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嫔妃, 眼见皇帝瞩目这宫女,心中便都有几分不忿。
出了一个苏若华倒也罢了, 如今又来了一个。
她们一个个都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又是选秀进宫的正头嫔妃, 却被皇上抛之脑后,倒是这些为奴为婢的宫女得了皇帝的青眼, 这却上哪儿说理去?
柳充仪冷眼瞧着皇帝那边的热闹, 轻摇团扇,向同桌的童美人浅笑道:“童妹妹, 你瞧,太妃娘娘生生的就让那宫女在皇上跟前露了脸。你这用鲜血亲笔书写的《龙王经》怕是那上面的血墨还未曾干涸呐, 可就不新鲜了。”
童氏靠着血经一事, 得了太后的青睐, 被晋封为美人,如今风头正盛。
然而, 她却亦有几分尴尬之处——按着宫规, 妃嫔晋位, 皇帝当招幸一次,然而到了现下, 别说侍寝了, 就连伴驾也不曾有过。
她瞄了一眼那边, 看着松儿柔嫩妩媚的面庞,心中如刀绞般的钝痛。她晓得,太妃这是嫌弃她得了太后的好, 有意疏远。这意思便是告诉她,太妃能抬举一个苏若华,便能抬举第二个,她童氏既然敢投靠太后,太妃也并不是全要倚靠她。
柳充仪睨着童美人的脸色,淡淡笑道:“童妹妹,你说说,太妃娘娘怎么就这么会调理人呢?她手下出来的宫女,个顶个儿俊俏出色,一把子水葱似的。别说男人了,就是我看着心里都爱的很,也就莫怪皇上会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姐姐只是好奇,妹妹也常到太妃娘娘跟前尽孝,太妃娘娘怎么就不拉拔妹妹一下。横竖,妹妹还是皇上正经的嫔妃呢。皇上把这些宫女一个个捧在心坎上,倒把妹妹往后靠。”
这一句一句,有如针一般刺在童美人的心头。
童美人看了柳充仪一眼,微微冷笑道:“嫔妾再如何不济,到底还在这里坐着,也不曾被皇上赏赐出家,剃光了头发,嚎啕着赶出玉泉宫去。”
她心里也明白,柳充仪与那花才人从来焦不离孟,花才人遭难,柳充仪心中不痛快,所以出言讥讽。
果不其然,柳充仪脸色顿时便拉了下来,飞快摇着扇子,咬唇不言。
童美人又道:“嫔妾还有一言,论年龄,嫔妾倒比充仪痴长了两岁,充仪就一口一个妹妹叫的痛快了。”
柳充仪哼笑道:“那又如何?我是充仪,是九嫔之一。你即便晋位,也不过是美人罢了,正五品的位子。难道,你还要我叫你姐姐不成?”
童美人拈起一颗乌梅放入口中,淡淡说道:“如今宫里,还论什么位份么?不过是谁得皇上的宠爱,谁就有体面。充仪虽是嫔位,还不是如我一般,没有宠幸,不得喜欢!又有什么好说的?即便,你捧着贵妃娘娘的脚,那又怎么样?表妹被撵出宫的时候,你在寿眉宫前跪的地砖都染血了,太后娘娘有替你说上一句半句话么?”
这话,更是冲了柳充仪的肺管子。
先前花才人被逐出宫去时,柳充仪为妹求情,跑到太后所居的寿眉宫,在门前跪了足足五个时辰,一双膝盖磨破,血迹染红了地砖,然而太后竟而连面都不肯见。她哭肿了双眼,只能眼睁睁看着表妹被强行剔了光头,撵出宫去。
童美人当着她的面揭了此事,就是戳她的伤疤!
柳充仪将团扇撇在地下,咬牙道:“童氏,你当真以为,当了美人,就可以骑在本嫔脖子上了么?!”
她这声量微微有些高,惹得附近几桌的嫔妃侧目不已。
童美人却举起一指,轻轻嘘了一声,浅笑道:“充仪,您可得谨言。太妃娘娘、皇上这会儿兴致都不错,您若一时声量高了,吵闹了他们的好兴致,皇上一时恼了,说不准就让您也去甜水庵,同令妹作伴了。”说着,她便向身侧服侍的宫女说了一声:“我有些醉了,去走走。”言罢,更不理会柳充仪,起身扶着琳琅的手去了。
柳充仪瞧着童美人的背影,几乎将唇咬出血来,良久切齿道:“这个贱人,不过区区一个五品美人,就敢不将本嫔放在眼中!”
