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仿佛被人闷了一棍子,有些回不过神来,片刻才道:“太妃娘娘,这、这可是皇上的好意啊。”
恭懿太妃微笑道:“皇上一片孝心,我怎会不知?论理,我是不该拒的。但我在此处也有三载了,这乍然回去就要大办寿酒,闹得沸沸腾腾,难免叫人背后议论轻狂,倚老卖老,于皇上面上也是无光。再则说来,这叫太后娘娘心里又怎么想?”言罢,便摆了摆手,笑道:“我这黄土埋半截的老婆子,寿酒不办倒也罢了,也不是什么整年份。”
李忠心里大急,这样的话叫他如何去回皇帝?
皇帝到底惦记着什么,他可是门儿清,就这样无功而返,皇帝非革了他的职不可!
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道:“太妃娘娘,您这是多虑了。接您回去,不止是皇上的意思,太后娘娘也是首肯的。”
恭懿太妃心头突的一跳,不由问道:“太后,也是同意的?”
李忠一怔,连忙陪笑道:“昨儿傍晚时候,奴才侍奉着皇上去寿康宫与太后娘娘请安。皇上便将此事告与了太后娘娘,太后她老人家可没有不愿意的意思。”
恭懿太妃在此地实则待的厌烦了,她早已满心渴望能回宫,只是忌惮着太后的威慑,如今一听赵太后并不反对她回宫,如何不心动?
然而,恭懿太妃到底是在宫廷过了半辈子的人,不会莽撞行事,心里暗自琢磨着:她又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了。交手这些年,我却不信她老来忽然发了善心,心肠突然就软了。不成,我且含混着,还是先和若华商议商议。
想着,她面上不动声色,含笑说道:“连太后娘娘也许可了,我再不答应,倒显得有些不识抬举。”
李忠才听了这一句,嘴角已不由自主的向上翘起。
熟料,只听恭懿太妃又说道:“然则,皇上与太后是客气,我怎能不知进退?皇上登基未久,还该以天下子民为重。我已是过了时的人,请皇上勿要挂念。如若皇上果然念着,我生辰那日送碗寿面来也就是了。”
李忠那翘了一半的嘴,顿时僵住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硬生生扭成了一副滑稽的面孔。
他苦着脸,说道:“太妃娘娘,您就心疼奴才一回吧。这话,奴才要是回去转给皇上听,皇上会打奴才板子的。”
恭懿太妃并不打算心疼他,她说道:“皇上素来御下仁厚,不会如此。你且将我的话带给皇上,他必不会为难你。”言罢,端起了茶碗。
李忠见此情形,自也不能赖着不走,只好行礼告退,退出了正堂。
踏出大门,李忠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廊上出神,忽听得一道甜脆的嗓音传来:“李公公,怎么愣愣的?什么差事,能难倒您啊?”
李忠猛可儿的回神,抬眼赫然见苏若华正立在廊下,仰着头收拾着鸟笼子。
他先不言语,却打量了她一番。
苏若华今儿穿了一件石青色线春对襟比甲,衣衫样式虽朴素了些,倒显得她笔管缕一般的长挑身材,那张脂粉不施的鹅蛋脸上,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春光明媚,人亦是柔婉明艳。
李忠心中暗叹了一句:比先时她离宫那会儿,出落的更加好了,难怪叫皇上心心念念的再也放不下了。
他换上了一副笑脸,说道:“若华姑娘,许久不见啦。却才我在里头跟娘娘回话,正纳闷呢,姑娘可是娘娘手下第一得用之人,怎么不在跟前服侍呢?”
苏若华心知他这是无事献殷勤,却也识趣儿的没有戳破,只含笑说道:“李公公尽乱夸我了,我不过是在娘娘手下时候长了些,娘娘又可怜我出身,不嫌弃我粗苯,始终将我带在左右,哪里就是我得用了。再说了,这宫里头,哪个奴才敢说自己是主子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呢?李公公,您说是不是?”
