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么……
这话单听他说来, 倒还当真令人心动。
眼下陆旻正在新鲜头上,自是什么话都说的出口了, 但倘或到了腻烦的那一天, 莫说如眼下这般相处了,只怕她连在跟前站一下, 都会觉得碍眼。
不是她自卑自怜, 这样的事在宫里上演了太多太多,多到连她这么个宫中的老人都记不清了。
能始终被皇帝记着的,永远不过是那么寥寥数人罢了。
这世上的男人, 大概都是相似的吧。
自己回来之前, 淑妃不是备受恩宠么,眼下瞧来也就不过如此了。
想起白日里, 他对自己说的那件事, 如今想来倒像是哄自己的玩话,他是个有三宫六院的皇帝,怎会委屈自己至如此地步?
苏若华只觉心中有些不舒坦,然而看着陆旻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 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也罢,且过一日是一日。
她微微一笑, 执起筷子默默用膳。
陆旻兴致甚佳,自盘中拣了一块酸梅小排, 放在她盘中,莞尔道:“朕记得,以往你很爱吃这个。朕这儿的御膳房, 手艺虽及不上你,等闲倒也过得去,你尝尝。往后若再想吃什么了,尽管去吩咐。”
苏若华先将那排骨吃了,酸甜软烂,酥香不腻,极逗人的食欲,方才浅笑说道:“皇上又说笑了,御膳房的师傅,都是民间千挑万选出来,又在宫里历练了许久,伺候过先帝的人。奴才这点点手艺,在这些师傅面前,哪里上的了台面。也就是皇上吃絮烦了,所以看着清粥小菜新鲜罢了。”
陆旻握着乌木包银筷,筷上的银链条叮叮作响,笑道:“何必如此自谦,你的厨艺,是连先帝也赞许过的。若非有你,恭懿太妃也未必能固宠那么多年了。再说,御厨虽好,顾忌却多,前怕狼后怕虎,还有什么时令菜不敢上的忌讳。伺候年节大宴也罢了,寻常不过依例行事的官面文章,呆板无趣。”
皇帝所说之事,倒也并非夸大其词。当初先帝尚在,苏若华为帮慧妃争宠,是在饮食上挖空了心思的,复原了许多古方旧谱,除却先帝流连忘返,倒也把太妃、陆旻等人的胃口养刁了。
然而她私心里,却也并非只是为了恭懿太妃,先帝来太妃这里,能多看陆旻一眼也好。她总是不明白,七皇子文韬武略,克勤克俭,又肯替先帝分忧,什么难办的差事都抢在头里,先帝怎么就是看不上他?
苏家无有庶子庶女,兄妹三人都一般的受长辈疼爱,这情形是她所不能理解的。
许久之后,她才了然,人若长了一颗偏心,那就任凭你如何上进,在人眼里都只是一身的毛病。
苏若华念着这些旧事,没有言语。
陆旻今日十分高兴,他想这一日已很久了,两个人能一桌对食,就如民间所有的柴米夫妻一般。
谁说,皇帝不能安享寻常百姓的敦伦之乐呢?
正当其乐融融之际,外头李忠报传:“启禀皇上,孙昭仪前来求见。”
真是扫兴!
陆旻皱眉道:“朕正用晚膳,她来干什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么?”