一旁侍奉的宫女劝慰道:“主子,这童美人近来很得太后娘娘的欢心,后宫里难免有些风头,暂且不理她的好。”
柳充仪冷笑了一声:“如她所说,没有皇帝的宠爱,位份再高也并无用处。她得太后娘娘的喜欢又怎样,再如何喜欢,还能及得过人家的亲侄女儿?本嫔之前还不是在太后跟前如哈巴狗一般的阿谀奉承,陪尽笑脸,结果如何?!”
那宫女吓了一跳,忙低声道:“主子,这话可不能随口乱说。要是、要是让人听见了……”说着,她四下乱看,仿佛极是恐慌。
柳充仪却狞笑了一声:“颖儿都被驱逐出宫了,我如今又怕些什么!”端起酒盅,仰脖一饮而尽。急酒下腹,柳充仪脸上立时浮现了两朵红云。
这颖儿,便是花才人的乳名。柳氏与她自□□好,亲密无间,甚而曾一度发誓将来大了要嫁同一个男人。后来,两人一道进宫,算是应了这个誓言。然则,花才人不甘被冷落深宫,一心要往上爬,柳充仪苦劝不住,只好领着她去攀附赵贵妃,进而挖空心思的讨好太后。然则,依然无可打动皇帝。
如今,花才人横遭祸事,柳充仪去求了赵贵妃又改赵太后,但这姑侄二人都是冷血心肠,对这些攀附之人从来只存利用之心,眼看无用便弃如敝履。柳充仪将一双膝盖跪的破皮流血,依然于事无补。花式被驱逐出宫,她万念俱灰,对于太后贵妃,乃至于皇帝,都失了敬畏,而只存憎恨之心。
柳充仪痛饮了几倍酒,醉眼朦胧之中,却见陆旻身侧站着一名妙龄宫女,模样柔媚可人,依稀就是那个令人万分憎恶、恨不得剥皮拆骨的苏若华!
她踉跄起身,正想过去打那婢子两记耳光,也好出一口心头恶气。然而才起身,她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栽倒。一旁的宫女连忙搀扶着她,口中道:“主子,您仔细身子。”
柳充仪出了一身虚汗,清醒了几分,定睛再看,方知那不是苏若华,而是太妃新弄来的宫女松儿。
她不由冷笑了一声:这老太妃左弄一个,右捧一个,打量旁人都是傻子,不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呢!
如此想着,在这里坐着也是乏味,柳充仪竟也起身,借口吹风醒酒,离席而去。
陆旻这边,太后、太妃及至两个主位上的娘娘,目光都盯着皇帝,哪来闲暇关注底下那些小小的风波。
陆旻扫了那松儿一眼,竟毫不避讳道:“看眉眼,倒是有几分相似。”
众人心中皆是一跳,不想皇帝竟然当面戳破。
恭懿太妃微微有些尴尬,也还是微笑道:“皇帝倒是好眼力,这孩子是内侍省才拨过来的,年纪虽小,办事却很是稳重,又极会体贴人。我听闻近来皇帝不大回乾元殿了,身边只有太监服侍,想必多有不顺心的地方。所以把这孩子叫来给皇帝看看,皇帝若觉着好,不如就领她过去。”说着,又意有所指的低声道了一句:“这年岁小自有年岁小的好处。”
太后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恭懿太妃这是暗指苏若华年纪大了,转眼就要年老珠黄。
她们两个斗了半辈子,这些手段把戏当年先帝在世时,她就屡用不鲜,实在没什么新意。若非当年苏若华替她出谋划策,谁晓得今日的恭懿太妃是躺在哪座坟里呢?
