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一期连载的刊登和暑假一起到来。
在商讨之后,我和西冈正志敲定每隔两期刊登一次,也就是每三周交一次稿。因而我的时间也变得相对宽裕,整个暑假只需要交两次稿,龙之介和银就又开学了。
本来我是计划带着他们两个去别的城市逛逛,但是考虑到我们三个的安全问题,只能作罢。所以在接到他们两个的小学班主任打来的电话、询问我是否允许他们参加学校的修学旅行时,我立刻答应了。
……于是,家里只剩下了我自己一个人。
各类食物储备充足、交稿也不需要出门、外面天气又相当炎热,种种原因之下,我完全丧失了出门的欲望,变成了彻底的家里宅。
除此之外,《父亲》也的确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打扰了,老师。”西冈正志背着一麻袋的信走进了我家,不由自主地苦笑道:“这是这一周的读者来信……报社的信件分拣处快要存不下了,所以只能冒昧地来打扰您了。”
我嘴角抽了抽:“没、没关系。”
西冈正志没坐多长时间就离开了,说是要去拜访别的老师。在他走后,无论如何不想面对,我也只能拆起了他带过来的信。
放在最上面的还是关于《应许之地》的来信,然而并没有像织田作的见解那样完全看透我的,也没有什么有趣的内容,甚至还有几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写信骂我篡改圣经……
我:……真是不好意思,写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
我在心里默默地向上帝和印度神系道了个歉,又念了句“阿弥陀佛”,继续拆起了信件。
很幸运,我拆开的第一封关于《父亲》的来信,是来自我单方面的心灵之友——黑子哲也的。
【……本想要在集训之后再给您写信,但是买到横滨周报、看完《父亲》之后,还是于训练间隙草草写下了这封信件。周围同学有认为是在夸耀黑手党而痛斥您的、亦有人因此对黑手党产生向往之情,还有些同学认为接下来就会看到笔锋陡转、三浦春一郎的生活会因黑手党而发生改变,并说津岛先生的真正目的在于痛斥黑手党。然而我总觉得先生不会止步于此……】
信件不长,但却透露着急切和信任,像是在鼓励我一样。
——只是没有写LINE账号。
我提笔回复:
【……第二次因黑子君而感到鼓舞。实际上,在下正是因为您的来信而诞生了创作中篇连载的想法,并在现今将其付诸实践,作出《父亲》一文。关于后续,在下只能承认确实会有笔锋陡转的情节,然,如君所言,并不会止步于此……】
在结尾,我又问了一遍:
【另,黑子君有没有LINE账号?在下没有钓鱼的意思。】
接下来就如黑子哲也信中所写的那样,来信大致分成了三派:一些人觉得我赞扬黑手党实在太欠揍;一些人认为黑手党很酷我也要加入;还有一些人坚信我之后会痛斥黑手党,并期待早日看到这些情节……如果不是有黑子哲也的信打了预防针,我早就不耐烦了。
看了整整两个小时,我才又看到一封有些意思的来信:
【津岛老师敬启:
酷夏临近,不知津岛老师身体是否康健。
在下自《震动》开始,便一直关注着您的作品,认真品读之后,均获益匪浅。如今看到《父亲》第一章,尽管读完第一遍时心存疑虑,但仍重读了几次、寻觅老师在文中所留下的蛛丝马迹,终于得出一二结论。
三浦春一郎其人,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常人所谓“正确”的善恶观。加入黑手党之前,尽管有着自己的家庭、生活中也有细小琐碎的幸福,但他的生活只是为了生存,而不是生活。正是加入黑手党这件事,令他感到自身的价值、理解了生活的意义。
在下虽然并不赞同黑手党的理念,然而亦要承认,对于三浦春一郎而言,现今他所经历的黑手党时期,是他生命中最具光辉的时期。而思及现实,横滨的港口黑手党在早年也曾有过以暴力之行、做保护之事的阶段,只是随着现今其首领的垂垂老去,而变得愈发混乱无序。
依老师现今发表的内容来看,三浦春一郎的形象必然会发生转变。不过,在下并不认为他的转变是黑手党所诱发,或许是更为平常的事物。
《父亲》发表至今,读者议论纷纷、各执一词,但还望老师不为外物所扰,不动如松,贯彻自己的信念。
敬具
银狼】
……说得很对啊。
三浦春一郎的形象的确会发生转变,但并不是向外界猜测的“他终于开枪杀人了”“他身为新人被欺压”,抑或是“他没有贯彻自己的想法,没有做到保护”。
我所设想的他的转变,是因为街坊邻居的流言蜚语。
不是任何人都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就像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明白横滨这座城市当中众多黑手党的存在。
三浦春一郎本人精神状态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三浦家生活条件的变化也是肉眼可见的。或是好奇、或是妒忌的向三浦夫人和三浦英士打探之后,得到“黑手党”这个答案的他们,不会去试着理解三浦春一郎的做法。
……而不敢直接对加入黑手党的三浦春一郎做些什么的他们——
我被激起了创作欲,立刻拿出了稿纸和钢笔,向下写了起来。
【……
我曾以为,那幸福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在某一日放学之后,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围堵了。
“你就是那个黑手党的儿子吧?”领头的那个人手里拿着砖头,语气不善的这样说道:“还真是不要脸啊,黑手党的儿子也需要上学吗?”
