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对面山匪们惊讶的表情, 贾放便知自己这边修修补补的工作做得不错。虽然是临时修补,虽然还有相当多的隐患, 但是却给这些山匪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贾放回头,看见那台从山匪们手里夺过来的攻城械——他们竟然还白赚了一台攻城械。除此之外, 随着攻城械冲进来的那些山匪都已经投降了,现在都被捆绑着双手, 乖乖坐在防护墙内,老老实实地听候发落。
——要让外头的这些家伙们认为自己的桃源寨是不可战胜的。
贾放当即将赵五光找来, 对他面授机宜。
赵五光是桃源村人,一口南方口音, 山里人的土话他都会, 当下来到这些山匪们面前,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山匪们都听怔住了。
赵五光便道:“来, 你,随我来, 把这些话和你的兄弟们都说一说。”
于是, 桃源寨外头候着的山匪们就都见到他们的同伴由赵五光押着,登上了桃源寨的防护墙墙头。赵五光手中举着一枚黄铜制的,像是喇叭似的玩意儿,凑在身边那名山匪的嘴边,他说出来的话便教桃源寨跟前的这些山匪们人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名山匪便结结巴巴地,将赵五光刚才教的话全都说了一遍。
“弟兄们,俺得告诉你们,桃源寨这个寨子, 是老天爷都护着的。早先这里没有兵器、没有弓箭,老天就送了来;整个寨子无遮无拦,没个可遮蔽的地方,老天就帮他们修了墙……”
这下子山匪们群情耸动:难怪刚才明明看着攻城槌直接冲出了一个缺口,谁料想一转眼这缺口就补齐了。人工就算是快,也绝没有这么快。所以这一定是老天爷帮忙补的,一定是!
“弟兄们,所以跟桃源寨作对是没意思的。这里的人还叫咱们都好好想想,咱们都只是山匪,原本每天抢两口吃了的就该够了的。怎么现在却每个人手上都拿了别人给的刀,别人给的枪,去打别人要打的仗……”
说着说着,这山匪自己竟然也若有所悟,说:“这是不是就叫被人当枪使了?旁人惜命,却教咱们这些人把命给填进去?”
这正是贾放需要山匪们能自己想一想的,明摆着这些人就是被人长期养着的私兵,现在拿出来威胁官府,逼袁化去职,逼贾放离开南方,以终止那些关于田亩赋税的“新法”。
但是眼前这些山匪们,却没有一个拥有自己的田,也完全不清楚这些利益纠葛,一个个不过是些朝不保夕,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的土匪。
这些人凭什么要为他们后头的主子卖命?
听见这些话,山匪们一时哗然,虽然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兵刃,但一个个都面露犹豫,甚至开始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
这个山匪的一番话,戳破了一层窗户纸,叫他们想到了此前还从来不愿去想的,甚至偶尔一想就会被人引开的念头。
这时,山匪头子突然张弓搭箭,弦一松,箭如流星,已朝墙头上的自己人那里射到。
赵五光非常警觉,一听见弓弦响已经伸手将身边的山匪一推。
谁知那箭竟然不是朝那名山匪当胸射到,竟是冲赵五光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锐利无比的羽箭正中赵五光胸前要害。那羽箭来的太猛,冲击力令赵五光向后仰天摔倒。他身后则完全是一片空地,于是,赵五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防护墙的墙头上摔了下来。
贾放一声惊呼卡在了喉咙口,没能喊出来。
赵五光是他在桃源寨最得力的几个助手之一,而此次防御外敌,这家伙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东奔西跑,做了很多常人没能做到的事。
一时贾放又生出自责,他早该想到的,一旦引导山匪们思考自己的命运,必然有人会站出来试图打断这种思考——他们不需要这些山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只希望山匪们浑浑噩噩地听命便是。
他竟然没有早些想到对赵五光和那名俘虏进行保护,哪怕是放几名弓箭手在他们身边装装样子,打打掩护也好呀。
但此刻他还不能过分自责与悲伤,贾放冲距离他最近的一名弓箭手道:“箭的来路看清了吗?还击!”
