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闹归笑闹, 等到大皇子终于有功夫坐下来,与贾放详谈这平南大营的两千兵的时候, 贾放才将他这阵子所做的工作和盘托出。
“敢情你最初只是为了几个流莺……”
大皇子问清楚原委之后极度无语,“要是本王,直接抄了,扔到武元县的大牢里, 或者……让她们服苦役!”
但贾放反问道:“那么请问, 她们究竟是犯了哪一出律条, 又是哪条律法规定她们要被关起来或是判苦役呢?”
大皇子被问住了, 挠了半天的头终于道:“你说的对!”
“我想这世上没有人生下来就想做这样的营生。这些女子, 她们自己恐怕也很担心年老色衰之后会如何。长此以往, 终究不是良策。所以我让武元县造册为她们登记……”
大皇子傻眼了:“登记?你打算为她们建青楼?”
贾放摇摇头:“没有这种打算,流莺还是流莺。我只是帮她们抬了一下价格,设了一个最低指导价格。”
大皇子呆了片刻, 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差点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笑道:“好你个老六……你真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家伙。”
贾放登时被憋了回去, 心想他究竟要怎么解释,把价格提高之后,流莺的生意其实会变差?从而会阻止更多的流莺跑来这里做生意?
价格杠杆会筛去一部分需求,而胜利新村新涌现的各种文体活动会让这些需求进一步减少。
武元县按照他的指点,的确是搞出了一个流莺的登记制度,并且明确表示了未曾登记的属于非法经营,赁房子的户主和里长都可能会因此受到惩处。这样一来就基本杜绝了流莺们不经登记, 直接营业的可能。
除此之外,流莺们每月还需要缴纳一定费用,由大夫上门为她们检查身体,并且每月有几天的强制假期,假期之内不得营业。
这样一来,即便不设那最低价,流莺们也不得不抬价了,否则没法儿养活自己。再加上来自胜利新村的需求逐渐下降,很快就有流莺们出现松动,不再有新人过来,已经来的也在谋算着离开,或者用其他的方式谋生。
但也有人头脑活络,竟然提交了申请,想要参加武元县的相亲大会——要知道,武元县的相亲大会上已经陆续出现了一些在本地屯田的平南大营校官,他们大多呈现“年纪大、品衔高、人品好”的特征。
这是贾放设定的几大标准所决定的,年龄是重要参考依据,总归会先解决大龄光棍的婚姻问题;此外品级标准和屯田积分也决定了第一批出来参加相亲的人员坏不到哪儿去。
这些由登记在册的流莺提交的申请,最终还是得到了批准,准许她们参加相亲大会,但是也明确了要求:虽然刚见面时没有必要太坦白,但是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步,一定要向对方坦陈身份,对方确认可以接受之后才能决定是否成婚。
流莺择婿,着实和青楼里的姐儿赎身其实性质类似,只要是在彼此情愿的基础上发生,确实可以解决一部分光棍官兵的婚姻问题,尤其是大龄、貌陋、身体曾有损伤的官兵,他们在相亲大会上往往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但是这一部分流莺的加入,给他们提供了另一个选项。
有些人愿意,也有些人不情愿,宁肯等下一次相亲大会再守候意中人出现。这一切都由双方自主抉择,无人勉强——唯有一项,不得隐瞒实情。流莺的信息武元县里都有记录,如果她们胆敢隐瞒,在结婚登记的时候也会被戳穿的。
在大皇子回来之前,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一例,被当场戳穿的那名女子在武元县待不下去,被迫回永安州州府去了。
在此之后所有人都引以为戒,相亲大会上彼此看中之后,女人会亮出身份,而男人则会立即表态,接受还是不接受对方的背景。
武元县城外流莺的数量,似乎在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之后,又开始渐渐下降了。
大皇子听完贾放的讲述,一拍桌赞道:“好!”
