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 183 章

    荣禧堂中, 贾代善强打起精神,抬起眼皮, 望着身边的林如海,开口颤声道:“贤婿……”

    林如海不敢怠慢,连忙跪在贾代善榻前,大声道:“小婿在!”

    只听贾代善幽幽地道:“敏儿是我独生爱女, 从今往后, 我将她……交给你了。”

    贾代善话音还未落, 屏风后便传来一阵女眷的哭声。荣禧堂内用一扇屏风将男宾与女眷隔开, 但是却没法儿挡住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

    林如海心情沉重, 但此刻也只能应下, 并且赌咒发誓,拼却此身,也要护得贾敏周全。

    谁知贾代善的眼光转向林如海身后站着的贾政:“政儿……”

    “父亲, 儿子在这里。”贾政一提袍角跪下。

    “……你们夫妇今日便启程,为敏儿……送亲……”

    这句话一出,室内人人惊讶。眼看贾代善命在旦夕, 他非但不把儿子女儿留在身边,反而在这节骨眼儿上命贾政两口子送贾敏南下,前往姑苏与林如海即刻完婚。

    屏风后登时悲声大作,能听见贾敏在哭着呼唤父亲。

    贾代善却精神了一点,道:“不用怕……父亲还能撑着。五日已经撑过,再撑十天半月,总要撑到你们拜堂的日子, 才能咽、咽……”

    贾代善一口气没转过来,女眷那边已经悲痛欲绝,晓得即便贾代善真的过世,荣府为贾敏能及时嫁出去,恐怕也会秘不发丧。

    贾政心中痛楚,泪水爬了满脸,却也只能应道:“儿子这就起身,为妹妹送嫁。”

    贾代善这时总算是舒出一口气,望见一向板正的二儿子此刻也面上难掩悲痛,忍不住叹息一声:“政儿,你送敏儿去姑苏,回程时带你媳妇去江宁你丈人那里去盘桓上几个月……不要急于回京……”

    这是……将荣国府的人都遣散了,京里不留人了吗?

    贾代善望着贾政的目光却转温柔,小声道:“你母亲对你寄予厚望,为父何尝不是如此……到了南方,多与你岳丈学学,板正之人,亦有板正之人的存身之道……”

    贾政登时泣不成声,再说不出来一个字。

    “赦儿呢?”贾代善话说得多,此刻已经累了,有气无力地吐出这三个字。

    贾赦三步并作两步进去,刚要开口禀报,忽听贾代善道:“恩侯……为父已经命幕僚代拟上表,为你请封世子之位……这荣国府,日后就交待在你身上……”

    贾赦心头难过,将额头在地面上碰得砰砰响,高声道:“此事自当待父亲痊愈之后再做打算,父亲且耐心静养,无需过问这些闲事……”

    屏风那边一声不吭,史夫人一向反对贾代善提早为世子请封的,这时却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

    “往后几个月,你须全心全力照顾好你媳妇和孩儿……照顾好你母亲,与阖府……”

    贾代善的话说得尽量简洁,但其实颇有深意。他将贾赦留在京中,并且为贾赦请封,贾赦得到世子之位,将来继承荣国府,但是所担的风险一点儿都不小,更何况贾赦之妻眼下有着身孕,娇妻弱子,一起陪他在京中涉险。

    世人所谓有得便有失,大约便是如此。

    “最紧要,最紧要一项——转告放儿,让他千万不要……”

    贾代善艰难无比地说出四个字:“不要回京!”

