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旻搁下手中的朗豪, 凝视着眼前之人, 半晌淡淡言道:“林似童,你家自祖上五代起, 便为朝廷观测星象, 几乎从未走眼,也算是家学渊源了。朕记得, 先帝在世时,亦对你父亲林初元甚是倚重,还曾赐号神机先生。”
林似童忙叩首道:“臣等阖家上下沐浴皇恩, 杀身难报!”
陆旻笑了一声, 又道:“你得乃父亲传,这本事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怎么如今, 竟大有不及?”
林似童回道:“臣不知皇上所指为何,斗胆请皇上明示。”
陆旻说道:“乃父在时, 与朝廷观测天象,制定历法,推算节气, 更准确预测了几场洪灾, 算是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先帝赐他神机先生一号,可谓实至名归。而你,此次旱情严重如斯。钦天监之前竟毫无知无觉, 朕念尔等平日里也算忠心耿耿,暂且未清算尔等失职之罪。如今你倒在朕面前,说出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来!你真当朕是三岁小儿, 任凭你等糊弄么!”
一席话,如惊雷劈在林似童的头顶。
如今的陆旻,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初登大宝,一脸稚气,由赵氏及群臣摆布的少年皇帝了。
此次旱情,看他如何力排众议,竟在此非常时机,兴修水利,与此同时后宫废黜淑妃,前朝清查钱氏一族。然而如此雷霆手段之下,朝廷局势竟平稳如斯,民间亦并未发生动乱。这番掌控之力,令人毛骨悚然。
林似童只觉得背上沁出一层冷汗,他不知道赵太后指使他如此行事,到底是作何想法。
或许,赵氏并无一人察觉,眼前的这个皇帝,早已脱出了他们的掌握,早已不再是那个从恭懿太妃那儿强拉来的、无宠无势的卑微皇子了。
他们依然以为,皇帝是他们的傀儡,只会任由他们牵着鼻子走。
林似童忽然有一种错觉,眼前的陆旻仿佛如一只正在寻觅猎物的鹰隼,而自己则是撞入他视野之中的猎物。
他甚而仿佛看见,陆旻那锋利的双眸里,有一丝丝转瞬即逝的喜悦。
钱氏大厦将倾,赵氏又能稳固到几时?可笑赵氏一族上下,还以为如今正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不知大祸就在眼前了。
然而,林似童却不能违背太后的意思,他不过是赵氏的表亲,又只是一个小小的钦天监正使。阖家上下,都仰赖赵氏而活。他若敢不依从太后的旨意,只怕杀身之祸,顷刻就至。
林似童只得硬了头皮,禀告道:“启奏皇上,臣所言句句属实。臣家学所传,为朝廷观测祸福吉凶。自三月起,便见一股妖气盘旋于皇城上方。彼时,此妖气尚弱,不成气候,故此臣未有多心。自从皇上起驾至玉泉宫,这妖气也随之而来,且近日越发浓烈,大有遮挡龙气之态势。臣既知此事,不敢隐瞒,特来报与皇上。”
陆旻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你堂堂朝廷大臣,着紫袍佩玉带,读四书通五经,竟然在大殿之上大放厥词,凯凯而谈这些荒诞无稽之言!林似童,你在与朕讲聊斋故事么?!”
林似童咚咚以头撞地,只连声道:“皇上,忠言逆耳,臣只是在说实话。”
陆旻冷笑一声:“实话?实话,便是向朕说这些牛鬼蛇神之言?朕念你家世代忠良,为国效力的份上,此次暂且不予追究。日后,如有再犯,必定不饶!”言罢,更斥道:“叉出去!”
李忠上前低声道:“林大人,您请下去罢。”
林似童再叩首,退出殿外。
出得大殿,林似童只觉惊魂未定,明明是日常惯了的应对,今日竟有一种从地府归来的错觉。
他失魂落魄的下了台阶,在外侍立的太监刘金贵见着,心中好奇,问道:“林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可要帮您请个大夫瞧瞧?”