“不愧是你啊老六,满脑子的鬼主意就是多。”这位皇子在贾放面前说话从不顾忌。
贾放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本不是他的主意。给他出主意的那个人,已经好一阵子不理会他,而且也不愿意给他回信。两人之间,就像是完全断了往来。贾放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对方那座园子的真实面貌了。
大皇子却完全错会了意,笑道:“难道是老六也有了意中人?不过你也难——贾家不敢给你张罗,要等父皇。而父皇是不会对这种事上心的,他只会等着你去找他,告诉他你已经看上了哪家闺女。”
贾放苦笑,他是完全没有这个念头的,只纯粹是突然想起了水宪而已。
但是眼前这一位大皇子的经历却颇为传奇。大皇子是和亲藩女所生,未出生外祖父就先反了。生下来之后大皇子就没人疼没人爱的,因此才会被所有人都认定为最“不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年纪轻轻就送去军中历练,出生入死遭遇险境无数,才锻炼出这样一位近乎杀神似的人物。
自然也无人愿费事为大皇子操持婚事。
谁知大皇子这人极有主见,竟然娶了一位女奴为妻,并且直接上书为妻子请封。当时是满朝哗然,造成了极大的轰动。
但最后是以皇帝陛下妥协而告终。皇帝准了大皇子的婚事,并且给他们夫妻封了王爵。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皇帝陛下是放弃这个儿子了,才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封赏。谁知后来大王妃独自在京中主持王府,所有往来之人才发觉这个大王妃并不简单,进退有度,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时才有人明白过来,原来当时皇帝恩准了大皇子所请,并不是将这个儿子放弃了,而是觉得儿子的眼光可以,娶到了值得娶的人。
贾放对大皇子的劝解全然无感,大皇子的情况与他不同,而大皇子的问题在他这里并不是问题——他自然不会有娶妻这种事,在听说水溶那个小团子将来会继承北静王爵之后,他已经知道自己此生不会与其他人共度的可能。
只可惜这个决心,现在看起来做得也没啥意义。
正想着,忽听屋外脚步声急促,是大皇子的贴身侍卫进来,递上一封从京里来的急件。
大皇子拆件之前先顿了片刻,惊讶地道:“竟然是同时给我们两人的。”
贾放这下也吃惊不小,他与大皇子各有司职,有什么事是同时找他们俩的?
待拆开信,大皇子三言两语扫过,抬头看贾放,见后者也苍白了脸。
他登时推桌,一把拉起贾放,大声说:“走!”
*
京城,东平王府。
荣国公贾代善正在寻找太子殿下的下落。
今日是东平王的寿辰,因为是逢九的大生日,所以东平王府操办了一回,请了排云班和班里一干名角儿来唱三天的大戏。
最让东平王长脸的,就是太子与太子妃同时驾临道贺,与众贺客一道听戏饮宴,让东平王赚足了面子。
四王八公都在邀请之列。宁国公借口身子不适,出城静养,便只有荣公一人出席。
众人从中午晌就开始饮宴,宴罢稍歇,戏楼那边的戏就开场了。贾代善不久便接到了消息,说是太子要面见于他。
贾代善抬头,在席间看了一圈,都没有见到太子的踪影,也不见东平王。便随意问了一个东平王府的仆从,问他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刚才有见到殿下往戏台后头去了。”
“往戏台后头去?这是为何?”
“回国公爷的话,小的不知。”
那仆从始终低着头应答,贾代只道这名仆从可能是东平王府新来的,面对这么多王公大臣,心中生了怯意,因此不敢抬头。于是他循着那名仆从的指点,往戏台后头去了。
东平王府的戏台规制宏大,光舞台就有上下两层,可供两拨伶人同时演出。戏台后头的妆楼亦有两层,妆楼里路径繁复,狭窄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
贾代善一路走,只遇到几名穿着戏服的伶人来来去去。贾代善不免生疑:他很难想象为啥太子会到戏台之后的妆楼去。那里难道不是伶人更换戏服,上妆卸妆以及休息的地方吗?
排云班确实是京里的名班,拥有四大台柱,号称“晴空一鹤排云上”,分别是唱正旦的阮云晴,小生杨云空,老生邵云一和武生梁云鹤,四个人的名字凑成了“晴空一鹤”,可想而知那阮云晴是台柱中的台柱,也是排云班的根基。
但贾代善对这阮云晴无感,他只知道阮云晴的旦角扮相颇美,但架子也大。今日这一出东平王府寿宴的大戏,阮云晴只唱第一出和压轴一出,其他都由班子里其他名角儿顶着。
贾代善一路寻去,实在是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便开口朗声招呼:“太子殿下?”
话音还未落,便听不远处两声惊呼,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是贾代善所熟悉的,监国太子的嗓音。
贾代善只道是太子遇险,哪里还想得到那么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间屋子跟前,撞开房门,只见一屋子的春色。
太子半卧在榻上,身上只胡乱套着半件衣衫,身畔躺着一个美少年,长长的黑发披散着,与肩头裸露着的雪白肌肤对比鲜明。
贾代善一撞进屋,那美少年立即别过脸去,将一张面孔深深埋在太子身边。但贾代善还是眼尖,认出此人的面貌与身段,不正是早先出来唱过一段的阮云晴吗?
贾代善瞬间就知道自己被设计了。刚才东平王府里那个仆从,低着头不敢看贾代善。若说他是胆怯的新人,但又怎么可能准确地称呼自己的爵位?
所以那人是刻意指点他到此,专为撞破太子与阮云晴的私情。
贾代善大是后悔,他与东平王关系不错,因此到这东平王府便大意了。这时面对惊慌失措的监国太子,贾代善尴尬无比,但是硬撑着若无其事的模样,向太子行礼,眼光直接忽略缩在太子身边的美人:“殿下可曾召唤臣至此?”