李忠在门外道:“昭仪主子说,她亲手做了白蒸肴肉,要敬献与皇上加菜。”
苏若华柳眉一挑:这后宫果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地方,她不过是依照皇帝吩咐,做了一道菜罢了,如今就有人效仿。
陆旻又问道:“朕不见。”
李忠似有几分为难,吞吞吐吐道:“皇上,昭仪主子目下是跪在外头。皇上若不见她,她便不肯走。”
陆旻闻听,静默不语。
苏若华看他如此,心里只道他是碍着自己在这里,左右为难。她便起身,将自己的碗盘都收拾了,暂且搁在一旁的一方食盒之中。
陆旻瞧见,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若华微笑道:“皇上还是见一见孙昭仪吧,不必以奴才为意。昭仪到底是嫔位,跪在殿外,大庭广众之下,人来人往,都能瞧见。皇上若执意不见她,往后她在宫里是没有立足之地了。倒也叫人嚼说,皇上过于无情。”
她并非什么宽宏大度之人,何况这孙昭仪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
然而,相较于自己的恩宠,她更不想看陆旻为难。多年来的相处照料,事事以他为先,早已成了她的习惯,渗入骨髓,怕是今生都不能改了。
陆旻颇为无奈,叹息了一声:“你啊!”话出口,他心念一转,唇边忽然浮起了一抹冷笑:“也好,那就见见也罢。”
当下,扬声道:“准!”
苏若华看着他这幅神情,心中有些怪异,不知皇帝又想怎样了。
李忠得了消息,忙传递下去。
须臾,但听门外一阵裙子窸窣响声,孙昭仪笑盈盈的,亲手捧着一方黄花梨红漆雕刻喜鹊登枝食盒,迈入门槛。
苏若华让在一旁,冷眼细观,但看她一袭淡色装束,藕荷色的比甲,月白色裙子,怎么看怎么眼熟,细想想原来竟是比照着自己白日里的穿着照搬的!
她暗笑了一声,想必这孙昭仪是以为皇帝中意自己的衣着,方才比照着打扮。如此行经,在宫中当真是愚不可及。
把自己打扮的与旁人一模一样,皇帝还能记住哪个?
再仔细瞧瞧,这孙昭仪身上的首饰倒不及白天那般多了,总不至浑身上下明晃晃透着一股子很有钱的味道,脸上的脂粉也淡了许多。她姿容称得上清秀,如此这般的妆扮一番,也颇有几分可观之处。
总还不至太笨。
孙昭仪兴高采烈,捧着食盒上前,向陆旻道了个万福,说道:“臣妾见过皇上,臣妾知道皇上爱吃白蒸肴肉,故而亲自下厨做了,前来敬献与皇上。”言罢,她扫了一旁的苏若华一眼,看她低眉垂首,侍立一旁,心里虽有几分不舒服,但也早听李忠说了,这宫女在里面侍膳,倒也有所预备。
她是听说了苏若华已被调至御前当差,特特儿跑来的。
淑妃不肯出面,童才人又铩羽而归,她便想着自己先来一趟,打探个虚实。
她就不信了,一个宫女罢了,难道还能翻天了?还没受宠获封呢,就叫这三宫六院大大小小的主子畏惧成这个样子!
孙昭仪也并非全无头脑,她看皇帝夸赞苏若华衣装,又斥自己妆容浓重,便刻意增减了一番,又打听出来这前头白蒸肴肉的故事,便依着葫芦画个瓢。
同样都是女人罢了,难道谁还能比谁多三头六臂么?
皇帝能看得上苏若华,就能看得上自己。她在一旁更好,她是宫女,自己才是主子,看她待会儿怎么使唤她,给这个不知廉耻、妖媚惑主的东西一个下马威!
陆旻剑眉微扬,点头道:“晚上打扮的倒还能看,总不至于满脸掉粉渣滓了。”说着,道了一句:“起来吧。”
孙昭仪兴奋的涨红了脸,忙自地下爬起。
陆旻又说道:“你带的菜呢,给朕瞧瞧。”
孙昭仪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来,瞥了苏若华一眼,说道:“苏宫女,将这肴肉切了,呈给皇上罢。”
苏若华先是一怔,心里暗笑了一声:才说她不算太笨,这又犯起蠢来了。自己目下是御前的宫女,倒不是说后宫的主子不能差遣,但总需客气几分。比如李忠他们,后宫行走办差,哪个不是上赶着巴结?这在皇帝眼前,对着御前宫女颐指气使,算是不把皇帝放眼里么?
