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与春桃重新走了回来, 不由各自一怔。
苏若华坐在炕边上, 那秀美绝伦的脸上, 竟是满面凛冽的恨意。
她们吓了一跳, 还从未见过苏若华流露出这样激烈的神情,她向来如春风秋雨, 温柔和婉。
露珠上前一步, 低声问道:“娘娘, 那婢子过来说了些什么?”问着,见苏若华不说,又劝道“娘娘如今怀着小皇子,身子贵重,凭她说些什么,娘娘不要往心里去。免得作践了自己,反倒中了人的圈套。”
春桃亦附和道:“正是,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娘娘平安生下孩子, 旁的都不必理会。奴才瞧着娘娘的气色不好了,想必是那妮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娘娘可不能放心上, 那伙人正是一门心思要谋害娘娘呢。”
苏若华并不提此事, 只淡淡说道:“皇上傍晚过来用膳,你们去吩咐小厨房, 预备几道皇上爱吃的点心小菜,再打一壶莲花白。”说着,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六月中旬, 天气热将起来,院中已少见了花朵,一片碧翠。春季里那些争奇斗艳的海棠、樱花、芍药、牡丹等各自不见了踪影,倒是一株梅树,梅花凋尽,子满枝头,碧翠的梅果宛如翡翠雕就。仅是看一眼,便能令人口舌生津。
苏若华微微一笑:“这院子里的梅树倒长的极好,待会儿你们去叫上几个小太监,把树上的梅子都摘了。一半泡酒,一半做梅子露,再略拣些出来,做些梅脯。可得抓紧些,天气热了,这梅子晒晒太阳就要变黄,那味道就变了。再则,叮嘱那些小太监,只能一颗颗手摘下来,可不能用竹竿子打。这梅子带了伤啊,腌渍的时候可是会烂的。”
露珠与春桃听她说起这些闲事,面色也和缓了许多,料想并无大事,心里也都松了口气,说了些哄她高兴的话,便又忙着办差去了。
苏若华坐在屋中,只望着窗外出神。
用过午膳之后,长日无事,苏若华又在屋中炕上盘膝坐着,缝那件孩子的护顶。
芳年在旁收拾着各种料子,理清各种丝线,轻轻说道:“刘金贵回了话,皇上下午要见两位大人,还有些要紧的事商议,但晚上必定过来陪娘娘用午膳。”
苏若华浅笑点头,没有言语。
芳年看着她的脸色,试着问道:“那娘娘,预备怎么和皇上说呢?”
苏若华轻轻说道:“不说。”
芳年颇为诧异:“不说?那娘娘请皇上过来,做什么呢?”
苏若华微笑道:“因为,本宫想念皇上啊。”
芳年听了这话,晓得主子是不想说实话,便也不好再质问,转而说道:“娘娘,这两日不时有人来问,那打络子的事,娘娘还预备继续么?”
苏若华说道:“本宫既开了这个头,岂半途而废的道理?自然是要继续下去,你叫他们放心。待翊坤宫收拾妥当了,本宫的册封礼行过,便叫大伙再来吧。”
芳年笑道:“娘娘当真是好心,这宫里多少人,升上去了,就再也不把旧日的姐妹放在眼里了呢。反倒有人还下狠手,践踏欺凌的,仿佛生恐人知道自己当过宫女——其实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谁还能不晓得她的出身呢?娘娘待下人是当真的好,您不知道,如今这宫里许多人正花钱找门路,看能不能进翊坤宫当差呢。”
苏若华将手中的护顶,缝了个八宝葫芦的花样,口中说道:“回了皇城,人多是非多,你们可得留点心提着神儿,别让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芳年连忙说道:“娘娘放心,这事咱们心里都清楚,不敢马虎大意。”
苏若华又缝了几针,看着手中护顶已大致成了,葫芦也绣出了大半,不觉眼皮酸沉,昏昏欲睡,竟握着针线,倚着软枕,沉沉睡去了。
芳年看她沉睡,思及李院判说起贤妃近来神思劳乏,需得静养,也不敢吵了她,便拿了一床蚕丝薄被轻轻替她盖了,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苏若华这一睡下去,便不知了时辰。
睡梦之中,她只觉有什么在搔着自己的脸,麻酥酥的,没有睁眼便懒懒喊道:“芳年,露珠,把这虫子打出去!”
