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村长说完之后, 整个会议室便静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贾放脸上, 有些很兴奋,也有些颇为疑惑。
——求一求神明就行了?
但在桃源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神明存在,而且贾放在他们眼中, 几乎便是神明的代言人。
桃源寨里关于神明的记忆有好几桩。桃源村的村民们都记忆犹新, 当时他们把自己村里屯下来的存粮送去祭神, 一车一车的粮食运进贤良祠里, 再打开门, 粮食就都不见了——这是力士搬运, 神明将这些祭神的粮食都收了去。
但是祭神也是有好处的,当桃源寨面临山匪来袭的时候,神明也同样通过这贤良祠赐下了精良的武器装备, 极大地提振了乡民的士气。
另外还有一桩,说不清是不是一定与神明有关,那就是“王屋”与“太行”的倒掉。当时那两座山崩塌, 打通了桃源去武元的道路不说,还给桃源寨的水泥厂带来了大量的石灰石资源。
因此桃源寨的乡民们都没把这山崩当成是灾殃,而是像贾放说的那样,由力士推倒了王屋与太行。
此刻陶村长提起了这个茬儿,大家一起看向贾放:“贾三爷,这事儿……是不是还得拜托您去求一下神明?”
贾放:额……
当然也有人好奇这世上神明是否真的存在,于是进一步问贾放:“神明能帮助咱们, 这是真的吗?”
贾放:这叫他该怎么说?
以前他刚刚发现这缩地鞭与桃源村的时候,他懵懂,村民们也懵懂——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办公室里坐着的,除了陶村长等几个老人,都是新一辈提拔起来的年轻基层工作人员。他们大多接受了基础教育,并且通过了初等文化考试。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并未就此止步,而是进一步在潇湘书院接受深造。
而与座的老邵、张友士和桂遐学,更是这三人之中的佼佼者。
换句话说,眼前的这一批人,是在唯物主义的教育条件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劳动者,但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们:遇到困难不慌,我们有神明。
贾放自己也格外矛盾,他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唯物主义现代教育,竖立的是科学的世界观与发展观——如果不是他因为一卷卷轴来到了这个世界,他也不会相信存在这种“穿越”这种超自然现象的。
但现在怎么办,难道告诉乡民们,我们不用努力发展,躺着等待神明赐福就可以了吗?
当然不行——贾放沉吟了片刻,抬起头,肃然望着所有人,开口道:“对不起,各位。关于贤良祠,我有些事瞒了你们。”
“与桃源寨之间,通过贤良祠进行传递的,并不是神明所在的天界。而是京城里的某一处地界。”
在座的人都惊呆了,大会议室里一片安静,一时竟令会议室外鸡鸭牛羊、人来人往之声清清楚楚地落入耳中。
举座之中,唯有老邵一人张大了嘴,想说话一时又没能说出来。贾放望着他点点头:“对,老邵,当年我就是把你从那里接出来的。”
当年老邵因为“金银稻”一案,名声尽毁,并为官府所通缉。贾放却知他是为了救百姓所做的牺牲,因此将他救出,带来了桃源村。老邵从此在这里扎根,并且开创了独一无二的农学。
这时贾放提起贤良祠正是往来京城与桃源寨的通道,老邵想起了旧事,登时恍然大悟。
“各位当初用来‘祭神’的粮食,其实是运进了京,赈济了北方旱灾而背井离乡的流民。”贾放说。
老邵在一旁默然点头。当初的故事比贾放简述的要复杂得多,但是大致没有出入。
“贾三爷,那……神明赐给咱们的兵刃甲衣,其实也是您……”顿时也有人悟出了什么。
贾放微微点头,道:“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在京里听说桃源危急,连夜送来的东西。”
