼打墙,鬼打墙……一定是的!”早先随铜环三六一起前来桃源寨窥测的两个小鬼异口同声地说,“一定是鬼打墙!”
为首那名山匪登时伸手,一人给了一个耳光:“什么鬼打墙!这大白天的,哪里来的鬼打墙?!”
“多几个人,一起冲进去,进去就啥也别想,只管往前冲,冲到另一头就是那青坊桥了。”
当下真的多冲了几个人进去。不多时,又原路冲出来几个人,出来的比进去的人数少了两个。被两个小鬼恐吓了半天的其余山匪们登时都害怕了:“不行啊,头儿,这明摆着就是他们说的八卦阵——您看,这里是生门,从这头冲进去的都出来了,从另外一处进去的都没出来!”
“呜呜,头儿,我虽然是个山匪,可我也要命啊!”
“头儿,您要不信,您自己进去试试——”
那为首之人登时也怂了,强装镇定,咳嗽了两声,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他吊了一句书袋,手下的土匪们却没几个听得懂的。
“原地等待,等太阳升起来雾气散了再说!”为首之人总算是下了这样一条命令。
而铜环三六却面露大惑不解,他绕开了被淡青色的水泥柱环绕着的“妖城”,径直往青坊河边去。
他来到岸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见早先见到的那一排间隔着像栅栏一样的水泥柱,此刻所有的空隙已经全部被填满了,成为一道浅灰色连绵不绝的——墙。铜环三六站在青坊河边,一眼望去,竟然望不到头。
他这是做梦吗?
铜环三六赶紧揉揉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那道青灰色的墙依旧横亘在眼前。初升的阳光隔着雾气,照在那光滑的墙面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辉。
铜环三六见到这一堵墙,想起前日见到的施工场面,仅仅过了十二个时辰,就成了这副样子。铜环三六愣怔在当地,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还等什么,赶紧跑呀!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大家明天见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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