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 内室堂上的一座西洋自鸣钟忽然铛铛铛敲了几声,倒把春桃吓了一跳。
她探头过去瞧了一眼, 点了点头, 叹息了一声。
往日,她也曾听太妃说起, 这世上有种能准确计时的物件儿, 叫做钟表。不止看时辰准,还能报时,是个很稀奇的玩意儿, 也是外洋进贡来的。先帝在世时, 曾赏过赵皇后一座,余下的一座就在养心殿里。
如今看来, 这余下的一座就放在这体顺堂了。
皇帝对于若华姐姐的宠爱, 由此可见一斑。
春桃心中正想着,忽听外头一道温润嗓音响起:“劳烦诸位了,待会儿还请进来吃盏茶。”
话音落地,果然见苏若华迈步进门。
春桃赶忙起身, 向她笑了一下:“若华姐姐。”
苏若华亦含笑说道:“早就想叫你过来,只是皇上跟前一直张不开口。短短数日之间, 一气儿要了太妃娘娘两个宫女,便是皇上也有几分抹不开面子了。但看适才的情形, 怕是拖延不下去,只好跟皇上说了。”说着,打量了春桃一番, 又道:“总算没有吃亏吧?”
春桃心中感激,低声道:“多谢姐姐记挂着,如不是李公公赶到,太妃娘娘就要处分我了。”
苏若华微微叹了口气,不提此事,只说道:“如今你过来了,养心殿里的宫女,暂且由我调拨派遣。你便同露珠、芳年一起在这体顺堂里当差。”说着,便吩咐露珠领她去庑房安置。
露珠便上来拉春桃,知晓她是苏若华看重的姊妹,便格外关照些。
春桃跟露珠去了庑房,片刻功夫,便又转了回来,到跟前听吩咐。
此时无事,苏若华便吩咐芳年泡了一壶茶来,拉着春桃坐下说话。
春桃却不敢,执意立在一旁侍奉。
苏若华便笑道:“这会儿没有外人,你坐下,咱们也好说说体己话。”
春桃却道:“今非昔比了,我怎好跟姐姐一道平起平坐呢?”
苏若华看她神色拘谨,大不似以往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低声问道:“我走了这段日子,太妃娘娘可是为难过你?”
春桃面上微微现出些苦涩,却又转瞬即逝,只浅笑道:“姐姐不必问了,都是过去的事。姐姐肯记挂着我,就是我的福气了。”
苏若华看她分明有满肚子的话,只是不敢说,便将露珠芳年暂且打发了出去,又细细追问。
春桃这方告诉她,自从苏若华进了养心殿,太妃的性子便日益暴躁起来。
起初倒还好,除了偶尔骂两句苏若华背主忘恩,上了高枝儿就忘了她这个太妃娘娘外,并无二话。
落后,见她从不到寿康宫来问安探望,太妃便越发恼怒起来。
直至今日,苏若华送缎子去赵太后处,方彻底激怒了恭懿太妃。
她是笃定了苏若华笼络住了皇帝,又预备投靠向太后,便越发坐不住了,怒火沸腾之下,才有了今日之事。
春桃讲了一遍前面的缘故,抽抽噎噎道:“太妃娘娘这段日子天天都在生气,一见了我就要想起姐姐你,朝打暮骂,没一日停歇。偏生又不准我不在跟前,但走开片刻,就说我跑去找你告状,越发不能消停。今儿听说姐姐来了寿康宫,她本道姐姐是来向她请安的。不想,姐姐却去了太后那边。她这方动了大怒,才使人把姐姐叫去。还说、还说……”
苏若华听着,问道:“还说什么?”