几名猎户都是千里挑一的眼力,早已经锁定了偷袭他们队长的箭手,手中的箭“嗖嗖嗖”地连珠射出,远处立时传来惨叫声。对面想必也有损伤。
贾放再顾不得山匪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去看从墙头上仰面栽下的赵五光。谁想到有比他更快的,王二郎一个箭步抢在了贾放前头,却同样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田小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扑到赵五光面前,望着他胸口正中的那枝羽箭,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谁知赵五光张大了嘴,睁大了眼在地面上躺了片刻,突然呼出一口气:“啊——”
田小妹满眼悲痛的泪水登时转为欣喜,颤声叫了一声:“五光……”
赵五光伸手,将扎在他胸口的那枚羽箭一拔,口中“嘶”的轻轻一声,只见那羽箭只是箭尖端有少许血渍,赵五光应当并无大碍。
可是这为什么?为什么那枚羽箭来时汹汹,却没能给赵五光造成严重的伤害。贾放和桂遐学站在一旁一时都没有想明白。
只见赵五光缓缓地伸手到颈间,拎出一枚红绳,只见那红绳上穿着一枚靑蚨钱。田小妹顿时也伸手,从自己颈间提出一枚,一模一样的。两人的靑蚨钱原是一对。
原来这赵五光和田小妹,正是桃源寨“移风易俗”,号召拒绝高额彩礼,才有机会走到一起,结为夫妇的。因此两人成婚之后,彼此的信物便是一枚钱,两人各自系在身上,代表着礼轻情意重,也意味着两人地位平等,彼此送对方一枚钱,并由此结缔终身。
没想到,竟是这么一枚靑蚨钱,竟在这时候救下了赵五光的性命。
王二郎这时候站在田小妹身后,也欢喜得险些哭出来了——虽然眼前这人死里逃生的原因与他没有一点点相干。
而且他答应过,只要赵五光在这场战事中平平安安地活下来,他就会转身忘记对方,另外寻觅自己的人生伴侣。
“唉哟!”赵五光忽然呼痛,田小妹又紧张起来:“咋了?”
“后脑勺疼!”毕竟刚才赵五光是整个人从防护墙上摔下来的。
田小妹又吓了一跳,待要将送到张友士那里去,赵五光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只说小妹是他的福星,非要田小妹亲自扶才行。
两人狗粮撒了一把又一把,原先被赵五光吓得半死的乡民和稽查队员们这时纷纷“切”的一声,转身散开。
此时此刻,见到赵五光夫妇两个的柔情蜜意,王二郎终于明白了心底的感受——他到底是一个局外人。但是亲眼见到这一幕,王二郎在这一瞬间,突然放下了。
的确,是时候可以放下了。
这时,墙头上忽然传来示警:“山匪们有异动!”
赵五光正要被田小妹送去包扎并检查头部伤势,便对王二郎比了一个手势,示意王二郎全权接管整个稽查队的工作。
王二郎登时将所有的杂念都抛诸脑后,一个箭步跃上防护墙。其他各人也全部各归各位,准备应付这些匪徒的下一波攻击。
由田小妹扶着正缓缓离去的赵五光,此刻见到王二郎精神抖擞地去了,露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仿佛也是为了他自己今日那万般侥幸地逃生感到后怕与清醒。
却只见山匪们纷纷转身,慢慢沿着来路撤了回去。
这些家伙,竟然打不过……撤了?
还是说,刚才猎户们为赵五光报仇那几箭,正好射中了山匪的首脑,让这首脑无法再轻松地控制这些山匪?山匪们群龙无首,只能走为上计?
只见早先被“油弹”击中并点着的攻城械此刻终于“熄火”了。几名山匪去推,还没推出半步,只听“轰”的一声,是那用来吊着攻城槌的木架被焚毁,这时索性塌了。
连攻城槌都掉了,这座攻城械是彻底不能用了。
几个山匪跳着脚痛骂一阵,但是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继续推着这座残破的攻城械,沿着来路,再慢慢退回去。
他们早先来的时候推着两座完好的攻城械,回去的时候却只剩一座残破的,实在是过分丢人,惨不忍睹。
而山匪们背后则响起了胜利的欢呼声——太棒了,太棒啦。
桃源寨的乡民们,依靠自己的双手,竟然真的挡住了这些山匪的袭击。这在所有乡民们心里,这都是值得吹一辈子的荣耀。
欢呼声中,传来贾放冷静而清醒的发号施令:
“王二郎,分派你的人手,前往其余四处防护墙巡视,寨中安排人手巡逻,谨防山匪们再次偷袭!”
“派遣夜不收,继续追踪退走山匪的行踪。”
“向武元县方向点燃信号烟,告知我方状态。”
“将今日收容的所有俘虏审讯之后看管关押起来。”
“……”
贾放一项一项地交代完,再也难忍住自豪与欣喜之情,转身对围拢在他身边的乡民们说:“我们胜了,我们又胜了,这一场胜利的功劳,全是你们的,全都是你们的!”
如果没有桃源寨全体乡民们,不眠不休地筑防护墙,没有老姚带着他的徒子徒孙不间断地烧制水泥;
如果没有稽查队的队员们在关键时刻奋不顾身,如果没有猎户们的百步穿杨……
就不会有现在欢庆的这一刻。
贾放一向是个谦虚的人,他把所有人的付出都看在眼里,唯独却只字不提他自己的功劳,当然了……这次桃源寨的运气也确实相当不错。
桃源寨的乡民们此刻大多疲惫到极点,但是兴奋也是兴奋到极点。桃源村的土著们此刻不管三七二十一,纷纷放歌表达自己的喜悦,即便是语无伦次也要唱,唱出胜利的好心情。
新余诸村的百姓们则突然一起涌上来,一把便将贾放托起来,将他整个人顺势抛向空中。
大吃一惊的贾放:原来余江的庆祝方式这么彪悍那!