说毕,却没听见那几个丫头应声,倒是有一道男子嗓音噗嗤笑了一声:“这虫子,她们可打不走。”
苏若华听见这一声,倏地睁开了眼眸,却见陆旻一袭月白色常服,正立在跟前,含笑望着自己。
她连忙坐起身来,星眸迷离,柔声说道:“七郎过来了,这些丫头们也不知叫臣妾起来,当真是可恶。”
陆旻挨着她坐下,春风满面道:“朕过来,听说你睡着,就没让她们叫你。进来,正巧瞧见一副美人春睡图。”说着,竟在她下巴上轻轻搔了一下。
苏若华一梦才醒,粉面汝瓷,双颊微红,满头青丝乱挽,就如海棠春睡,听了他这话,不由嗔道:“都是要当爹的人了,说话还是这样没正经的。”
陆旻看她娇嗔满面,妩媚撩人,夏季天热,身上又只穿着一件草青色薄罗对襟小衫,日光里透着底下的冰肌玉骨,一时情动,便搂了她亲吻起来。
苏若华乖觉,任他亲热了一阵,方才说道:“大白日里,又动手动脚起来了。”
陆旻笑道:“这不是废话,不动手动脚,咱们的孩子从哪儿来?”说着,又朗声笑道:“只有在你这儿,朕才能自自在在,想怎样就怎样。”
苏若华亦笑着斥道:“是,别处,七郎就摆出皇上威严的架子,守着皇上该守的规矩。到了臣妾这儿,便原形毕露,率性而为!”
两人笑语了一阵,苏若华便吩咐露珠端香茶进来漱口,又要梳头。
陆旻便道:“也不必梳了罢,这个时候了,没几个时辰又要就寝,何必麻烦。再说,朕看着你这模样,倒娇俏的很。”
苏若华有些诧异,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露珠端了茶进来,抿嘴笑道:“娘娘,都已经是申时四刻了。如今天长了,所以不觉得。皇上不来,您还睡呢。”
苏若华无言,半晌说道:“竟睡了这么久,你们也不知道叫一声。这怀了身子,倒总觉着身上倦怠,时不时就想睡。”
陆旻听着,说道:“朕问过李院判,他说妇人怀胎,大多如此。你这又是头胎,必定多有不适,仔细调理着,没有大碍的。”
苏若华闻说,睨了他一眼,问道:“这妇人家的事,皇上也要问上一嘴?”当着宫女面前,她是不会叫七郎的,毕竟这称呼不庄重。
陆旻莞尔道:“朕是你的丈夫,更是孩子的父亲,岂能不上心!如今的人都说什么,男儿当建功立业,岂能为妇孺所累。朕却不以为然,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妻儿都不知爱护,又何谈爱护子民!”
苏若华听着这些话,情知是说来哄自己的甜言蜜语,心里倒也甜蜜,柔媚一笑:“所以,皇上是仁君啊。”
说了几句闲话,春桃送了一盏醉梅过来,与苏若华清口。
眨眼,就是晚膳时分。
两人照旧对坐用膳,陆旻见桌上有一道蜜汁火腿肴肉,便亲手切了一块,夹给苏若华,说道:“这是你爱吃的,有了身子,多吃些。”
苏若华却笑道:“皇上自用吧,臣妾如今是无福消受了,能吃下去饭,已经是念佛了。”
陆旻皱眉道:“怎么,还是呕的厉害?”说着,又斥道:“这李院判素日自夸医术高明,如今却连妇人害喜之苦都解不了。改日,朕一定要问责于他!”