春桃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还说姐姐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如今就知道讨好太后,得了好的东西也要送给太后,她的门槛都懒得踩了。”
苏若华微微有些气恼,不由说道:“这段日子,皇上往太妃那里送的孝敬可还少么?如此言语,她也未免忒不知足了。”
春桃又道:“姐姐,倒是有件事,你得小心。太妃娘娘好似留了什么后手,有天夜里,我起夜时候,途径寝殿窗户下面,却听她正和新来的宫女说着什么对付你的话。说什么你不过是一时得意,她可以抬举你,也可以抬举旁人,她已物色好了人选云云。夜深人静,我恐人发现听壁脚,太妃的声音也小,我便走开了。”
苏若华经历今日早晨之事,对恭懿太妃的心思已淡了许多,再听春桃说了这样一件事,心中便越发冷漠了,一时没有言语。
春桃看她神色漠然,只道她心里难过,忙说道:“姐姐不必往心里去,太妃娘娘……好在皇上总是宠爱姐姐的,就不必怕那些了。”
苏若华摇了摇头,望着她一笑,淡淡说道:“容桂。”
春桃讶然,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人,说道:“姐姐糊涂了么?太妃娘娘早已把容桂打发了。”
苏若华说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太妃哪儿来的自信,能捧了别人起来,把我压下去。毕竟,她不在宫中已经三年了。这除非,宫中有人与她搭上了线。回宫才短短数日,我思索人事变动,也唯有这个容桂走的蹊跷。她的性子,往日你我都看在眼中,有些愤懑怨怼也平常,可公然大闹,直斥太妃娘娘处事不公,实在不似她所为,她也没这个胆量。所以……”
春桃倒是一点就透,说道:“姐姐的意思是,她在演戏?”
苏若华看着她,低声问道:“你可知道,这容桂后来去了何处么?”
春桃摇头:“只听说内侍省的带了她去,并未说她去了哪里。”
苏若华微一沉吟,当即吩咐道:“露珠!”
露珠从外面跑了进来,问道:“姑娘,什么吩咐?”
苏若华说道:“去内侍省问一句,太妃娘娘那边前两日打发出来一个叫容桂的宫女,如今在何处当差。”
露珠答应了一声,又转身出去了。
苏若华又同春桃说些家常话,两人谈了几句,春桃忽然低声问道:“姐姐如今……高兴么?”
苏若华有些诧异,浅笑道:“怎么,现下宫里人人都说我身受盛宠,你却以为我不高兴?”
春桃看着她,神色之间皆是复杂矛盾,她说道:“我还记得,姐姐当初说过,想要出宫去,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现下,姐姐承宠,怕是一生都离不得皇城了。”
苏若华一手托腮,淡淡说道:“是啊,做了皇上的人,自是不能再出宫了。”说着,她却垂眸一笑,面色微微泛红,笑意中有着羞赧,和无限的柔情,她说道:“但是,我是不悔的。即便将来未知,然而眼下我却是欢悦的。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倘或只是一昧的求个平安顺遂,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敢接近,这一生也未免太乏味了不是么?”
这段日子同陆旻的如胶似漆,甜蜜浓稠的仿佛化不开的饴糖,始终绕在她的心头。
陆旻对她的情意能持续到几时,她并无把握,可哪怕只是这段日子的恩爱,也足以她日后回味了。
何况,陆旻还执意要她生下两人的孩子。
这枚情爱的果实,该有多么甜美,她如今便已开始期待了。
春桃看着她略带着几分羞涩的喜悦笑意,微微一顿,便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了,我定会好好的护持着姐姐的。”
只要若华姐姐真的觉得幸福,她便会好好的替她守护着这一切。
苏若华捏了捏她的手,微微一笑。
露珠去了片刻便回来了,报道:“姑娘,内侍省人说,容桂如今还在内侍省当差,做些杂役,并未去旁处。”
苏若华有些诧异,与春桃对视了一眼,又问道:“可有问,哪位主子宫里缺人手了要补空缺么?”