好不容易被新余的乡民们放下来,贾放终于有机会继续指挥:
“对了,等大家养精蓄锐,吃饱喝足,就可以着手开始对防护墙进一步加固,咱的城墙不能总是这么光秃秃的水泥板,将来一定得有坚固的墙基,厚实的墙体,平坦的墙面,供人行走自如的墙顶,门楼、箭垛……可以一起建起来!”
贾放心里还有好些规划,三天前没有都说出来吓人。
“另外,青坊河对面,咱们的‘卫星城’青坊城,也可以赶紧动手修起来,咱们的轻工业这就要复工复产啦!”
*
“大人,桃源寨那边点了蓝色的烟!”李师爷面带喜色,脚步比以往轻快了十倍,回到县衙里,向武元县令袁化报喜。
“真的?”袁化惊讶地站了起来,随即露出喜色,他也着实没想到,面对大批山匪,桃源寨的表现能这么抢眼。
“千真万确,早先城头上的乡勇已经看见了,桃源寨那边大批的山匪退了回来。最最出奇的是:早先大伙儿看得真真的,山匪们有两台攻城械的,谁知刚才撤下来的山匪身边只剩了一台。那一台啊,还被烧得又是烟又是灰的,连用来挂攻城槌的木梁,都给烧断了呢!”
袁化一喜,心里也同时一惊:桃源寨的表现,贾放的表现,这可真真是没想到啊!
但一想到隔壁桃源寨光芒四射,绝对盖过自己,袁大人的笑意就略转淡些。
李师爷知道上司的心意,当即笑着小声提醒:“贾大人自然是天纵奇才,盖过咱们去那才是正常的。”
袁化一想起贾放的身份,连忙点头笑道:“对,对,正是这样!咱们本来也不能想着盖过贾大人一头去……”
这样回头嘉奖起来,上头怕都是能体察到他的“苦心”,把功劳也分给他的一点儿。毕竟贾放未及弱冠,能凭一己之力守住桃源寨未免太过惊世骇俗,旁人自然会想他这个离得最近的县太爷提供了一点点“帮助”。
“不过,我瞅郑先生南先生他们的意思,这些山匪下一步可能就是围困武元了。”
“围困武元?”袁化心里又是一惊。
“是,大人!”李师爷最近和专案组们混得久了,见识上也有些进益,说话追求条理,当下给袁化一条条地解释:
“第一,贾大人慈悲为怀,今日虽然将山匪击退,却并没有大开杀戒。因此山匪的实力并未大损——当然,他们有可能没有了攻城械,但也因此更加保守,只围不攻,等我们突围,或者等待内应骗开城门。”
“第二,贾大人在桃源寨修筑了防御工事,但是却纯以守御为主。再加上桃源寨人口不广,自身尚且难以保全,更加不可能对武元县施以援手。山匪们更能够耐心地对武元县实施围困。”
“第三,武元县城中现在涌入了大量避难的百姓,各项政务艰难,民心不齐,粮食不足,任何一点,都足以让武元爆发内乱,让在外虎视眈眈的山匪们坐收渔利。”
“综上所述,山匪们既然撤离了桃源寨,便对桃源寨再无威胁。现在岌岌可危的,其实是武元县。”
“可以呀!”袁县令听李师爷说完,伸出双手轻轻击掌,道,“每一项都说的十分在理,看来你最近真的是进益了。”
李师爷登时谦虚地笑:“大人过奖了。学习使人进步。”
袁化盯着李师爷看了半天,终于自嘲笑道:“初见贾大人时,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桃源寨又是个不过五千人口的小地方,能给本官与本县带来多大的影响?”
“但是现在看来,贾大人的影响无处不在。”
“你我二人,恐怕在这官场上终身都会被打上贾大人这一系的烙印。”
“也不知这是福是祸。”袁化叹息一声。
李师爷近来却有些心里痒痒,难免会想:将来若是在史书上,能因为贾大人的关系,他李有为也能添个名字在上头,这才不枉了。
但是这位师爷口头上却劝:“别说是福是祸了,咱们先把这山匪一处顺顺利利地对付过去,才有机会说其他。”
袁化点点头:“对,是这道理!今日的告急文书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但永安州那头还没有回音。郑先生那边也已经写了私人的急信去催,晓以利害,永安州知州想必不敢耽搁的。”
“明日再想办法送一份告急文书出去,先不要说桃源寨解围之事,继续将两处的情势说得极其危险。对方再不调兵,就是城破寨毁的大祸。”
李师爷心想:这是当然的。他表面上做恍然大悟状,赶紧应了。
“还有一件事,”袁县令神秘兮兮地问自己的得力助手,“赵家打算什么时候卖咱们,打听到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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