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当真
苏锦微颚,目光缓缓停留在他握住她的手上。
不知有意无意,柏炎果真松手,只是他手中的薄茧划过她手腕上的肌肤柔软,她心底兀得如酥麻般颤了颤,好似,整个人都忽得有些不自在。
柏炎瞥目看向柏子涧。
柏子涧会意,从袖袋中掏出一方印泥上前。
军中文书公文都需用印章,柏炎虽不在军中,但军中认得却是他的令牌的公印在,柏子涧是柏炎随行的副官,会随身携带必要之物。
“夫人。”柏子涧上前,双手将印泥呈上。
印泥的盒子已打开,她食指轻轻沾了沾,将鲜红的指印分别留在两页和离书上。这指印的耀眼,还是蛰得她眼底几分猩红。
嫁到柳家的三年时光,忽如白驹过隙一般,永远停留在了此刻。
人非草木,她指尖滞了滞。
再抬眸时,目光看向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
老太太偎在柳老太爷怀中哭,柳老太爷也似是心中愧疚一般,反而不怎么敢看苏锦。
苏锦咬了咬下唇,她如今,便不是柳家的人了。
始终要迈出这一步。
这个念头过往多少次出现在脑海中,但真到了此刻,才知晓,并非是件易事。
苏锦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再抬眸时,眸间已敛去了先前的氤氲,伸手将纸笺递至柳致远跟前,柳致远顿了顿,半晌才伸手从她手中接过。
那印着双方手印的和离书,曾是他日夜祈盼。
但真当这印了鲜红手印的和离书放在他面前,他才觉沉甸如山。
他目光复杂看她。
他事前想过很多种可能,若是和离苏锦会如何?却未有一种,会如眼前这般从容。
他忽然想,讽刺得是直至今日他才忽然好奇这个人,却已然没有再多的机会。
他只想知晓,这幅模样的苏锦可真是当年那个一心想要嫁到苏家的苏锦,还是,时至今日,他才知晓,跳梁小丑从来只有他一个……
柳致远怔怔看她。
苏锦垂眸颔首,礼貌而疏远朝他福了福身,有始有终。
柳致远忽觉心底好似钝器划过,先前咬破的手指仿佛被蚂蚁啃食一般,说不清楚的疼痛难忍。
“你……”柳致远想开口,却实在再无立场说旁的什么。
这纸和离书已拿到,在手中沉甸如山,压垮了他强行提起的和离之后的最后一份欣喜。
“老太爷,老太太,望自珍重。”苏锦亦再朝二老屈膝行礼,只是这个礼便要比刚才对柳致远的要长上许多。
“阿锦……”老太太已泣不成声。
苏锦隐在袖间的手心死死攥紧,深吸一口气,红着鼻尖,转身往偏厅外走去。
“阿锦!”老太太的呼声在身后响起。
“你这是做什么!”柳老太爷亦是心力交瘁,好似顷刻间,亦老了一头。
苏锦攥紧的手心不敢松开,拼命咬紧下唇,仍由眼中的氤氲溢出眼眶,如珠子般坠落,也不停下脚步,亦不回头,更似是怕,回头被人看见当下的模样。
不能……
她迈出偏厅外。
雨势滂沱,雷电交加,大风伴着骤雨已将整个长廊都打湿。
她惯来畏寒,仿佛每一步踩下都尽湿透。
掌心也似死死攥紧,涌出淡淡血迹,蛰得生疼。
雷电交加里,苏锦忽得嘴角下拓,好似借着这苑中的疾风骤雨,心底的委屈也好,不甘也好,解脱也好,都在这雷雨大风的掩饰下,统统地,毫无保留地溢出眼眶。
她不能停下来,她亦有她的骄傲。
骄傲会掉……
忽得,惊雷照亮半空,有道身影却不知跟上前,手中的油纸伞牢牢挡在她眼前,任凭这半空的惊雷响彻了云霄,好似就这一人一伞便,可遮挡住所有的风雨一般。
她抬眸看他,有些看楞。
他却见她脸上雨水与泪水分不出。
他嘴角勾勾,轻道仿佛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我以为多大能耐……”
她双眸微滞。
“我陪你,可还会怕?”他一手牵起她的掌心,一手从容撑起油纸伞,挡在长廊靠外的一侧。
苏锦错愕看他。
他亦不容分说转身,险些将她待得脚下踉跄。
苏锦骇然,只得伸手攥紧他,才免了摔倒在地上。
但由得这份攥紧,他的手便再未松开过。
亦再未开过口。
仿佛之间,神色又回到了先前的淡然与沉稳模样,只剩一张侧颜在长廊中摇曳的灯光中剪影出一道精致绝伦的轮廓,一个秀颀挺拔的身影。
便是这道秀颀挺拔的身影,一手牵着她,一手撑着伞,陪她在风雨交加中,走完了柳家最后一程。
直至许久之后,她都还记得这一日。
往后多年,她亦如此陪着他,走完一程又一程的风雨。
也都是后话。