想着,她又看了那食盒中的肴肉一眼,更感叹起来:这孙昭仪既要效仿争宠,总该多下几分功夫。那肴肉白花花的,面上泛着浮油,皮子紧揪着,瞧来就是祭祀时的粗糙烹制手法。吃来必定是油腻满口,且还嚼不烂。如此一盘肴肉,就是连下等宫人都不大爱吃,何况是见识广博的皇帝?
笑归笑,她倒是预备去取银刀小碟。
不想,陆旻却出声道:“你自己送来的菜,你便自己来切吧,别支使旁人了。这叫做,有始有终。不然,怎能说是你自己做的菜?”
孙昭仪没料到皇帝竟会制止,但她悟性不高,没听出皇帝话外之音,还当他是在夸自己,忙陪着笑脸,取了银刀瓷碟,切了几块肉,双手送到皇帝跟前。
苏若华看着她切肉的样子,更是摇头叹息:这孙昭仪怕是根本不通烹调之道,看她切的肉,厚薄不一,刀工竟劣至如此地步。即便换李忠来切,都不会切成这幅模样。那肉本就不中吃,再切成这副模样,如何能入口?
陆旻执筷,夹起一块,先看了看,满脸嫌弃之色,还是丢入口中。
还未及细嚼,他便转头欲吐。
苏若华看见,忙端了痰盒过去接着。
陆旻将口中的肉块吐出,又拿清茶漱口,一脸怒容,向着孙昭仪斥道:“孙氏,你可知罪?!”
孙昭仪茫然无措,只看皇帝发了怒,心头一哆嗦,那膝盖就软了,滑跌在地,颤声回道:“皇、皇上……臣妾……臣妾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陆旻将筷子掷在盘中,银链子撞的瓷碟叮当作响,令人心头一颤。
他冷笑道:“你自家倒是尝尝,这做的却是什么?!”
孙昭仪面色如土,其实不必品尝,她也知道,这盘子肴肉委实难吃。
她本不会烹饪,只是听闻皇帝吃了苏若华所做的白蒸肴肉大为赞赏,于是打发人到膳房问了厨子。厨子不明所以,就把平日里预备祭祀所用肴肉的法子告知。
她如法炮制一番,待菜品成了,尝了一口,只觉得难以下咽,心中还曾狐疑,皇帝竟喜欢吃这种东西么?
虽是心中起疑,争宠的念头却冲昏了她的头脑,所谓利令智昏,孙昭仪压根没有多想,就把巴巴的把菜端来了。
甚而,她还腹诽,兴许皇帝口味独特,就爱吃这等粗鄙菜肴呢?
此刻被皇帝斥责,孙昭仪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面色如土道:“皇、皇上,臣妾……臣妾……臣妾只是听闻皇上爱吃这道菜,所以才……臣妾可是特特向御膳房的师傅打听了菜谱做的呀。皇上,臣妾冤枉,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故意不将真实菜谱告知。臣妾……”胡言乱语了一通,她忽然看见一旁站着的苏若华,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指着她大声道:“必定是她!是这婢子设计陷害臣妾!皇上,您可要明察!”
苏若华冷冷瞧着这地上犹做困兽之斗的孙昭仪,这样的情形,她也见过多次了。
后宫里,那些斗败了的嫔妃大多是这幅狼狈模样,无论位份多高,身份多么尊高,到了这个关头,便都再顾不得体面,胡撕乱咬,有如市井泼妇。
她淡淡说道:“御膳房的师傅并未说错,你做的便是最寻常的白蒸肴肉。只是如此做法,只用在年节祭祀的祭品上。皇上爱吃的,并不是这样的菜。”
陆旻睥睨着孙昭仪,满眼皆是嫌恶,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知反省悔改,还要攀诬旁人。孙氏,你这为人当真是下作龌龊。朕历来告诫后宫,百姓耕织辛苦,需爱惜节俭为上。这好端端的食材,你硬生生给糟蹋成不能吃的东西,浪费粮食,此为罪之一;身为宫妃,却不通烹饪之道,有失妇工,此为罪二;做错事情不知自省,攀咬旁人,有失妇德,此为罪三。孙氏,你德行有亏,还配做昭仪么?”