这宫里待久了的人行事说话就是这般,从不会直接了当,总是弯来绕去,先把人绕晕了,好来行阴招儿。
没心眼的人,往往走不长远。
然而这等小把戏,苏若华早已熟稔了,轻轻巧巧就把话柄丢了回去。
李忠倒也不生气,心中却赞她机灵,说道:“若华姑娘还真是口齿伶俐,宫里人都知道,太妃娘娘在此处过得安泰,万事周全,全是亏了你。太妃娘娘也得有你这样一个人服侍,不然可怎么得了。”
苏若华听他只顾虚夸,只含笑不语。
果不其然,李忠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娘娘安泰,皇上太后也放心,那自然是好。然而,倒是我不中用,说不动太妃娘娘,还得让皇上操心。”说着,更唉声叹气起来。
苏若华心里其实明白,面上装着糊涂,满面关切道:“呀,李公公您这是怎么了?什么天大的事,能让您愁成这样?若您不嫌弃,不若说与我听听,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兴许就能化解了呢?”
李忠正等她这一句,忙不迭将方才之事告知与她,更拍了一下大腿:“若华姑娘,你说说,太妃娘娘这是怎么了?硬挺着不回宫,不是撅了皇上与太后娘娘的面子么?这要我回去,怎么回皇上的话啊?”
苏若华却冲他浅浅一笑,说道:“李公公,这件事我可爱莫能助了。娘娘还等着我剥果仁儿,先去了。您老人家,慢慢想法子吧。”言罢,竟是抬步要走。
李忠顿时急了,也忘了什么忌讳,急忙扯住她:“若华姑娘,你可不能就这样撂手不管啊!我这一大把年纪了,你就忍心看我回了宫挨板子去?”
苏若华更是讶异:“李公公,您真是太高抬我了。娘娘的心意,岂是我小小一个宫女能动摇的?您在御前服侍,皇上做了什么打算,您能给说改了么?”
李忠哪里听得进这个,正欲说些什么,忽又笑了:“若华姑娘,你就别逗我老人家玩闹了。你在太妃娘娘跟前什么地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也不为难你,你给我透句话,太妃娘娘到底因为什么不肯回宫?我也好回去交差不是?”
苏若华踟蹰了片刻,方轻轻说道:“娘娘觉着,宫里不清净。”
李忠听了这话,正在心里琢磨,忽见苏若华就要进屋去了,忙追上两歩,低声笑道:“若华姑娘,还有一件事我适才忘了讲,该给您道个喜啦。”
苏若华心头猛地一震,面上装作若无其事,问道:“平白无故,不年不节,道什么喜?”
李忠笑嘻嘻道:“这宫里的宫女儿们的喜事,还能有什么?你放心,皇上心里始终惦记着你呢。将来啊,早早晚晚,您也是位娘娘。若华姑娘,您倒是多劝着点太妃娘娘。这早点回宫,对您也有好处不是?这快晌午了,我还赶着回宫,就先走了。”说完,便匆匆走了。
苏若华却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回过神来,五味杂陈的迈步走进屋中。
李忠那番话虽是谄媚奉承之言,但他毕竟是伺候了两朝皇帝的人,绝不会干什么捕风捉影的事。
那么,皇帝他当真……
苏若华只觉得脸颊上有些烧烫,强压了心事,走到太妃跟前,微笑道:“娘娘。”
恭懿太妃瞅了她一眼,问道:“如何?”
苏若华笑道:“李公公问了,且毫无察觉。”
恭懿太妃微微点头,又沉默不语。
苏若华乖觉,主子不言语,她也不会插嘴插舌。
片刻,太妃出声道:“华儿,事情有些怪。适才李忠来说,回宫这事,不单是皇帝的意思,连太后也点了头。她能有这般好心,能答允了我回宫?”
苏若华闻听此讯,心中便仔细揣摩了一番,说道:“娘娘,这倒是好事。”
太妃不由睁大了眼眸:“好事?那赵氏可是个毒妇,当初在宫里,谁敢与她争锋,下场便只有一个死字!我可还记得,当初那个孟婕妤只因被皇上多宠幸了几宿,言语之中对她略有不敬,夜里便不明不白的吊死了。她下了懿旨,说是孟氏羞愧自缢,谁信呢!我私下问了与她验尸的嬷嬷,那孟氏脖颈上的勒痕绝非是上吊而成,倒像是被人用绳索勒的。这事儿还能是谁做的?!然而先帝不肯追究,也就不了了之。如此狠毒之人,怎会忽然这般大方了?”
