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有些诧异, 不知她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看她神色坚决诚挚,又熟知她的脾性, 晓得这话是她的真心话, 侧首浅笑:“我并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说出去的呀。”
此时, 已是三月末的天气了,和暖的日头照在她白皙的脸上,泛着如甜白瓷一般细微的光泽, 含笑的面容, 精致的像一只瓷娃娃。
芳年看的有些失神,自己尚且能被如此迷惑, 更遑论男子?
她定了定心神,说道:“奴才是说, 将来如有一日,谁要逼着奴才指认姑娘什么,就是打死了奴才, 奴才也不会从命的。”
苏若华淡然一笑, 说道:“其实,我心中也有个疑惑。咱们萍水相逢,相识不久, 你也好,露珠也罢,为何都这般为我忠心效力?虽说, 我现下受皇上喜爱,可我毕竟还是个宫女。你们又是宫里的老人了,都知道这帝王的恩宠最是过眼云烟。我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母族势力,说什么子嗣眼下也都是没影儿的事儿。我想,这段日子,怕是没少人使钱费物打点你们吧?但是仿佛直到现下,也没见出什么乱子,可见你们都不为所动。”
芳年脸色微微一红,低头笑道:“倒是什么也瞒不过姑娘。只是那些人未免也忒看不起人了,以为花两个银子,就能让人为她们卖命,把人看的也太贱了。奴才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露珠也不会。”
苏若华便问道:“这便是我想问的了,你们为何如此待我?我其实并无一分真正的好处给你们。”
芳年垂首,片刻才轻轻说道:“不怕姑娘笑话,奴才进宫这么多年了,唯有姑娘把奴才当人看待。以前在文淑皇贵妃跟前时,她也只是看奴才梳头梳的好,所以才调到身边伺候,其实只把奴才当个玩意儿罢了。但有什么要紧的事,从来不许奴才在跟前,只关起门起来,同她那几个心腹陪嫁宫女们商议,奴才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明白。”说到此处,她却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临了,却还是她那几个心腹,将她出卖了。”
苏若华看着她,温然笑道:“如今看来,你不知情倒是福气。那件祸事不曾将你卷进去,皇贵妃的几个贴身陪嫁,我若没有记错,两个被杖杀,两个被下放到了浣衣局做苦役,如今怕是也不能活命了。你只是被遣散出来,已是很好了。”
芳年却没接这话,说道:“姑娘不嫌弃奴才曾经服侍过那样的主子,还把这些私密事都告诉给奴才听,把奴才当作寻常人看待,奴才自然也这般答报姑娘。”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大约便是如此。
听了芳年的话,苏若华深有感触,那些身在主位之上的人,久久的高高在上,早已忘了人的真实感受,不知这看似寻常的举动到底会有多伤人,亦不知给予一个人最基本的尊重或许比银钱更加有用。
苏若华拍了拍她的肩,莞尔一笑:“你起来吧,说起来咱们如今其实都是一样的身份,实在不必如此。皇上说了,晚上还过来,你替我预备一些皇上爱吃的小菜点心。今儿早起,我蒸的杏花露,说要澄上三遍,这会儿该好了。你去取来,咱们一起做一道杏仁豆腐。这天气有些燥了,这个甜品清甜爽口,皇上必定爱吃的。”
芳年听了这话,心中越发高兴,点头笑道:“好,奴才这便去。”说着,便从地下爬起来,拍了拍手,又道:“姑娘对皇上可真好,皇上连着这些天不来看姑娘,带累着姑娘被内侍省那起小人欺凌。如今才和好罢了,姑娘不说趁着这个时候,向皇上讨要些什么,倒是惦记着给皇上做好吃的。偏偏,姑娘又不是个攀龙附凤、一心飞高枝儿的性子,奴才可当真有些不明白了。”
苏若华垂首,看着自己裙摆上绣着的海棠花,笑意清甜:“终究,他是我认定的男人。”
这话声量极轻,轻到芳年都未听清楚。