    话音方落,只听见脚步声声,有人从门外转进来,在贾代善榻前跪下,沉声道:“父亲——”

    贾放在他两个兄长一个妹婿身边跪了下来,瞬间将贾代善惊到了,一时没能说话,但片刻便湿润了眼眶。

    贾赦是被贾放拉来荣禧堂的,自然不觉得太过惊讶。贾政在贾放身边,什么都没说,只伸手重重拍了拍贾放的肩膀。林如海则转身冲贾放行了一礼。

    贾敏啜泣着在屏风另一边道:“三哥!”史夫人没出声,但她的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对于贾放来说,来自贾府的亲情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之一。他从来都姓贾,所以即便有人告诉他,他应当还有另一个贵重无比的身份,这也无法改变贾放的自我认知。

    所以贾放此刻极为平静地道:“父亲,我回来了。”

    此时距离贾代善出事已有五六日,但若算起南方到京里的来回脚程,那是万万不够的。但是荣府里除贾赦以外,人人都顾不上这一点,都只道是贾放听到消息,立即赶了回来。

    贾代善虚弱无力,没法儿再开口说话,轻轻地闭上眼,积蓄了一会儿力气,方才道:“我与放儿……放儿……”

    贾赦会意,赶紧将贾政和林如海都拉起来,小声道:“二弟与妹婿即刻要离京,事情千头万绪,且先随我来吧。”

    贾政与林如海无奈,当下郑重拜别了贾代善,随即退出房门之外。女眷那里也匆匆离开,只有贾敏哭着道了一声:“三哥你一定要……”

    还没等她说完,人就被史夫人拉出房去。房里设置的屏风也瞬间被人撤去,露出完完整整一间屋子。屋内灯烛明亮,照着卧在迎枕上的贾代善那张失血过多的脸,像是死人一般惨白。

    贾放轻轻地道:“父亲,伤在何处——”

    他伸手去揭贾代善身上盖着的锦被,见到锦被之下贾代善上半身右边全都绑满了白纱,饶是如此,依旧能见到鲜血逐渐从棉纱之中渗出来。

    “怎么会如此多的伤口?”贾放大惊之下,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难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冷兵器主宰的时代了?

    这个可能性他在这个时空里还从未想过。

    “不知……”

    贾代善艰难地道:“京中动荡在即,你有……危险,速离……”

    贾放却伸手去握住了贾代善的右手,轻声道:“父亲请稍歇,养足精神,再与孩儿说这些也不迟。”

    他见到贾代善榻旁放着干净的手巾,连忙用这手巾擦去了贾代善额头上渗出的滴滴汗珠,又取了一块棉纱,沾了些清水,替贾代善湿了湿嘴唇,才又轻轻握了握父亲的手,道:“孩儿片刻即回。”

    贾放随即退出贾代善的卧室,贾赦此刻正在门外候着,一见他出来,赶紧询问:“怎么样了?”

    贾放立即反问:“是被什么伤的?为何伤情如此严重?”

    贾赦面色沉肃,道:“不知是什么,只知道是无数铁砂一时间全部打进身体里。容易取的大夫已经都取了出来,还有一些据说是伤及肺腑,无法取出……”

    贾放便知贾代善一定是为火器所伤了。但他无暇询问贾代善究竟是在何等情况之下,为何等样的人用何等兵器所伤,只说:“大夫也是胡闹,伤及肺腑便不取了吗?这留在体内他也不会好啊……”

    贾赦面露为难,道:“不止咱们家常用的太医,皇上派来的太医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不取,硬拖着可能还能拖上一段时日。但如果一定要取,恐怕……就不好说了。”

    贾放却摇头道:“一定要取!父亲到现在都还在失血,这样拖着不是办法,只有让他老人家徒受痛苦。”

    他略略沉思片刻,道:“我可以寻来一位大夫给父亲取出体内的铁砂。”

    贾赦一听三弟这么说,心里依旧犹豫:连京里最有名的太医都这样说了,贾放找来的大夫难道还能胜过这些太医?

    可是……说这话的,是贾放啊!——贾赦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自从贾放回到荣国府,荣国府就发生了无数稀奇的事,翻天覆地的变化——贾放说的,好像还没有错过。

    他马上清醒了:“就这样办,老三,你要我做什么?”