林似童却摇了摇头,快步离去了。
刘金贵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今儿这是怎么了?这林大人平日里还替朝廷观星相看吉凶,怎么今儿出门没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一脸惨相,跟撞了鬼似的。”
打发了林似童,李忠见皇帝手边的茶碗已冷,便上前替皇帝换过,揣摩着皇帝的脸色倒还平和,便试着问道:“皇上,这林大人今日说的话,倒是离奇。”
陆旻冷笑一声,说道:“也不离奇,有人要他来说这番话。”
李忠奇道:“皇上的意思,难道还有人指使林大人么?”
陆旻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是先帝那会儿过来的人,什么事没见过,可信他这些话么?自来后宫之中,这些神怪之说,都是人刻意为之。”
李忠颔首道:“皇上说的是,奴才也听出来,林大人这话里的矛头,尽是冲着若华姑娘去的。”
陆旻转而问道:“张福全近来可有消息?”
李忠忙回道:“奴才还未及同皇上禀告,昨儿奴才那小徒弟送了信儿来,说贵妃娘娘这几日十分高兴,言语之间颇露机关,仿佛太后娘娘替她出了什么主意,要把这些事都推给冷宫的钱氏。”
陆旻微微一笑:“这赵软儿还是十年如一日的既蠢又狂,赵太后那边滴水不漏,她这边倒是源源不断的给朕送消息来。”言罢,又问道:“这两日,若华那边怎样了?朕忙着,倒也不及去看她。”
李忠忙笑眯眯道:“皇上放心,姑娘这几日只在乾元殿内静养,没出去一步。姑娘当真是贤德,替宫人们找了这么个生计,大伙都很感恩,都夸姑娘仁慈。”
陆旻莞尔道:“兰心蕙质一词,她自是当的起。这招揽宫人做针线换钱的事,她高兴做便做,能博些好名声也是好事。她虽说想帮衬朕开源节流,但这等小事上能挤出几两银子?只是她高兴,也就罢了。”
李忠在这事上获利颇丰,自然卯足了劲儿说苏若华的好话,言道:“皇上,若华姑娘这一段,可是替后宫里节省了不少用度。旁处不说,如今仅乾元殿的各项开支,就没再动用官中的钱了。余下别处地方,大伙也有了盈余,能拿出宫接济家中,都甚是欢喜。”
陆旻听着,默然无言,半晌才道:“她确实细致,所想所思,皆是朕忽视的。”
说了几句闲话,他便伸了个懒腰,说道:“成,今日暂且事情少,早些回去看看她。朕看她近来气色不佳,却又不肯请太医诊治。饶是朕说着,她却总说不想劳师动众,也不知她如今怎么就染上这些讳疾忌医的毛病来。”
李忠陪笑道:“想必,姑娘当真没什么不适,也懒怠看太医喝苦水吧。”
二人说着,此事也就过了。
林似童出宫归府,隔日便向朝廷告了病假,再不上朝。
然而,这玉泉宫有妖孽的事儿,却不胫而走,霎时间就塞满了京城大街小巷、玉泉宫的角角落落。
与此同时,苏若华贤惠的名声,却也跟着遍地开花。
虽是宫中闹狐妖令人惶惶不可终日,但却无人怀疑苏若华。偶有人提起此事,必定遭到驳斥:“苏姑姑这般仁义的一个好人儿,怎可能是狐妖?你见过这样一个为人着想的狐妖么?!这世道,摊上这样一个好主子未免也忒难了,倒还在人背后嚼这些舌头根子!”
更有人说道:“这多半是后宫那些主子娘娘们,瞧着若华姑娘受宠不忿,就看不得人家半分的好,所以才找出这些话来说。狐狸伤人抓不着,倒在这里瞎排揎好人!”
