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这几天可是在贾放的陪伴下, 在桃源寨内外好好地开了一番眼界。
他先是见到了桃源寨那传说在三天之内就建起来的防护墙。此时的防护墙早已没有刚刚建起来时那么“寒碜”了,墙已经砌到了两丈高, 浅灰色光滑的墙面透着与众不同。
大皇子一看见那墙面,和桂遐学刚见到青坊桥时是完全一样的反应,冲上去又是摸又是敲,导致贾放一度很担心他会上牙咬。
“这不用砖的墙你们究竟是怎么建出来的?”大皇子一看就是在考虑将来如何建防御工事的问题。
贾放将他带去了正在修建完整城墙的青坊城参观。大皇子一见到往事先准备好的框架里灌装混凝土的情景, 登时出了神。这和他印象中一块砖一块砖砌墙的工程, 可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有了这等筑墙之法, 那西北边军修筑工事, 岂不是只要搅合泥浆, 倒进去就能筑城了?”
贾放只得帮他打消这个蠢念头:“即便是泥浆, 也是不一般的泥浆。”他又带大皇子去参观水泥厂,桂遐学正好在那里,当场把水泥的反应方程式给默写了出来, “氢氧化钙”和“硅酸钙”之类的名词直接把大皇子整晕。
“本王不行了,”大皇子连忙投降,道, “贾放你只要老实告诉本王一句,这种东西能不能在西北造出来。”
贾放:“能,当然能。只要有合适的材料,并且修筑这样的水泥窑,一面烧制水泥,一面配置混凝土,就可以在西北也快速筑城。桂教员, 请你把《水泥指南》拿出来,交给大殿下一份。”
《水泥指南》的全名是《水泥的烧制与使用指南》,但桃源寨里人提起这个一概只用简称。
大皇子登时一脸喜色,大约是已经觉得此行不虚,在桃源寨淘到了好东西。
接下来他又盯上了轨道。
近来桃源寨处于建筑热潮之中,水泥厂满负荷运转,而连接桃源寨各处的木轨也几乎没有一刻空闲,运载着大量的建筑材料来来去去。大皇子登时看着眼热。
桃源通往武元的轨道目前正在修复之中,大皇子一时没法儿得窥全貌,但他早先听夏省身老大人说起过武元往来桃源之间那飞速奔驰的马车,运载的累累货物,还有中间换轨的神奇操作。现在看着轨道的修复现场,大皇子就能凭空想象了。
“如果西北能用上轨道运载军需……”
一想到这个,大皇子立即大声问贾放:“《轨道指南》有吗?也一样来一套。”
贾放心想:这位大皇子看起来也的确是一个爱岗敬业、干一行爱一行的务实皇子。可惜桃源寨也的确还没编出《轨道指南》来。贾放一想:将来若是能在全天下推广轨道,这样一本《指南》也是必不可少。
这个任务当即交给了桂遐学。后者欣然领命,把这一条列上了潇湘书院理学院的任务清单,并且标上了“加急”两个字。
大皇子在桃源寨东逛逛西转转,除了防护墙和轨道,他还见识了各种各样新奇没见过的东西。但他对种田的那一套不屑一顾,唯有对城建和运输相关的极其关切。
贾放很能理解大皇子的这种偏好,毕竟这位是注定要在开发建设保卫大西北上大放异彩的皇子。
谁知隔天大皇子收到了京城发来的密旨,告诉他在短期之内都不用回西北,而是留在南方,着手整顿平南大营的军务。
大皇子接到密旨,呆在平南节度使府署里,半天做不得声,之后便找到贾放,铁拳一记,重重捶在贾放面前的木案上:“贾子放,你上次说的屯田,还有整顿平南大营的军务,计将安出,还不快快说来?”
贾放却早已从郑伯宜那里得到了消息,这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笑着安抚大皇子:“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大殿下不必着急,让我们先把此前山匪的事都了结了,再说平南大营屯田的事也不迟。”
大皇子:“怎么山匪之事还没有了结?人都关在你武元县的大牢里,不是等刑部批复下来,就一起秋后问斩就完了吗?”
贾放却道:“刑部给了我自决之权。”
自从武元大捷之后,永安州那里也传来了捷报,剩余山匪听说大皇子率领天兵赶到,望风而降——其实不过是被背后的金主放弃了罢了。
眼下永安州和武元县的大牢里关押了数千名山匪,当真是人满为患。县衙里甚至都腾不出那许多人手来关照这些山匪的饮食与卫生。因此贾放必须尽快将这些山匪的问题解决掉。
“你打算怎么办?”大皇子还是西北那一套思维,“这么多人,要么杀要么放,你难不成还要养着不成?”