苏若华却不准她再问,说道:“你快些去,待会儿我还有别的事指派你。”
芳年连忙答应了一声,脚步轻快的去了。
屋中空无一人,苏若华出了一会儿神,轻轻吁了口气,自绣筐里捡起余下的活计,一针一线的绣了起来。
水清色的缎子上,是一丛怒放的白玉簪花,这花样宫里着实罕见,甚是难绣,但在她耐心刺绣之下,也逐渐有了雏形。
春桃与露珠都曾问过她,这花样预备做个什么,她没有告诉她们。实则,她心底里的主意,是想将这花样裁成一枚香囊。天眼见着就热了,到时候里面放上驱蚊虫的香料,与陆旻随身佩戴。
这花是陆旻以往所喜的,宫里人图吉利,总以富贵吉祥的牡丹为尊,又或广种象征多子的石榴,再不就是人人都喜的桃杏之属,又或茉莉栀子之流,从来不见玉簪花。
当初林才人在世时,因不受先帝宠爱,吃穿用度常受内侍省的克扣,但有像样的东西,便到不了她这里。有一日,花房便送来了一盆玉簪。其时,身边竟无人识得这是什么花,还是林才人自己说了这叫做玉簪,在江南也是名花之属,只是唯独不受这大周皇室的喜爱。而陆旻当时就喜欢上了,将那盆玉簪摆在自己的寝室之中,养了两年有余。后来,陆旻到了赵太后处,也将这盆花带了过去。苏若华奉命过去传话递物时,曾见那盆花在陆旻的卧房里长的欣欣向荣。听服侍他的宫人说起,陆旻极看重这盆玉簪,爱如珍宝,必定亲手施肥灌溉,从不假手于人,也不让旁人去碰。有宫女为讨好于他,曾试图与花换盆,竟惹的他勃然大怒,将这宫女从身边遣离,自那之后再无人敢碰。只是,谁也不明白,陆旻到底为何如此珍视这玉簪花。
苏若华也并不知道缘由,只是知晓陆旻喜欢。然而,打从他登基掌权之后,也并未见宫中广栽玉簪。她回宫之后,也没有见到那盆玉簪的踪迹。或许,那只是陆旻年少时的心血来潮,现下他早已不再喜欢玉簪花了。但不知怎的,苏若华绣这枚香囊时,心里想起的便是这个花样了。既繁复又耗费功夫,又偏偏未必就投他所好,而自己执意如此的心思,连苏若华自己也觉得诧异好笑。
绣完了最后一针,她便拿了剪子将缎子裁剪了,须臾缝制成了一枚香囊。
水清色的香囊,底下佩着一条月白色的同心方胜络子,夏日里挂着,该是十分清爽的了。
苏若华微微怔了一会儿,便将这香囊收进了一方挂小铜锁的匣子里。
傍晚,到传膳时分,陆旻果然驾临乾元殿。
皇帝有日子不来,这乾元殿便也失了热闹,就连底下寻常管洒扫的宫女太监,都有几分垂头丧气。今日皇帝归来,人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各个都觉得面上有了光辉,连说话都敢高声了。仿佛,苏若华的复宠,他们也与有荣焉一般。
苏若华下午已将那道杏仁豆腐做得了,她用了杏花露,比御膳房所造滋味儿自然别具一格。陆旻果然喜欢,将一碗甜品吃了个干净,绿豆百合粥倒余下了半碗。
用过了晚膳,陆旻照旧在灯下看奏章,批折子。苏若华替他预备了茶水,点上了安神香,便在一旁做些零碎的针线,两人不时说上几句闲话,倒也温馨融洽。
大约到了戌时三刻,苏若华看时辰不早,便来请陆旻就寝。
走上前来,但看他笔下竟不是公文奏章,却是一副字帖,上面写着一串名字。苏若华不觉笑道:“好啊,本当皇上在料理正事,不想竟然全然心不在焉。这又写什么呢?”
陆旻抬首,冲她莞尔一笑,将她抱在了膝上,把那纸上的名字一一指与她看,低声问道:“若华,朕拟了几个名字。待咱们有了孩子,就从里面选一个。你瞧瞧,选哪个好?”
苏若华没想到他竟是在做这个,哑然失笑道:“皇上,这都还是没影儿的事呢。怎么就这样急切?”
陆旻神情郑重道:“不急切,所谓心诚则灵,朕如日夜都期盼着,或许就把孩子催来了呢。”
苏若华听闻,不由看向陆旻,灯下的皇帝摘了冠,却如一个平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一般温润俊美,黑亮的眼眸满是热切和企盼。她有些说不出来滋味儿,纵然她也想早日怀上他的孩子,但如今的陆旻仿佛只想要孩子。
他是皇帝,有繁衍后嗣、培育储君之责,她也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一想到陆旻来找她,最大的动机就是为了孩子,她便满腹的五味杂陈——她又不是专门生孩子的!