    贾放想了想,说:“我要你准备这几样物事。京里能找到最烈的酒,越烈越好,洁净的棉布,还要几匹浅绿色的布匹……在父亲屋外设几个炉子,不间断地烧开水,我要在两三天之内烧的开水不能间断……”

    这时贾赦背后有个人影一动,道:“我这就去办!”正是史夫人,原来她一直都躲在贾赦身后偷听,但是一听说贾放会去找大夫来救治贾代善,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马上出面去办。

    贾放继续说:“再去找一张适合父亲躺卧的卧榻,将父亲移到那副榻上,然后在四面八方都点上灯烛。最紧要的是不能有影子……哪怕是人手持着灯也行,但是持灯的人一定不能怕血……”

    现在也来不及再专门却造一座手术用的无影灯了,只能让贾赦去想办法。这个大哥一向靠谱,将事情交给他应当稳妥。

    两兄弟商议已定,当即分头行事。贾放循着原路回大观园。这时天色已经全黑,贾放手提一盏灯笼,一路赶回大观园里,一路上竟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想是史夫人已经安排下去,命府内所有下人回避,给他留出了空间。

    贾放经过缩地鞭,回到桃源寨。晚间的桃源寨里四处灯火明亮,整座城市宁静而安逸,衬着贾放的心情越发火急火燎。

    贾放迅速朝潇湘书院赶过去,敲了张友士的房门。张友士打开房门之后,贾放直接拜倒,将张友士唬了一大跳,赶紧伸手扶住,惊问道:“贾三爷,您这是做什么?”

    “来求张先生帮忙,从阎王爷手里抢一个人回来。”

    张友士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他自从上次在武元县受挫之后,便在桃源寨带着一拨学生,潜心研究医术,也曾在武元及桃源一带救死扶伤,但是还从来没有人像贾放这样,直接来求他:求从阎王爷手里抢一个人。

    可是贾放那语气明明白白就是:我知道你能。

    张友士看着贾放,渐渐地从惊讶转为平静——他知道自己为了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好多年,为啥不试试呢?

    于是他开始默默地收拾工具,同时问贾放:“要不要我带两个护理一起去?”张友士身边的护理都是他医学院里带出来的学生,平时一边辅助做研究,一边跟在张友士身边学习技能。

    贾放摇摇头:“这也是我要拜托先生的——我要带您去一个地方,那里会有人护理,但我必须事先请求您:不要问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只能说,那里有非常非常需要您的人。”

    张友士素来知道贾放有些不寻常,听他说得诚挚,便也应了。当下他取了所有的工具和一些基本的药品,跟在贾放身后,离开了潇湘书院。

    眼看着贾放把自己带进了贤良祠,张友士大吃一惊,心道这位贾三爷难道真的如传闻一般,能够通神?

    但贾放在前面走得颇快,张友士又不敢将他拦下来询问,只得紧紧跟在贾放身后。他只觉得头脑微微发晕,眼前一片云里雾里的,便紧随着贾放从一条狭窄的通道内穿了过去。

    整个过程就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直到张友士迷迷瞪瞪地随贾放从另一头走出来了,回望身后那幅兀自涌动的水墨画卷,张友士如梦初醒——他这真的是来了仙境吗?

    来仙境里跟阎王爷抢人?

    贾放已经站在院子门口,手持一柄灯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友士连忙摒弃了脑海之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紧随在贾放身后,穿过晚间寂静优雅的园林,进入高门大户的长长巷道,穿过一扇小门,又穿过一扇垂花门,及至来到一座宏伟壮阔的屋宇跟前。

    就是仙境!——张友士果断得出结论。

    但随即他发现,在这个仙境里的,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这座高大伟丽的屋宇跟前反复踱步,这时扭头见到了张友士跟着贾放过来,登时面露惊喜,快步跑来,望着贾放道:“三弟,你总算来了。这位是?”

    贾放给他介绍:“张友士张先生,学问渊博,医理极深,能断人生死。张先生,这位是我大哥。”

    贾赦向张友士郑重行了一礼,将他向贾代善卧室中迎,道:“先生快请!”