苏若华微笑道:“娘娘说的是,娘娘既对太后的性情了如指掌,便该明白太后是个杀伐果断之人。还是奴才之前说的,倘或太后当真容不下娘娘,一早就动手了,怎会拖延至今,又要把娘娘接回宫去?娘娘众目睽睽之下回了宫,却转眼就出事了,这不是徒留人话柄么?她已是太后,何至于此。再则说来,当初娘娘愿退一步,离宫来了这甜水庵,太后便已收手,更不会三年后再容不下娘娘了。”
恭懿太妃细细思忖了一番,心境略平和了些,说道:“你这话倒是在理,那……她当真会有如此好心?”
苏若华摇了摇头:“娘娘细想,详解娘娘回宫的是皇上,前回皇上过来同娘娘说起此事,可有提过太后的意思?”
恭懿太妃说道:“这倒不曾。”
苏若华颔首道:“这就是了,必然是皇上回宫之后,同太后提起的。太后心里到底怎么想,奴才不知。但她能点头,必然是听了皇上的言语。这也就是说,如今宫中,皇上已能跟太后分庭抗礼了。”说着,她微微一笑:“娘娘,这不是好事么?”
太妃听了她这话,心头忽的好似被人点了一盏灯,顿时亮堂起来。
她笑盈盈道:“不错,该是如此。太后既有掣肘,我便不怕了。”
苏若华却在一边出起了神,陆旻的进境着实令她吃惊。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虽说自己也知他有志向抱负,但他到底是个背后空空、被人硬提上去的皇帝。
“若华?”
太妃这一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苏若华连忙笑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太妃说道:“既是如此,那咱们还用得着硬拗着不回宫么?”
苏若华微一沉吟,抬眸看向太妃,缓缓说道:“倘或娘娘信得过奴才,奴才愿为娘娘投石问路。”
太妃微微皱眉:“投石问路?你是说……”
苏若华点头:“娘娘大可以谢皇上探问的名义,派奴才回宫一趟,以来试探各方态度。”
太妃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成,我怎能让你去冒这个险?宫里局势并不明朗,我不在跟前,你独个儿回宫,若有人刁难,连个能为你说话的人都没有。要去,打发容桂去一趟也罢了。”
苏若华浅浅一笑:“奴才多谢娘娘厚爱,但此去是为了探明局势,打探消息,派容桂去,怕是不行。”
太妃听着,点头叹息道:“这话倒是不错,可恨如今落到这个田地。若是殷红芳草她们都还在,断断不至无人可用。话又说回来,她们却不如你忠心,大难临头各自飞,都自谋出路去了。临到头来,也只有你,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以往倒是我不好,少疼了你了。”
苏若华听她话语伤感,忙开解道:“娘娘切莫如此说,人各有志。娘娘待奴才一向恩义深厚,奴才自然忠于娘娘。”
太妃口中的殷红与芳草,都是昔年她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同苏若华一个地位。
因苏若华是林才人手底下过去的,相较而言,太妃与那两个还更亲厚些。
当年先帝驾崩,太妃有意出宫,见她们心中都有些不大愿意,便索性放了她们自谋出路,唯有苏若华跟了她出来,直到如今。
当下,主仆二人议定了此事。
体顺堂中,陆旻神色清冷,剑眉微挑,问道:“你说什么?太妃竟不肯回来?”
李忠擦着额上的汗,心底不住念叨:太妃娘娘、若华姑娘,您二位可把我坑惨了。嘴上回话:“皇上,奴才已将皇上您的心意都跟太妃娘娘说了,娘娘说好意她心领了,只是劳师动众的,怕惹人闲话,就不回来了。待到了寿诞那一天,宫里送碗寿面去,也就是了。”
陆旻眸子微眯,淡淡问道:“这当真是太妃的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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