当下,偏厅外的婆子丫鬟惊诧不已,但都不敢上前,面面相觑着,更不敢问起,就这般看柏炎撑伞牵了苏锦从跟前走过。
等人走过,婆子丫鬟吓得合不拢嘴,刚要开口,又见另一人同夫人身边的白巧姑娘一道撑伞往前撵。
丫鬟婆子们更不敢说话。
直到眼前的人都统统走了,却见这偏厅中还未见有人出来。
丫鬟婆子们心中忽得警觉,大人才将高中不假,怎么这柳家家中就似是变天了……
柏炎牵着苏锦,一直从长廊走出偏厅,又从偏厅走出了柳府。
他亦不管旁人目光如何。
沿路的柳家下人都呆若木鸡。
……
柳府外街道上,前后隔得稍远,正好停了两辆马车。
马车虽停在对面街道的屋檐下,可大风吹着,屋檐下也都是水。
车夫自是不好入马车内,都穿着蓑衣斗笠在驾车的位置上候着,目光焦急得看着柳府大门口,只盼着里面的人快些出来,好离了这地方去。
但柳府的大门一直紧扣着,亦不知还要等到多长时间。
这靠街头的马车是周家的。
马车里坐了周穆清的兄长,周宗正。
“还没出来吗?”马车里的周宗正忍不住又开口问起。
光是这一会儿,都已问了好几回了。
马车外,车夫叹道:“大公子,真没有。”
但车夫这头分明应了声,周宗正在马车里却实在耐不住性子。
今天是他同柳致远一道回的柳家。柳致远要休妻,他要一同来盯着。
今时不同往日,柳致远如今高中,又是殿中钦点的探花,日后前程似锦,殿中又亲授了翰林院编修之职,即将携夫人入京赴任。妹妹同柳致远的婚事一日未落定,便都夜长梦多。可这婚事要落定,就需得先将柳致远的原配苏锦给赶出府。
听闻那苏锦在柳家家中三年,深得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喜欢,他是怕今日这事不能顺利。
要他说,依照柳致远先前的态度,这进去一趟应当要不了多长时间,便是连上安抚柳老太爷和老太太柳王氏的时间都算上,这也应当差不多了,可怎的还没出来?
周宗正心中泛起了嘀咕,当不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周宗正顿了顿,眉间越发拢紧。不行,他要进去看看!非常时候可顾不得这么多,父亲特意交待过,要他跟来便是为了这时候能提醒柳致远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可由不得柳家的人胡来,不让他妹妹进门。
周宗正撩起帘栊,车夫一惊,“大公子?”
周宗正说道:“把斗笠蓑衣给我,我要去趟柳家。”
车夫诧异:“可是……”
周宗正一把抢过车夫都上的斗笠,狠道,“哪有这么多可是,蓑衣给我。”
车夫身上的蓑衣近乎是被他给扒下来的。
周宗正披了蓑衣斗笠小步快跑往柳府门口去,刚到大门口,使劲儿敲了两声,也不知可是这雷雨天气的缘故,柳家无人应门。周宗正遂又伸手,准备狠砸下去,结果柳府的大门忽得打开,他整个人都扑了进去,扑到水中,衣裳都湿了个透去。
周宗正恼意上头,他可是日后这府中的舅老爷,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仆!
这怒意正好对上柏子涧的目光,周宗正心中顿时一突,有些吓了去,不知柳家哪来目光如此骇人的家仆,但却下意识从扑到的水躺中让开,不敢挡对方的路。
这一路过来,柳家家中的人都惊呆了,一个都不敢上前开门的,所以才是柏子涧上前。
马车停在对面街头处,中间都是空悬的街道,柏子涧开门,车夫那头是坐起了身,但来不及驾马过来。
“侯……”柏子涧正开口,想让先等等,却见柏炎忽然扔了伞。
柏子涧瞪圆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柏炎顺手将人打横抱起,苏锦下意识攥紧他颈后的衣衫,他便如此抱着她,一道淋着雨,往马车处去。
看呆了众人。
周宗正更不知今日这家中出了何故,这几人又是谁。
但见这大雨中,苏锦缓缓伸手,不近不远,正好挡在柏炎额前。
分明挡不了风,亦挡不了雨,却只是这般看着他。
大雨浇湿了衣衫,她手间的缝隙都在趟水,目光却凝在他鼻梁间,轻声道:“再如此,我会当真……”
近身处,他声音低沉:“我一直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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