孙昭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不住,再想不出什么应对求饶之词。
忽的,她又拉住苏若华的裙摆,苦苦哀告道:“苏宫女……不,苏姑娘,您替我求求皇上吧。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就是想让皇上多喜欢我些,并没有坏心。我再也不敢了,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您让皇上饶了我吧!”
苏若华将裙摆自她手中轻轻扯出,向后退了一步,淡淡说道:“孙昭仪高看奴才了,奴才不过是个卑微宫女,哪来的脸面,能替您向皇上求情。”
她向来不爱招惹旁人,顺水的人情也乐得去做,却不是什么良善慈悲的烂好人。这孙昭仪倒也当真有脸,才对着皇上诬告了她,转头又来要她去求情。
佛家还有言,众生好渡人难渡。她又不是庙里的菩萨!
陆旻早不耐烦听孙昭仪在这里哭闹,扬声喝道:“李忠!”
李忠忙进来,一见这情形,料知是不好了,俯首道:“皇上,有何吩咐?”
陆旻一字一句道:“昭仪孙氏,蒙皇恩得选宫嫔,不思答报,性情癫狂,德行有亏,愧居昭仪一位。自今日起,贬为美人。”
李忠心头一震,连着苏若华也禁不住看向陆旻。
这可是陆旻自登基以来,处分的第一个嫔妃。
降位在后宫处罚之中虽是常见,但孙氏本是正二品的昭仪,一下被贬为一个四品美人,一气儿连跌了两级,可算是罚得极重了。
李忠倒也纳罕,这妇人到底干了什么蠢事,献一道菜品也罢了,竟能把皇帝招惹到这般气恼?
想着,他偷偷看了苏若华一眼,暗自忖道:多半啊,又和这位姑奶奶有关系啦。这孙氏也当真不知死活,早告诉她苏姑娘正在侍膳,定要求见。见也罢了,又不知说了什么,牵扯上苏姑娘,这才惹怒了皇上。这叫什么,这叫不知死活啊。
孙昭仪几乎嚎啕大哭起来,来这一趟,不止没捞到半分宠爱,甚而连自己的位份也丢了。她原本是嫔位,如今降成一个只比才人高一等的美人,今后她还怎么有脸见人?
苏若华瞧着陆旻,却见他神色冷漠,又道:“孙氏御前吵闹,罚半年宫份。”说着,他微微俯身,向孙氏道:“再多哭一声,朕便降你一级。降到无可降时,你便去冷宫!”
孙氏的哭声登时戛然而止,仿佛喉咙忽被人捏住了似的。她睁大了眼眸,泪珠子还是一颗颗的往下掉。
陆旻极不耐烦,斥道:“还不快把她拉出去,朕的晚膳都叫她搅合了。”
李忠忙应了一声,向孙氏低声说道:“孙美人,您是自己走?还是奴才扶您出去?”
孙氏再如何昏聩,也知道多留无益,自地上爬起,抽抽噎噎的出去了。
李忠亦要退出去,陆旻却道:“慢着,把她带来的这些,也都拾掇出去。”
李忠又折返回来,将孙氏带来的一匣子肴肉,都端了出去。
打发了孙氏,陆旻气恼兀自未消,说道:“真正晦气,一顿饭也吃不消停。”
苏若华微微一笑,替他斟了一杯莲花曲,说道:“皇上且消消气罢,何必如此呢?您罚也罚过了,孙美人也该知道错了,往后怕是再也不敢来御前了。”说着,她禁不住又添了一句:“便是孙美人做的菜难吃,皇上又何必如此震怒?”
陆旻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当真是得了便宜卖乖!朕,哪里是气这个。”
这是他登基以来,苏若华陪他吃的第一顿饭,就叫这妇人搅了,他如何不恼?
再则,他也是借此事震慑六宫,谁敢欺凌诬陷苏若华,便是孙氏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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