所有在座的人惊讶地相互看看,但都觉得贾放给出的这个解释,可以接受。
当初桃源村贡献的十万石粮,虽说出自桃源村,但名义上是属于贾放的财产。他将之送到京中救援赈灾,无可指摘;而桃源寨亦是贾放的属地,为了保卫其不受山匪的袭击与侵害,贾放运兵器装备进来,也原属应当。
而“太行”与“王屋”,也并没有像愚公移山神话中所说的那样,由力士搬运而去,而是就地崩塌,完全可以解释为——地质原因。
但是贾放在此毫无保留地坦诚这一点,让桃源寨的工作人员们认清了一个事实:此前他们没有祭神,也没有神明会特别地帮助他们。
“贾三爷,但是这条通道,您能告诉我们原理吗?”众人之中,唯有桂遐学一人,盯着贾放,兴奋得双眼发亮。
贾放踌躇了片刻,道:“以我之所学,没有办法完全解释这种现象。但按照我的经历猜测,应当是这里存在一种特殊的力场,在这种力场的作用之下,造成了空间折叠。”
贾放所说的,在场一大半人听不懂。唯独桂遐学“哇哦”了一声,道:“真的这样神奇?我这才刚刚研究了磁力场,但是没想到竟还能出现这样神奇的现象。”
贾放:“你要是学有余力,我去找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的书籍给你学习。”
桂遐学哪里听说过这些,但他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无比好奇,连忙点着头说好。
“对不住,各位。此前我没有告诉大家实情,一来是因为这一处‘缩地’的现象,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原因,所以只能借祭神之说来搪塞;另外那里毕竟通往京畿要地,与我本人也有莫大的关系,因此不便向外界透露。没有透露实情是我的错。”贾放郑重向与座之人致歉。
大伙儿却纷纷摇头:“不不不,贾三爷,您并不是非得向我们解释这些的。”贤良祠与整个桃源寨,名义上都是由贾放所有,他确实没有义务向所有人阐释这些详情。
但是贾放现在的态度,让人觉得挺舒服。
这时有旁人开口问贾放:“那么,贾三爷,您其实是说,这世上,并没有神明?”
贾放想了想说:“我说不好。”穿越这个事实让他无法断然否决这个可能性,再者也无法解释那副卷轴。
“但是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桃源寨能变成今天这副样貌,不是神明帮你们做到的,而是你们自己做到的。”贾放说。
他话音一落,面前的一张张脸孔都是耸然动容。
的确,神明暗中帮忙,事先的成就,与他们自己奋力达成的相比,哪个更有成就感,简直一望而知。
“我想说的是,无论有没有神明,该我们做的事还是得我们做,”贾放耸耸肩,“我们总不能躺着等神仙来帮咱们,对不对?”
“回到刚才那个话题,即使需要耗费很多很多年,该咱们做的事,还是得由咱们自己来做。”
一早提出建议的陶村长,这会儿却笑嘻嘻地望着贾放道:“就在等贾三爷这句话呢!”好似他之前抛出这个话题,就是刻意要引出贾放说的“实情”。
好一个笑嘻嘻的老狐狸——贾放忍不住想。
“根据刚才大家的讨论,我建议,我们按照早先所讨论的步骤,探索为桃源寨拓展水路运输的可能性。在青坊湖以下的流域探索加深河道,拓宽流域,修建码头的可能性。毕竟咱们不能只想着往寨子里面运钢铁,还得考虑咱们有很多产品已经可以进一步向外输出了。”
*
开完会之后,贾放去检查了桃源寨的几处产业,尤其是他有股份在里面的纺织厂和水泥厂。
他来检查产业,一来是尽一尽股东的义务,和其他股东商议一下发展大计;二来是在北方的时候考虑到了环境的问题,因此无论如何先来瞅一眼桃源寨一带的工业发展是否影响到了当地的生态环境。
看下来的结果却是还好。
按说纺织是容易造成污染的企业,织布材料的漂白、染色与洗涤,都可能会影响到水质。谁知“锦花”排水都用了专门渠道,将使用过的河水都排到了水泥砌的一个个专门水池里,等待自然澄清之后,才会把清水排走,受染料和漂白剂、洗涤剂污染的污水则继续在专门的小池内暴晒蒸发,最终形成固体再挖出来填埋。
“这些水当然不能乱排。下头青坊湖里养着鱼虾,鱼倒也罢了,那些大个儿的白虾可娇贵,放一点点污水下去,那些养虾的人难道不会跟咱急眼吗?”