然而,她倒是乐得坐山观虎斗。
她是太后,这些人斗的如何激烈都侵犯不着她丁点儿。谁得宠都罢,陆旻当真宠幸了旁人也好,赵太后所想的不过是去母留子。那苏若华生性狡诈,诡计多端,还更难拿捏些。至于赵贵妃,她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侄女儿早已不抱期望了。
淑妃脸色也不大好看,她劳心费力的为恭懿太妃筹办赏花宴,然而太妃竟唱了这一出!但转念一想皇帝倘或看上了这个宫女,就留出了空子,她倒是可以慢慢的摆布那个苏若华。想通了这一节,便也笑道:“皇上,这宫女看着便是个温婉如水的可人儿,想必性情也极是温柔体贴,配伺候您。”
陆旻因着久久看不见苏若华,心中正在烦躁,听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是想把眼前在这个女人送到自己床上,不由竟而光火起来,冷笑道:“长得像,却未必性情也及得上。这头戴红,身穿粉,足踏绿,当真俗艳至极,俗不可耐。太妃娘娘,您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俗人?”
两句话,不仅驳了太妃的面子,也在那宫女松儿争荣向上的心思上顿时浇了一盆冷水。
恭懿太妃脸上的笑,顿时便僵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松儿这身打扮,分明是仿照苏若华回宫那日的穿着,皇帝当日还曾夸赞她衣装粉艳明媚,甚合春日盛景,今儿轮到松儿,怎么就成了俗不可耐?
她忍不住说道:“皇帝,当日那苏氏伺候你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赵太后听着,不由自主的唇角微勾——还要当面问出来,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果然,只见陆旻莞尔道:“人不同,即便穿着同样的衣裳,自然也是不同的。有的人便是浓妆淡抹总相宜,而有的人就是庸脂俗粉,俗物一个了。”
恭懿太妃顿时气馁,皇帝这分明是蓄意的说辞!
既存偏见,自然便是站着不是坐着歪了。
正说话间,李忠打发出去的小太监忽然回来,向李忠低声道了几句。
李忠眉头一皱,便又向陆旻附耳低语了些什么。
众人便只看皇帝神色蘧变,起身道:“太后、太妃两位娘娘,朕还有些事要处置,便先去了。诸位且在此赏花饮酒,尽情欢乐,以享佳节。”语毕,起身竟去了。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前朝有事,只好恭送皇帝。
待皇帝走后,赵太后便向恭懿太妃微笑道:“妹妹,当今这位皇帝,可与先帝不同,你等同视之,怕是不妥。咱们这位皇上,向来勤勉于政,不好女色。妹妹那些关怀体贴,还是收起来吧。”
恭懿太妃见她竟当着一众小辈的面揭了自己往日老底,不由冷笑道:“不论前朝本朝,咱们这些后宫里的妇人,所能的不过是为皇帝开怀解忧,为大周繁育后嗣,这是本分。先帝原本有八个儿子,最终只余下皇帝一个独苗。如今皇帝膝下又空无一子,倘或咱们再不使把力。只怕百年后,无颜去见先帝吧。”
两个前朝后宫的老人也不顾底下的小辈会不会看笑话,正兀自斗嘴不休,忽听那边有女子尖叫了一声。
这声音尖锐凄厉,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众人皆是一惊,太后与太妃都一起问道:“出什么事了?”
淑妃协理六宫,赶忙起身,吩咐道:“快去打探清楚,没什么大不了的便不要惊扰了太后与太妃娘娘,仔细吓着老人家!”
几名侍奉的太监答应了一声,赶忙快步过去。
须臾功夫,打探消息的太监便回来禀告道:“启禀太后、太妃并各位主子娘娘,棠雪苑的荷风池边饲养了一群五彩鸭子,不知被什么野物给咬死了。有宫女瞧见,被吓着了,故此尖叫。”
太后皱眉问道:“这行宫内苑,何来如此凶猛的野兽?可知道是什么畜生咬的么?”
那太监回道:“奴才未曾得见,但据那宫女说,似乎是狐狸。”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赵贵妃更忍不住说道:“这里是行宫,哪来的狐狸?那宫女莫不是昏了头,看花眼了吧?”