贾放已经胸有成竹:“这么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健康的壮劳力,不好好利用起来实在是太过浪费。”
“但他们绝大多数手上染血,且桀骜不驯,目无法纪,如果让他们逍遥法外,也实在是对不起妄自在他们手中折了性命的百姓。”
大皇子点头:“对,否则也对不起我和麾下这二百骑好不容易跑上这一趟。”
“所以我给他们安排的,是公审!”贾放说。
“但是在公审之前,我要首先稍许影响一下百姓的观念。”
*
公审山匪的消息立即席卷了整个武元县,顺带的还有永安州——那里的两千山匪也将在武元县的公审结束之后,接受审判。
武元县的百姓们激动了,人人见面第一句:“听说了吗?铜环三六要被千刀万剐了。”
千刀万剐就是百姓口中的“凌迟”之刑,足见人人都恨透了铜环三六,人人都期待这个“匪首”身受极刑,痛苦万分地死去,好让受尽苦楚的百姓们心头得到一些告慰。
谁知在公审定下那日子的前两天,武元县县衙旁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戏台,由来自桃源寨的年轻男女演了一出当地的土戏——《同欢记》。
这一出戏讲的是一个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同欢的年轻人。他小时原本家境尚可,家中却被附近的大粮户用“飞洒”的法子被迫缴了不该缴的赋税,家道中落之后,遇上荒年与疾病,被迫将房子和地都卖给了大粮户,一家人流离失所,病的病,死的死,最后只剩下了兄弟俩。
同欢那年只有十二岁,邻居家有个叫做凤珍的小姑娘,两小无猜情谊甚笃,凤珍在同欢落魄的时候曾给他不少帮助。谁知消息传来,同欢的哥哥做了匪首,被官府剿灭了。同欢被通缉,只得隐姓埋名,却无意中被兄长的同伴发现,带去了山寨里。
这时已经有不少百姓看出来了,这故事哪里是什么《同欢记》,这明明就是铜环三六的故事。但是这个时空里百姓的娱乐活动不够多,这戏台上演员们咿咿呀呀唱着的,又是他们听得最习惯的土话,再加上人人都对八卦好奇,竟然都忍住了,没往台上扔烂番茄臭鸡蛋,一个个耐心地看下去。
这同欢被带入山匪的巢穴之后,过的也是寻常日子。但是这些山匪每次都会接到一个神秘人送来的吃食与银两,神秘人会嘱咐他们:同欢们的命是他给的,所以同欢们一定要听他的话,为他卖命。
终于有一天,同欢长大了,那神秘人却突然说要让山匪们下山,说是要为同欢的哥哥报仇。但是同欢哥哥的鬼魂出现,告诉同欢,真正害他的,并不是剿灭他家兄长的官府,而是还得他家走投无路,为富不仁的乡绅富户。
但是神秘人却百般相诱,告诉同欢和他的伙伴,只要赶走当地的官员,他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于是同欢被迫下山,他先去找到了凤珍,并且勇敢地护住了凤珍一家。凤珍一家非常感激同欢,要留他在家中与凤珍成亲。谁知就在最后一刻,山匪们败了,神秘人指使其他山匪,将同欢顶出去,所有的罪都让同欢担上。
剧情发展到这一刻的时候,看戏的百姓都气愤得一起骂人,纷纷吵嚷着要将后头那个神秘人揪出来;再后来同欢上法场,凤珍洒泪相送的时候,看戏的百姓一起同洒一抔痛泪。
这些百姓恐怕也没有想过,他们竟然会代入一个山匪,同情一个山匪。
论其缘由,可能也主要要归功于演员选角非常成功,同欢与凤珍的演员颜值都非常出色,唱腔又极为动听,因此赚得了无数同情的眼泪。
这些演员来自桃源寨。桃源寨的土著本就有对歌的传统,唱起山歌那是张口就来。稍许给他们一些剧情,演员们就能发挥得如同排演了千百遍的传统剧目一样。
这出《同欢记》上演了三天,武元县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山匪公审。
第一个受审的自然是匪首“铜环三六”。铜环三六被带上堂的时候,围在县衙外的百姓之中竟然有个人大喊了一声:“铜环三六,坦白从宽,好好交待,别再伤了你家凤珍的心!”
铜环三六:……凤珍是哪个?