她微微垂首,握着陆旻的大手,轻轻问道:“皇上,非常急着要孩子么?”
陆旻说道:“那是自然,朕登基三载,膝下空无一子,甚是寂寞。不尽快立定储君人选,于朝纲亦是不稳。”
苏若华勉强笑了一下,问道:“那么,倘或我竟不能生养呢?皇上预备如何?”
陆旻却想也不想的脱口就道:“这绝不可能,朕问过与你诊平安脉的太医,你身子康健,且是宜孕的体格。若华,不过时机未到罢了,你一定会怀上朕的孩子的。”
苏若华只觉的索然无味,轻轻自他怀中扎挣起身,淡淡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皇上明日还要早起,安歇吧。”
撂下这一句,她便径自去摘头洗面,丢下陆旻一人,不理不睬。
陆旻也不知哪句话招惹了她,当着宫女面前,也不好细问,只得暂且按下,自去汤泉室洗浴。
待他浴身归来,却见苏若华竟已先在床上躺了,面向里背冲外,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陆旻脱鞋上床,待宫女放下帐子出去,他便扳过苏若华的身躯,低声问道:“怎么了?生什么气呢?”
苏若华乌发散乱,双眸微阖,瞧着他,说道:“没有生气,皇上睡吧。”
陆旻便道:“那不成,你白日里答应朕的事呢?还没兑现呢!”
苏若华这会子哪还有这个兴致,说道:“白日里的玩笑话罢了,皇上也还当真?皇上白日尽兴过了,晚上可就免了罢,纵欲是要伤身的。”
陆旻哪里肯放过她,抱着她磨磨蹭蹭的。
苏若华受不得他这般纠缠,不由提高了嗓音道:“我身子不舒坦,皇上改日吧!”
陆旻霍然起身,将她也从床上拽起,两人相对而坐。他紧盯着眼前的女人,说道:“还说没有生气?咱们两个相识多少时候了,你那点小脾气,打量朕不知道么?”
苏若华长发披垂,青丝散落在床铺上,她的寝衣被扯开了两个纽子,露出里面大红色的抹胸,宛若一尊神女雕像一般的妩媚艳丽。
她挽了一下头发,樱唇轻抿,本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陆旻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的闷火,一发狠将她拽到怀中,狠狠吻了一记,低声斥道:“到底怎么着了?朕哪里又惹着你了?”
苏若华眸光如水,却转开了脸庞,说道:“你没有,你很好,是我不懂事。”
陆旻听了她这话,越发糊涂起来,连连追问。
苏若华禁不住他这样询问,还是斟酌说道:“皇上,这样频繁的宠幸我……不过都是为了子嗣吧……”
陆旻愕然,言道:“为了子嗣,那又如何?咱们既为夫妻,当然要有孩子。再则,朕适才已说过,为了大周,朕也要早日立储才成……”
他话未说完,苏若华便打断道:“皇上是为了皇权稳固,又找不出一个不被赵、钱两家控制的嫔妃,所以才找上我的,是这样么?”
话才出口,两个人一起怔了。
苏若华从未这般失态过,她一向是温婉端庄,恪守宫规礼节,莫说打断皇帝的话语,便是向寻常宫人也少有严词厉色。她神色惶急,却也不想解释什么,索性扭头不去看他。
陆旻回过神来,登时大怒,他看着苏若华,呵斥道:“你怎么有这样混账的心思?!朕若只想要个孩子,多少女人排着队等在那里!就算那些嫔妃出身都不干净,还有一宫的宫女,难道就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苏若华,枉你平日里自诩聪明,倒能说出这样的蠢话来!”她把他当成什么了?为了要个孩子,所以就可以随意寻个女人来么?那也未免忒看不起他了!
苏若华却笑道:“我不聪明,所以才会被皇上哄的团团转。其实我早该想明白的,从早先太妃娘娘的寿宴起,皇上便一直利用我,先是令群臣看明白您的后宫始终在赵家与钱家的掌控之中,之后再用宠爱我的名义来引着那些嫔妃内斗,寻找时机拔除她们的羽翼。我不过是个戴罪入宫的奴才,身后全无母族势力,即便为皇上生下了孩子,那孩子还不全由皇上来掌握?一切都在皇上的筹划之中,可笑我还傻子一般,蒙在鼓里,只当皇上真的喜欢我呢!”这些事情,早先便在她心中存了个疑影。陆旻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些夸张,这便有了欲盖弥彰的意味。然而,她却不愿去深思,直到今夜,两人才和好,陆旻又提起了子嗣一事,才彻底引发了她心底的疑惑。他关切她的身子,只不过是想知道她能不能生孩子!