这是乡民们朴素天然的环保观,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不能因为自己的生意,让别人的营生给毁了。
再说,这“锦花”重新修了新纺机和织机之后,生产效率进一步提高,留下的利润空间足够支持她们雇人来处理这些污水。
而“锦花”所在的卫星小城“青坊城”已经住满了在“锦花”和“红香”两处工作的人。
“红香糖坊”还好,是季节性的。田友明父子事先搭建了一些员工宿舍,忙季就大量招工,闲时就把这些宿舍都租出去。
而“锦花”则是一年四季的生意。这青坊河一带能够找到的住宿基本上都住满了,多出来的人没地方住,就只能在桃源寨中找老乡赁房子借住。
现在整个桃源寨的人口,从余江新乡民刚刚迁入时的五千人,增加到了六千人左右,包括自然孳生的人口,外地嫁娶进入桃源寨的人口,以及在此工作的外来暂住居民。
“锦花”的大姐们来找贾放批宅基地,要求再买上两亩地,给职工们盖职工宿舍。毕竟现在纺织厂非常缺人,现有的宿舍都住满,厂子大约只能开到七八成的生产能力。
贾放很赞赏她们这份为职工考虑的心思,心想如此一来,劳资之间出现矛盾的机会较少。
但是宅基地还是不能随便批,企业用地和原本就在桃源寨生活的居民们领取宅基地不能相提并论。
因此贾放收了“锦花”一笔土地出让金,并且严格提出要求:使用该片土地建设宿舍之前,必须做到“两通两预”,“两通”是通水和通沼气,“两预”是预先建设卫生设施和预先铺设各种排污治污管线。
这四点做到之后,“锦花”才能开工为职工们建职工宿舍。
除此之外,如果“锦花”将来想要在此基础上继续占地扩建,土地出让金会翻倍。
“锦花”的妇人们对此肯定都有些小意见,但是她们也没法儿直接向贾放抱怨——因为贾放自己也是“锦花”的股东,她们多一分开销,贾放自己也会跟着少一分利润。如不是为了桃源寨的整个大局考虑,贾放是不会如此行事的。
“贾三爷,您就真的不能通融通融吗?”一个妇人半含怨地问道。
贾放微笑摇头:“不能——”
“那咱们这个厂,差不多就这样规模了。”妇人们忍不住感慨。
贾放却微笑道:“我瞅着这个规模已经挺好。”锦花纺织厂出产的织物,已经完全能够供应桃源和武元两处的市场。再这么扩建下去,整个永安州的织物市场也会被“锦花”所垄断。
但是贾放却认为,“锦花”不适宜再扩张了。使用青坊河的水力纺纱织布,“锦花”每天都制造出相当的噪音。虽然这种噪音也是“繁荣”的一种表现,但是对周边居民的生活多少还是有些影响,甚至米三刀的蜂场都不得已向更远处搬迁了一些——蜂儿们也不喜噪音,采蜜尽量离得远远的。
贾放觉得已经差不多,轻工业能够满足本地需求就好,不需要再扩建了。
原本他给桃源寨的定位,就不是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城市,而是一个以现代农业、种植与养殖并举,并在一定程度上发展小型轻工业的自然经济体。
说白了,他还是希望桃源寨寨如其名,是一座世外桃源。
“但是……”锦花的妇人们似乎比她们的男人更有野心,对贾放说,“贾三爷,您明知咱们还能多制几台织机,每天还能多产一些布匹,您为啥……”
贾放便正色道:“每个地方对某项产业都有承载能力的上限。我以为各位将现有的产能都发挥出来,就已经够了。如果咱们‘锦花’扩建,就会挤占旁人的资源。占的资源越多,付出的代价就理应越大。”
妇人们登时都悻悻地低下头去——也是,毕竟这寨子是大家的,不作兴只有她们一家忙着赚钱。
贾放却温言劝道:“有没有想过,在别的地方投资办厂呢?”
“在别的地方……”妇人们登时一个个地都张大了嘴,实在是没想到贾放竟给她们提出了这样一项建议。
“就像我刚开始那样,给你们地方和纺织机,以这个作为干股,等到厂子建起来之后,每年就只要坐收分红就可以了。”
“以后‘锦花’这名字许是整个永安州都知道,这里是‘锦花一厂’,那里一间叫‘锦花二厂’……”贾放娓娓地给妇人们描绘美好的画卷。
妇人们却尴尬地相互看看,她们原本都没有想这么远。但是贾放所说的确实给她们提供了思路。既然在桃源寨扩建成本越来越高,为什么不搞技术输出,将这机械纺织的设备和技术输送到其他村寨去,养活更多的人?
“可是,咱们因为挨着青坊河,所以才有这水力纺织机……”
贾放安慰她们:“南方山区地形起伏,水资源又很丰富,只要耐心寻找,必然能找到很多适合办厂的地址。”
“说实话,我也盼着你们的厂子走出去,这样我也就跟着入了一份股,以后坐在家里数流通券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大家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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