苏若华替他斟了一盅酒,劝道:“皇上,这妇人妊娠害喜,是世间常理,上至皇后下至民妇,无一人能逃脱。想来,上天送了一个孩子过来,便不能让人轻易得到,总要吃些苦才好。李院判已尽力了,无需责怪于他。再说,臣妾吃了他开的安胎药,已经舒坦了许多。”
陆旻叹息道:“这生养一个孩子,妇人竟要遭这许多的罪,朕倒真恨自己无用,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苏若华微微一笑,捏了捏他的手,说道:“皇上有这句话,臣妾就已经知足了。”说着,话锋一转,言道:“皇上,这怀胎生产固然辛苦,但怎样也及不上养育一个孩儿来的更加辛劳。毕竟,生育不过是怀胎十月,一朝分娩。而养育孩子,却是长长久久。小时要担忧孩子渴了饿了,出去玩耍是不是绊了摔了。若是病了,更是揪心揪肺的疼。好容易熬到大了,又要担忧他的学业前程,女儿要忧虑她所嫁非人,儿子又怕娶不到良配淑女。有了孩子,便是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她说这番话,本已是为着将陆旻勾到林才人的事上,然而她如今也是要做母亲的人,这话却触了自己的情肠,不觉双眸竟有些红了。
陆旻看在眼中,喟叹道:“正是,所以世上都说,养恩重于生恩。你好生养胎,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是朕这辈子唯一的妻子,朕也只会有只属于咱们两个的孩子。”
苏若华揉了一下眼睛,浅笑道:“臣妾失态,倒让皇上看笑话了。臣妾只是想起来旧日的事情,心里有些难过罢了。”
陆旻不经意问道:“嗯?什么事?”
苏若华说道:“臣妾想起,皇上的生母早早离世,就伤感不已。倘或她老人家还在,如今也该能含饴弄孙了。”
陆旻放了筷子,望着她,双眸如一口幽深的潭水,看不出喜怒。
他淡淡说道:“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苏若华没有看他,垂眸望着桌上的菜色出神,轻轻说道:“她是臣妾入宫之后服侍的第一位主子,也是在这宫里待臣妾最好的人。这么多年了,臣妾没有一日忘了她老人家。如今臣妾也将做母亲,不免又想起她来。”说到此处,她望向陆旻,眸光如水,颇有几分哀楚道:“七郎如今已贵为天子,她是七郎的生母,却依旧以才人的身份葬在妃陵之中。而七郎却不得不将赵氏尊为太后,向她一尽孝道。臣妾出身更加低微,即便如今坐在贤妃的位子上,又怎知将来不是替人做嫁?”
这话,就如一根针,扎在了陆旻的心口。
他将手朝桌上重重一拍,扬声斥道:“胡说!朕绝不会让这样的事,重新再发生在你身上!朕所有子女的母亲,唯有你一人!你不要再胡思乱想这些没影儿的事儿了,朕听得烦!”
这么些年了,这件事日日夜夜都纠缠在陆旻的心头,从未有一日停歇。
陆旻恨极了这所皇宫,它夺走了他的母亲,夺走了他并不能算愉快的童年,他只能寄人篱下,与苏若华相依为命。
之后,他又不得不违心奉赵氏为母,更在登基之后,尊她为太后。
这一切的荣光,本都该属于他的生母林氏才是!
几乎无人知晓,皇帝有难眠的症候,即便是苏若华也并不知情。
每个无眠的夜晚,陆旻都在问着,母亲,儿子已经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了,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儿子,你有没有看见?
没了母亲的见证,孩子的光辉成就也添上了一抹名为遗憾的暗淡。
这情形,直持续到了苏若华回宫,并成了他的女人。
每当和苏若华激烈缠绵之后,他总能安稳的入眠,她填补了他心中多年以来的缺口。
他以为,这件事对他的折磨就此减淡退去,但苏若华今日又把它翻了出来。
疤痕,再一次被撕开了。
苏若华漠然道:“皇上的话,却能安抚臣妾的心。只是,臣妾更为林才人不平。”
陆旻说道:“那你要如何?”
苏若华一字一句道:“她是皇上的生母,本当有该属于她的一切。”
陆旻面色沉沉,言道:“你的意思,要朕追封母亲为圣母皇太后?”一言未休,他自语道:“此事,朕不是没有想过。然而,到底顾忌着赵氏。”
赵氏为太后,算是皇权与赵氏宗族合作的象征。
林氏的事,这三年来双方都默契的没有提起。
倘或陆旻忽要将林氏追封为圣母皇太后,并迁至帝陵,与先帝合葬,那么在赵氏眼中便会以为皇帝要与赵氏宗族决裂,朝廷局势怕要生出动荡。
苏若华说道:“臣妾知道皇上为难,但于朝廷律例,如此方是正理。皇上登基已然三载,难道时至今日,时机还不成熟么?皇上,臣妾无有胃口,先进寝殿歇息了。”说完,她竟起身,道了个万福,挪歩往内殿去了,独留陆旻一人,坐在桌边出神。
这是他生母的事情,由他亲手侦知查办,比她来告发更好。不然,陆旻一定会愧疚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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