露珠十分机灵,早已想到此节,点头道:“问了,孙美人降位,倒打发了许多人出来。除此外,贵妃、柳充仪并童才人那儿都有出缺。但眼下内侍省正忙着太妃娘娘的寿宴,还不及挑人过去。”
苏若华心底将这些人迅速盘点了一遍,贵妃是赵太后的人,不会是她。余下这两个,在宫中倒是默默无闻。算起来,柳充仪的位份倒高些。然则位份高还未入陆旻的眼,只怕日后也是艰难。至于那个童才人,还是太妃回宫那日,在寿康宫见过一面,印象颇为模糊,似乎只是个清秀佳人,罕言寡语,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如此,还真不知晓,太妃到底看好了谁。
眼下并无痕迹,多想也是无益,苏若华索性按下此事,说起晚昔皇帝要来过夜一事,吩咐露珠预备。
春桃因着才来,养心殿的规矩还不甚了然,苏若华便让她暂且跟着露珠、芳年两个,习学一二。
晚上,陆旻果然过来,与苏若华一道用膳。
用膳时候,陆旻说道:“后日就是太妃的寿宴了,虽说是宫中家宴,但朕亦招了些亲贵入宫,大伙借此时机,亲热亲热。”
苏若华心中了然,所谓皇家家宴,皆是笼络臣子的大好时机,若有女眷子女在场,借着妻儿更是有无数文章好做。
她替陆旻盛了一碗山药老鸭汤,双手送了过去,微笑说道:“皇上,我会在养心殿好生等皇上回来。”
她料着,陆旻多半又要叮嘱不许出去乱跑,等待他回来云云。
熟料,陆旻吃了一块鸭子肉,摇头说道:“不是这话,那日人多,朕想带你一道去。”
苏若华微微一惊,不由说道:“皇上,这是宫宴,我跟去合适么?”
她要以什么身份去?说到底,她连个御女都不是。
陆旻向她一笑:“你是朕最最要紧的人,赴宴是理所当然。朕也想让亲贵们都见见你,早点习惯。”
苏若华垂首不言,陆旻还没打消立她为后的念头。
只听陆旻又道:“到了那日,你打扮的俏丽些,就在朕宴席边上侍奉,没人敢说什么。”
苏若华无奈的笑了笑,在这些小事上,陆旻的任性还真是有增无减。他明知六宫早已对自己妒恨有加,还要做这样的事。
偏生,她说不出来什么,拿自身安危说,陆旻只会叫她不要担心。说六宫的苦情,陆旻对那些妃嫔可谓毫无怜惜。
无法可施之下,苏若华便也不再劝说,只一笑了之。
用膳过,她陪着陆旻看了几行书,下了一回棋,便洗漱就寝,又是□□愉。
转眼,便是太妃寿辰当日。
这日,天气晴好,春风和暖,日头明媚,皇宫之中一派春光大好的气象。
太妃生辰当日,亦是花朝节。故而,寿宴设在钦安殿,为其四周花树繁多,景色甚佳之故。
钦安殿中自是布置的庄严吉祥,而殿外的花树之上,却绑缚着彩纸剪裁好的五色花朵,枝头亦挂着花灯,以应花朝节景。嫔妃贵妇们,亦能得乐其中,不至为耽误了这一年一度的风流节日而遗憾。
苏若华随圣驾到钦安殿时,殿中席上早已宾客满座,只是太后、太妃尚未入席。
眼看此景,苏若华心中亦也感叹:淑妃倒是个精细之人,处处都想到了。
陆旻今日头戴平天冠,身着十二纹章玄色冕服,胸襟上的五爪金龙在日头下,几欲腾空飞去。
春季的日光洒在这青年帝王的身上,如玉树临风,俊逸洒脱,风流倜傥。
满殿之人,皆齐齐下拜,高呼万岁。
陆旻免了众人的礼,大步走到皇帝席位前,掀衣落座,一副意气风发之态。
苏若华随在他身侧,俏生生立在席位之旁,只瞧着嫔妃投在陆旻身上的目光,如痴如醉。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男人便是她们这一生荣辱所系,何况他还是这样一个如潘安人物。
而这些女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便不那么友善了,不屑、轻蔑、嫉恨不一而足,种种交叠在一起,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这些妃嫔活活撕吃了。
近来后宫之中对她的议论,她也颇有耳闻,然而只有站在这些女人面前时,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集六宫怨怼于一身。