    张友士拔脚要进屋的时候,无意中溜了一眼,发现这屋舍之外停着一溜烟的炉子,炉上都烧着热水。他顿时感到挺满意,可以少吩咐一件事。

    这边贾代善的卧室里,在屋子正中横放了一张卧榻,卧榻抬得较高,就像是书桌案几的高度,张友士站在那跟前不必弯腰就可以查看病人的情形。更兼卧榻四周都放着枝形的烛台,将屋内照得雪亮。还有一名仆从手中捧着烛台在一旁侍立,想必张友士若是觉得哪里亮度不够,可以随时调度这名仆从。

    这座卧榻四周雪白的墙壁上,甚至还都铺上了浅绿色的布匹,连地上都铺了好些。

    张友士点了点头。贾赦与贾放兄弟二人同时向张友士行礼,随后退在一旁,眼看着张友士慢条斯理地开始洗手,吩咐仆下将他所有的工具都拿去在滚水里烫过再送来。

    贾代善躺倒在卧榻之上,依旧有意识,这时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有劳先生了。”

    他说话时有呼哧呼哧的杂音,显然是伤到了肺叶。张友士微微皱眉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道:“待学生先为您检查一番。”

    张友士手持剪刀,小心翼翼地把贾代善身上缚着的棉纱剪下来。贾放这时也已经濯净了手,亲自来给张友士当护工,手中的铜盆里登时多出了一大堆带血的棉纱。

    张友士将所有的棉纱全剪下来,仔细检查了一番,道:“所有铁砂,都必须取出来。”

    贾赦立在门边,听见张友士说得比谁说的都有把握,心下登时大慰,双手合什,暗暗感谢上苍。

    贾代善卧着榻上,听见张友士这么说,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有劳先生!”他说着抬眼望着自家的天花,面色平静,仿佛自身已任由张友士处置。只是他面上的肌肉偶尔还会一跳一跳,应当是对即将到来的痛苦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贾赦却“那个”了一声,拼命向贾放使眼色。他这个做儿子知道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毕竟好些太医都来看过,提起那些铁砂不止深入肺腑脏器,还有好些深深嵌入骨骼。张友士要将所有铁砂都取出,岂不是要刮骨疗毒?

    这种痛苦常人难以忍耐,更何况贾代善已经有了些年纪,大量失血之后又熬了好几天——贾赦做儿子的十分担心:老爹能挺过去吗?

    张友士却偏头对贾放说:“用哥罗芳。”

    贾放此刻完全是张友士最忠实的助手,当下应了一声:“是!”便去取了一只瓷瓶和厚厚一叠棉布,递给张友士。张友士估算一下用量,将瓷瓶中的液体倒在棉布上,递还给贾放。

    贾放便去将这叠棉布轻轻捂在贾代善的口鼻之上。

    贾赦惊讶无比,伸长脖子看贾代善的情形,只见贾代善神情宁静,双目微阖,呼吸匀净,似乎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

    “哥罗芳”其实是一种麻醉剂的名字,是桂遐学在做实验的时候发明的一种化学品。当初桂遐学发明这件东西之后,不慎吸入了一部分,先把自己给整晕了,这件事在桃源寨一时被传为笑谈。

    贾放听说了桂遐学的发明之后,将这消息告诉了张友士。张友士的团队很快便将“哥罗芳”投入使用,用于手术麻醉,效果颇为不错,安全性也高。

    只是从此哥罗芳这种药物便成了桃源寨的“管制药品”,绝对禁止外传。按照贾放的说法,这种药品虽然在手术之中有奇效,但也能轻易用于不法的用途上,如果让拍花子得去便不得了。这样一说,桃源寨登时有乡民被吓到,甚至还有暗搓搓责备桂遐学,不该胡乱“发明”,捣鼓出这些危险东西的。

    贾放却说药品只是药品,无分善恶,关键在于用药之人。善者能用此行善,恶人却以此作恶,因此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视为禁忌,但必须妥善管理。

    终于这一日“哥罗芳”便在荣国府大显身手,在长达一夜的手术之中,贾代善基本都无知无觉,宛若置身于好梦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明天应有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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