赵贵妃听着这些传闻,屁股又坐不住了。
淑妃既去,后宫的权柄便在她手中。她便借着节俭用度的旗号,竟将后宫各司各处的份例都减了五成。如此一来,人人叫苦连天。那些嫔妃主子们,尚且能熬。而底层的宫女太监,本就捉襟见肘,如此更加难熬。幸得还有去乾元殿做绣活的差事,不然许多人连生计都成问题。
人人怨声载道,对于赵贵妃越发的怨怼。
苏若华得知此事,便放出消息,多加人手。不拘宫女太监,只要能做活,一律皆可报名。
大伙得了这消息,欢声雷动,蜂拥而至,一时里乾元殿人满为患。
两相对比之下,众人对于苏若华是越发的推崇,而对赵贵妃的厌恨却是与日俱增。
赵太后得知此事,却没放在心上。
她打理后宫,一向以铁腕著称,如今身居高位,更不将这些底层的宫女太监放在眼中,只是催促外头的人加紧行事。
又过几日,京中忽然悄然传起了另一道议论——京西有高人隐士,擅观天相,擅演先天卦术,精研周易八卦,曾推演大周至本朝有牝鸡司晨之祸,故遭干旱天灾,以为上天警示。幸而,天佑大周,有吉祥玉女入宫,辅佐君王,能安度此劫。且,玉女日后必诞育一福慧双全的佳儿,为周朝福星。
这位高人留下此卦术,便云游四海,就此不知踪迹。
赵太后得闻此讯,勃然大怒,忙命赵氏族人前往捉拿,却只是扑了个空。
而这则消息,却在市井之间传播极快,于是京中这两则传言一起流传,只是传变了味儿。
人人交口议论,宫中确实有妖孽,这妖孽狐媚惑主,还牝鸡司晨,幸而老天送了一位玉女下来,方才能令周朝度此劫难。
这妖孽,便是赵太后,狐媚的是先帝,牝鸡司晨是把持当朝。
而玉女大伙起初不知是谁,有那好事的打听,方知晓皇帝如今宠爱一位宫女,温婉贤淑,且端庄仁德,她体恤贫苦宫人、劝谏皇帝之事传闻开来,人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也都知晓怎么回事了。
民间甚而还有迷信的男女,为她立牌烧香的,愿她能保佑大周,国泰民安。
赵太后得知了这些消息,当真气的七窍生烟,真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若华不止没被问个狐精的罪名,这骂名反到了自己头上。
如此也罢了,宫里人人皆传赵贵妃也好,前头的钱淑妃也罢,各个都及不上苏若华,都盼着她早日封妃入主后宫,大伙有好日子可过。
赵太后坐不住,三催四令,逼着林似童再向皇帝进言,然而林似童却铁了心躲在家中养病,始终不出。
赵太后无可奈何,只好另做打算。
又过几日,已是六月上旬。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苏若华怀着身孕,越发的难熬。她每日只在乾元殿寝宫里静养,不见人,也不外出。
这日午后,她小憩起来,在炕上倚着软枕看账本。天气闷热,她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些许细密的汗滴,背上也湿漉漉的。
苏若华起身,向一旁服侍的春桃吩咐:“打些热水来,与我擦擦身子罢。”
春桃应声,转身出去。
露珠在旁说道:“这天气也太闷热了,姑娘其实可以跟皇上说一声,让内侍省送些冰块过来,放在屋中,再拿风轮取凉,就很凉快了。”
苏若华笑道:“如今贵妃娘娘正号令后宫节俭用度呢,我怎好求着皇上要这些?整个后宫,唯独太后与贵妃那里用上了冰,我怎敢与她们并肩?”
露珠便噘嘴道:“然而看着姑娘这样受罪,奴才心里难过。何况,姑娘还怀着小皇子呢。”
苏若华抿唇一笑:“这点罪,也不算什么。往年不得地时,夏天哪有什么冰块,实在热急了,躺在大殿地上睡觉也是有的。如今,哪儿就这么娇气了。”
两人说着话,露珠忽见窗外飘来几朵阴云,霎时间就将整个晴空盖住,院中飞沙走石,吹进了的风也凉了许多。
露珠赶忙关了窗子,向苏若华惊喜道:“姑娘,这是要下雨了呢!”
苏若华抿唇一笑:“可以去请太医了。”
这当下,陆旻被赵太后请去,正在寿眉宫的正殿上坐着说话。
赵太后道:“皇帝,近来京城传闻,你可有耳闻?”
陆旻吃着茶,莞尔一笑:“太后娘娘说的可是,狐妖牝鸡司晨的事?”
赵太后脸上掠过一阵阴云,正要驳斥,忽见李忠疾步匆匆进来。
李忠满脸喜色,躬身禀告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适才李院判送来消息,若华姑娘有喜了!”
话音落,屋外忽然雷声滚滚,顷刻间落下豆大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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