我完全吓呆了,连摇头和点头都忘了,只是靠在墙上不住的颤抖。
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爆发出一阵大笑,说起了“他居然吓呆了”“真怂啊”“他爸真的是个黑手党吗”这样的话。而领头的那人则不耐烦地瞥了他们一眼,挥舞起了手中的板砖,重重拍在了我的头上。
鲜血流了出来,滑过我的额头,淌到了眼角。那群人竟然惊恐地大叫起来,互相推搡着,领头的那人弱气地辩驳了一句“谁能想到他这样不禁打”,便带着人逃走了。
醒来之后,我看到母亲坐在我的床边,正默默地流着眼泪。我想要安慰她,但嗓子却干得过分,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母亲见我醒来,连忙扶我起来,又喂我喝了些水,我这才能开口说话:“……父亲呢?”
母亲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
“你父亲在执行任务……今天可能没办法过来了。”
像是怕我失望,她又急急忙忙地补充:“不过、英士,春一郎他非常担心你。”说到最后,自己都露出些不确定的神色来。
“……他有没有为我报仇?”我嘶哑道。
母亲惊恐地看了我一眼,捂上了我的嘴:“英士你在说什么呢!”
她严厉地训诫了我,叫我不要再这样想,还说父亲是在保护这座城市、而不是随便杀人的混蛋。如此讲了一通之后,见我又疲倦起来,才不再多说些什么。
“你父亲是有苦衷的。”她在那时候这样说。
“……他是有苦衷的。”
她又一次说道,仿佛在反复确认着什么一样。】
……唉,太惨了,太惨了。
我不禁感慨:“我也是把三浦英士写得太惨了……”
如果是我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心态大概已经崩了吧。原来在他人的眼中,黑手党的形象是“极恶”,而黑手党的儿子连上学都不配……甚至遇到危险时,不能流露出软弱的表现。
这就是所谓的刻板印象啊。
接下来就该写三浦夫人的遭遇了——
【……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黑手党对于其他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医院躺了十几天之后,我终于出院了。父亲在这期间来看过几次我,但不知道是因为工作太忙还是太过愧疚,每次都不敢直视我,不等我们说上几句话,便匆匆走掉了。
母亲每天都来照顾我,或许是因为过度劳累,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我们之间也并不会谈些什么,就算她常常坐在我的病床边上,也只是沉默地削着永远削不完的苹果皮,如果不是我的提醒,她有好几次都要削到自己的手指了。
我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因而,当我出院回到家后的一个清晨,在卫生间看到割腕自杀的母亲时,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啊,那永远不会削断的苹果皮、现在……
断掉了。】
“唉——”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添笔写了一系列三浦英士是如何把自己的母亲送进医院进行抢救的细节,几乎是事无巨细,这样显出了他的慌乱无措和记忆尤深。
最后,我写到他坐在抢救室的门外,理智渐渐回笼。他崩溃地低下头,想要捂住脸哭泣,却看见自己的手上沾满了母亲的鲜血。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那封署名“银狼”的信件在最后送上的祝福。
“不动如松”。
【……
我那不动如松的意志,在此时此刻,终于出现了裂痕。】
这就是《父亲》的第二章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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