太子就算是失心疯了也不会召唤贾代善到他这里来。贾代善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太子明白,他也是被人摆了一道。两人这是同时被坑。
但是太子的眼光忽然转向贾代善身边。贾代善瞬间惊觉,他身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人。
这人举起了一枚长长的黑色铜管,面向监国太子。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管口忽然喷出火光,像是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花。
太子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原本白净的胸口冒出无数个血点。阮云晴在他身边,瞬间成为一个血人。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贾代善纵使勇武,赤手空拳地想去格挡那道黑色的铜管,也未来得及。
巨响之后,惊呼声在整座戏楼之内响起。贾代善转身面向来人,伸手便要擒拿。他深知太子已然无幸,唯有擒住杀手,或可洗去荣国府即将面对的危机。
但他已经来不及了。另一座黑色铜管抬起,黑洞洞的管口对准了贾代善的心口,贾代善明知极难幸免,却依旧奋力用手臂格挡,同时偏过身躯——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东平王府的整座戏楼被再次震动。
*
“太子,太子殿下薨了?”贾放不敢相信他从急报上看到的。
几乎与此同时,贾放忽然感到胸腹间一阵痛楚,瞬间几乎没法儿呼吸。大皇子拉他都没能将他拉起来,只能看着他坐在椅上,将头深埋在两臂之间,趴了一会儿,才渐渐抬起头。
“你好点儿没?”隔了一会儿,大皇子急不可耐地问。
贾放抱着胸口点点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对他来说非常要紧的亲人出事了。
“你我现在就出发,一路更换驿马,可以在五天后赶到京中。”大皇子掐指计算着路程与一路上驿站的数目,却忘了他征战惯了,在马背上吃饭睡觉都是可以,而贾放却是不行的。
贾放却想: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急件,那么太子出事至少已经是五天前。他们再快马赶回京中,即便不眠不休,也要再花上五日。
于是他轻轻摇摇头,道:“我……”
还没等贾放把话说完,大皇子已经睁圆了眼,拎着贾放的后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这位勇武且直接的皇子冲贾放大声说:“你可别忘了,那位也是你的二哥!就算父皇没把你认回来,血缘是事实,你无法改变。”
说着说着,大皇子双眼已经红了。可见即便他一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与太子之间也保留了足够的手足之情。
贾放即便被拎了起来,也蜷缩着身体,抱着胸口,仿佛痛岔了气似的。大皇子不得已,还是放开了他。
“大哥,我马术不行,随你同行,只有拖累你。”贾放顺口就把“大哥”喊了出来,就像他喊贾赦时一样。大皇子听他如此说,脸色终于放缓了。
“那我先去,你随后赶来?”大皇子终于让了步,也换了一副柔和的口气。
贾放点了点头,艰难地说:“我们在京里见!”
大皇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想确定他会不会信守承诺。见贾放表情真诚,大皇子咬了咬下唇,终于什么都没多说,收起了急报,转身出门。贾放听见他在屋外简单地号令一句,紧接着是脚步整齐,大皇子带上了他在武元的一百骑兵,直接没有片刻的耽搁,直接赶去驿站。
贾放趴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胸口的疼痛渐渐缓过来了。他起身便往桃源寨的贤良祠那里过去,刚开始还是用走的,到后来竟是发足狂奔——
他有种预感,太子薨逝,贾府怕是也牵连到了。京中的变故已经过去了五日,如果他跟大皇子一起飞骑回京,到京的时候恐怕连黄花菜都凉了。
他一口气冲过缩地鞭,从稻香村中出来,见四下里无人,便朝大观园园门处冲过去。奔到园门处时稍稍驻足松了口气——大观园园门处依旧是红漆大柱,贾府并未服丧。
他刚要开园门进贾府,谁知那园门自己开了。一个人探身进来,正好与贾放面面相觑。
“老三!”来人是贾赦,他面上依稀有泪痕。
“大哥!”贾放一个箭步冲上去,拉着贾赦的衣袖问:“是怎么回事,谁出事了?”
贾赦低头拭泪,勉强道:“咱爹——”
贾放赶紧拉着贾赦就出了园门,也顾不上路上会撞见旁人,一路向荣禧堂冲去。贾赦被贾放拉着,在他身后急急匆匆地道:“父亲不让我去找你,但我想你时不时会在园子里出现,或许能碰碰运气。天可怜见……”
天可怜见,贾放还是回来了。
贾放不说话,他已有预感是贾代善——同时也抄给他的急报上只有太子薨逝的消息,对余人却只字不提。或许贾代善为了不惊动/牵累自己,做得出这种隐瞒消息的事来。
他拉着贾赦,一路冲向荣禧堂。此时荣禧堂中一片肃静,贾放与贾赦放轻了脚步,接近贾代善的卧室。只听贾政开口:“父亲,您明明想见三弟,为何却不去信招他回京?”
只听贾代善的声音断断续续:“不,不要让他回京。让他留在南方,那是他该在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送上,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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