淑妃却说道:“玉泉宫在玉泉山上,虽则是行宫,但保不齐就有山中的野兽流窜进来,园中又多花树,并宫中饲养的禽鸟,最是招那些野兽惦记。嫔妾曾听说,狐狸最爱饮鸡血,倘或真是狐狸跑到内苑,咬死了野鸭,也不足为奇。”
太妃对这等事却十分胆小,畏怯道:“既如此说,咱们还是散了,早些回去。待护军将那狐狸擒获,再出来走动也罢。”
太后对这赏花宴本也无甚兴趣,当即要起驾回宫。
众人当即便散了。
淑妃留在园中,看着宫人收拾残局。
不多时,童美人迤迤然归来,向淑妃欠身行礼,微笑道:“嫔妾倒是来迟了一步,这赏花宴竟就散了。”
淑妃看着满眼乱红,淡淡说道:“你办的很好,十分利索。本宫听钦天监的消息,河南一带近来还是毫无下雨的希望。这合该,是那苏若华的死路。”
童美人微微一笑:“那也是娘娘布置有方。苏氏卑贱,不配服侍皇上,享受了这一段的恩宠,也已太过了。”
淑妃却冷笑了一声:“本宫布置了什么?”说着,她看向童美人,一字一句道:“这些,可都是童美人你亲自做下的。”
童美人看着淑妃那冰冷的眼眸,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垂下头去,低低道了一声:“是。”
苏若华遣散了那三个丫头,独自走到荷风池边摘了些兰草,迎头却撞上了童美人。
童美人见了她,倒没如何刁难,只说:“这一路没见什么好兰草,原来都被苏宫女采了去。如今皇上不回乾元殿,想必这乾元殿也用不上这上等的兰草。我日夜为大周祈福,正需兰汤沐浴。苏宫女这些兰草,就都给我吧。”
她刚封了美人,又是太后抬举的,正在风头上。苏若华心中有事,也无心同她起争执,几根兰草也并无大用,便索性连篮子都给了她。
童美人倒也爽快,拿了兰草竟掉头离去了。
苏若华在池边站立了片刻,正想离去,转头却撞上了西平郡王,只得俯身行礼,心中暗道:这儿可是光天化日,这荒唐王爷可莫要再做出什么荒诞举动来。
陆斐的面色还有几分苍白,精神倒是好了许多,令她平身之后,看着她的脸庞,说道:“皇兄的这些嫔妃,时常为难你么?”
苏若华听这话有些暧昧,垂首说道:“奴才不过是宫女,听主子差遣都是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为难。”
陆斐自嘲的笑了一声,负手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说道:“是了,任凭他如何待你,你都是心甘情愿的,本王不过多此一举。”
苏若华听在耳中,却不知该如何接口。
只听陆斐又道:“跟你说一件事,本王要走了,去替皇兄办一件极棘手难办的差事。这一去,说不定会死在外面。”
苏若华心头微微一惊,不知西平郡王这突如其来的惊骇言语到底是何意味,她仔细斟酌的回道:“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陆斐却“哈”的一声,朗声道:“皇兄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天佑之说,本王也不信。只是这件事对于大周、对于皇兄都十分重要,所以本王一定要去。”话未完,他心中默默添了一句:你如此看重他,那么我便更要辅佐他,成就他的大业。
苏若华心想,这倒是不错,这对堂兄弟在这一件事上倒是一样的脾气性格。
陆斐看向她,目光灼灼,似有情愫,他低声说道:“本王就要走了,只想听你说一句真心祝福的话。”
苏若华抬眸看向他,半晌微微一笑:“王爷机警聪敏,能于赵氏气焰之下韬光养晦至今,这点小事想必是难不倒王爷的。王爷,保重。”
陆斐望着她脸上清甜的笑意,忽然心满意足,扬声道:“好,就承你吉言!”撂下这一句,竟就大步离去。
苏若华心里五味杂陈,她原本以为陆斐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视女子如同玩物,所以才敢在大内这般戏弄于她,可如今看来他仿佛是认真的。
陆斐与陆旻其实很像,但谁让她是被陆旻缠上的?
园中春光明媚,满眼乱红纷飞,可看在苏若华的眼中,却是索然无味。
她本欲回乾元殿去,才走出一射之地,却被李忠给拦住了。
李忠急匆匆赶来,说道:“若华姑娘,您怎么在这儿啊,倒叫奴才们好找!皇上在那映月水榭等着您呐,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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