但是他也确实是下定了决心要老实交代的,当下将自己投匪的经历原原本本地都说了一遍。
负责审问的李师爷是事先仔细研读过铜环三六的供词的,这时候着重引导了一下,帮助铜环三六将最关键的供词都说出来,比如他们原本在山里好好的,是上头有人突然安排他们出山;又比如上头曾经通知过,将武元县县令擒住,将平南节度使赶走,他们的任务就结束了。
百姓们至此终于多少明白了:敢情这些山匪并不是罪魁祸首,真正的罪魁目的其实是要加害武元县令——而武元县令,正是此前主张重新丈田,阻止大户进行土地兼并和少缴赋税的青天大老爷袁化。
再联想到此前刘家、赵家,在城里散布的流言,百姓们终于将两者能够对上,严丝合缝,齐活了。
接下来就是回避不了的铜环三六“黑历史”部分。在县衙大堂上,铜环三六将他自从“从匪”开始的详细经历一一讲述了一遍,包括最近在武元县附近从事的各种窥伺、袭击、抢掠……倒也一字不差,都说了出来。
李师爷表示已经将铜环三六的供词与旁人的供词核对,基本可以确认无疑。
原本对“同欢”充满了同情的围观群众们,心中登时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多半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好好地被人骗了,做下这等违法乱纪之事。
最终,令人紧张的判决时刻到来。县太爷袁化宣布,铜环三六不是匪首。
这一决定,县里的百姓都是支持的,早几天还叫嚷着要将铜环三六千刀万剐的人现在都改了口,支持县太爷的决定。
但是接下来的决定让很多磕“欢凤CP”的百姓们失望了。县尊袁化宣布:同欢三六早年间因年少无知加入犯罪团伙,期间抢劫财物、伤人性命、破坏私人财产与公共设施,诸般罪名成立,本应判为斩立决。
但念其认罪态度较好,免除其死罪,判处服苦役终身。
这判决一出,百姓们一片叹息:“凤珍妹子可惜了!”
谁知袁化继续加了一句:“苦役期间,除非有重大立功表现,方可减刑。”
这句话,明着像是堵上了一个口子,其实是宣布了一个可能性。好些百姓大声鼓励铜环三六:“加油改造,好好表现,相信你家凤珍妹子会等你的。”
铜环三六:……这些人说的都是啥?
但是他到底是松了一口气: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他好歹留了一条命,将来也有那么一丢丢的可能能重获自由,实在是不能奢望更多了。
铜环三六之后,轮到了其他山匪。他们听说铜环三六竟然不用被处斩,全都松了一口气。谁知轮到他们的时候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所有人的供词全部经过详细分析,能够相互印证的,方能算是“有效”供词。通过这些分析,抽丝剥茧,认定了几个“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山匪,不用严刑拷打,他们就自己招认了。
这几个罪行确凿的山匪立即被判了极刑,将分别在武元县与永安州百姓们面前明正典刑。
除此之外,通过供词的分析,还抓到了铜环三六口中的“上级”,其中一人在当初围攻桃源寨的时候就已经被射死了,此外还有两三人,负责与外界联系,并听命于这些山匪的“金主”。这几个人将被严密看管羁押,以待案件的进一步侦破。
剩下大部分山匪,和铜环三六一样,被判处终身苦役;其余还有些胆小的,一向只跟着旁人后头打家劫舍,却从来不敢沾血的,被判处十年苦役。
这样一来,武元县的百姓大多比较满意。
大皇子却对此不屑一顾。他对贾放说:“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还挺婆婆妈妈的。”
“铜环三六不是匪首,你说一声不就行了?还非要折腾出这么一出,还非要演什么戏……”大皇子对贾放的布置表示无语。
贾放笑道:“我说一声是一回事,要让百姓接受他不是匪首,官府对他网开一面不是徇私,则是另一回事。”
大皇子顿时被噎了回去,隔了片刻才怼回来,道:“就这么个小人物,他也不是没犯事,只不过不是匪首而已。你就把他当匪首杀了,又有什么差别,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又要让百姓相信,又不肯胡乱伤人性命,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喜欢多事呢?”
贾放听见这话便笑了,道:“可能这是因为,法律,对于小人物也能一视同仁的时候,才能称其为法律吧!”
他早已想过,如果铜环三六所犯之罪,足够送他上刑场,那么贾放也绝对会杀他,只不过同样不会让他背上“匪首”的名头。
贾放让人编出《同欢记》,并不是为了铜环三六。只不过是借铜环三六的身世,和一段凭空捏造的爱情故事,让百姓们心中多少能够有些意识: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南方农村的普遍问题在全国并不鲜见,大户对土地的蚕食与侵占让普通百姓的税赋负担越来越重,同时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任何打破这种兼并局面,将土地重新分配的“新政”。
贾放希望《同欢记》能够在向百姓点出主要矛盾的同时,也提醒一下那些无法无天的土地兼并者,让他们不要太得意忘形,不要以为自己是地头蛇就能掌控一切。
这一次得大皇子之助,山匪们的背后金主们很明显被震慑了,因此在最后一刻选择了“壮士断腕”,断了与刘家、赵家的一切联系,放弃了他们豢养多年的山匪私兵,躲在南方地界上死也不出声。
但是贾放对这些能与外邦南夷勾结的力量有着充分的认识,知道自己如果进一步蚕食对方的利益,就会引起对方的进一步反扑。
所以他必须帮助大皇子好好地整顿平南大营的军务。
贾放这样想着,大皇子还在问他:“公审啥时候能审完,啥时候你才能帮我想想平南大营的事?”
贾放:“放心,这次公审,一定程度上也是帮你规划平南大营未来的军屯。”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大家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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