三千宠爱在一身,便是这样一种高高在上、几乎令人悚然的快意甜美。
苏若华垂眸,立在陆旻身侧,不再看那些女人。
须臾,太后与太妃的仪仗也到了,太后地位尊崇,太妃是今日的寿星,殿上众人自有一番相见礼数。
寒暄已毕,太后与太妃相继入席。
陆旻便道:“今日是太妃寿诞,花朝佳节,太妃为先帝祈福,离宫三载,今一朝归来,朕为太妃设此华宴,以祝太妃福寿百年,松鹤常春!”言罢,举起赤金菊纹酒盅,一饮而尽。
殿上众人,自是满口附和,向太妃道尽祝寿之词,随着皇帝一起饮干了杯中酒。
恭懿太妃今日气色甚佳,毕竟她在甜水庵蛰伏三年,好容易有今日的扬眉吐气,含笑应下所有的吉祥话,亦饮干了酒杯,向赵太后笑道:“皇帝到底是孝顺,国事繁忙,还操持这样的事。”
赵太后面上功夫自是了得,笑笑说道:“皇帝自是孝顺的,太妃久离宫闱,如今回来,皇帝自是要一尽孝道。”
太妃有意炫耀,太后自是不甘示弱,暗指她在尼姑庵里屈居,皇帝却足足过了三年才将她接回。
两句话,交锋已过。
陆旻恍若不闻,只吩咐开宴。
一时里,侍膳宫女高捧菜盘,鱼贯而入,各路山珍海味流水一般送上各王公贵族席面上。
苏若华看去,只见都是宫份上的菜色,虽皆是珍馐美馔,却也没什么新意,便揣摩着陆旻往日喜好,舀了一勺扒乌参,放在皇帝面前的盘子中。
这扒乌参是选取了上好的山东海参,以鸡汤炖煮,佐以干贝,将鸡汤、干贝的鲜味尽收于乌参之内,食来软烂鲜香,爽滑适口,且对肠胃极佳,陆旻甚是爱吃。
果不其然,他将苏若华所布乌参一口吃尽,抬眉向她一笑。
底下一众嫔妃,目光灼灼,几乎恨不得将苏若华烧出一个洞来。
贵妃摇曳着起身,举杯向太妃祝道:“臣妾恭祝太妃娘娘百岁平安,人共梅花老岁寒!”
太妃虽与太后不和,但到底是小辈的祝寿词,倒也笑受了,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贵妃那双妩媚的凤眼轻轻一眯,笑道:“太妃娘娘诞于花朝节,二月花神乃为杨妃,臣妾曾听人说起,先帝在世时,常赞太妃娘娘是杨妃转世,可有此事么?”
贵妃这话,当真震惊四座。
杨妃是什么人,赵贵妃竟将太妃比作杨妃,那是明赞暗骂,说太妃是个祸国妖妃,专用美色迷惑先帝。
然而,先帝到底已然故去,将前朝的事再翻腾出来,这贵妃今儿是吃错药了么?
果然,太妃脸色一寒,把酒盅朝桌上一放,淡淡说道:“美酒醉人,贵妃大约是吃醉了。”
贵妃微微一笑,竟没有顶嘴,重新落座。
群臣宴中,一武将忽扬声道:“说起杨妃,臣倒觉得,皇上身边这位宫女,容色出众,颇有杨妃之姿。”
一言既出,殿上众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了苏若华身上。
苏若华今日倒是依照陆旻所言,精心装扮了一番,头上照旧戴了那支嵌红玛瑙银发钗。她是宫女,不能使流苏、步摇这类发饰,便单用碧玉、东珠以作装点,耳下挂着一幅明玉珰,身上穿着藕粉色绸缎对襟衫,湘妃色织锦妆花缎裙,衫子上绣了几朵碧桃花,此外便更无装饰。她亦不敢多做妆点,只用上好扬州粉敷面,用了桃花色的胭脂轻轻匀了两颊,唇上微微点了些口脂就罢了。
她容颜本就极美,虽衣衫首饰简单,不及众妃及一干贵妇穿戴精致华贵,但在满殿珠光宝气、浓妆艳抹之下,倒更衬托的她温润似昆山美玉,仿佛一团光华落在殿上。
群臣看来,诸般目光里有几分疑问,但最多的却是惊艳。
一众男人心中暗道:到底是天家皇室,能得此女侍奉左右。
亦有人忖道:之前听宫里风言风语,说皇帝被一名宫女迷惑霸占,久不进后宫。还道此女如何妖异,如今看来,却倒是个温婉端庄的佳人。这传言,看来有异。
陆旻放下手中把筷子,微微一笑:“看来,淑妃置办的酒席不合赵将军的胃口,将军不专心吃席,倒留意起朕身边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戏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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