陆旻先是哑然,但须臾他便暴怒起来。
平心而论,苏若华说的并不全错,他的确有那些谋算。但,他也是真心喜欢她的,也是真心的想要一个和她共同的孩子——他们二人血脉的联结,是他们这段情缘的见证。
正因为是她,他才敢放心的去托付倚靠,她是他在这皇宫之中唯一能全心全意信赖的人。她从来对他温柔入骨,体贴入微,这一次也一定能帮助他。
只有他坐稳了皇位,大周的江山才能根基稳固,他们也才能有个安稳的未来。
聪明如她,怎会想不明白这些事?
陆旻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当年先帝后宫曾有一位宠妃私自避孕,被人检举告发,先帝大为光火,责问下来,原来这宠妃是心有所属,所以才会如此行事。先帝大怒之下,将这女子幽禁深宫,直至她死去都未再见过她一面。
他记得,母亲当时长叹了一声,说这女子也是烈性,女人有了心爱的人,就不会再愿意为旁的男人生孩子了。
莫不是,苏若华也是如此?
她其实心里有别人,所以才不想有他的孩子,所以才会故意说出这些话来!
陆旻只觉得太阳穴上一阵跳疼,倘或这是两人重逢那会儿,他或者还能承受。
可如今,两人已做了这些日子的夫妻,她却忽然变成这幅模样。
思来想去,二人走到如今,其实始终是自己追着她跑。甚而这段关系,也全依靠着陆旻的维系。苏若华对于他仿佛并不那么需要,无论是情感,还是□□上的需求,她都是淡淡的。哪怕是对于后宫那些嫔妃的醋意,也来的那么平静恬淡。比如这些日子,两人彼此不说话,那么多嫔妃围着他转,拼命的向他讨好示爱,她却视若无睹,依旧平静的过着她的日子。
若华根本就不需要他,也并没有那么喜欢他,甚而随时都可以离开他。
她或者感到了腻烦,或者心有所属,或者又是别的什么缘由,总之她不想和他扯上太多的关系,所以才会如此反常。
陆旻摸不透苏若华的心思,他曾为她云淡风轻的性情着迷,可临到自己身上,却变得分外可恶起来。
明明已经给了他的,却又要拿回去,这让他如何承受?
当下的陆旻,只想尽快去占有什么,好来证明眼前的女人还属于他。
他一字不发,面色阴郁的看着苏若华。
苏若华只觉自己似是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般,心口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她还从未这般害怕过。
倏地,陆旻将她推倒在了床铺上。看着眼前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枕头,虽是早有预料,她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怆然。
陆旻贪恋她的姿容,并且想要一个孩子,仅仅只是如此罢了。
苏若华所受的教养,令她安安静静的伏在床上,不发出一丝声响。
陆旻覆了上来,在她耳边咬牙低声道:“若华,朕不管旁的,你进了宫,就是大周皇室的人。朕是当今天子,你就是朕的人。这件事,一辈子都更改不了。朕不知道别的男人是怎样的,但朕喜欢你,只想跟你做这样的事,也只想要和你的孩子。你别再拿那些借口来搪塞,除非你白日里说的话都是哄朕的,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七郎!”
苏若华只觉得头目一阵阵的晕眩,她早已习惯甚而享受着陆旻给她带来的快乐。但正因如此,她便越发觉得自己可悲,终于还是到了她最不想的一步。
她伏在枕上,低声呜咽道:“你的喜欢,就跟先帝是一般的,都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待兴致过去,也会跟那盆玉簪花一样,弃如敝履!”
陆旻有些糊涂,抱着她问道:“什么玉簪花?你又在扯什么闲篇?”
苏若华闷声道:“就是你当皇子那会儿,养了两年的玉簪花。高兴了,就当宝贝一样的养了两年;不喜欢了,如今在哪里也不知道了!”
陆旻这方想起来这件旧事,也大致明白过来她今晚到底为何如此反常。
他低低笑了一声,将她翻转过来,与她四目相对,轻声道:“朕当年之所以那么喜欢那盆玉簪花,是因为你曾经告诉过朕,你在家里时,你母亲给你起了个乳名叫玉簪。朕也觉着,你就像玉簪花一样的娴雅柔媚,所以才一直养着那盆玉簪花。后来,你回了宫,朕都有你了,还要那个替身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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