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讲真, 这般直白又撩人的情话听着,不心动是假的。
但问题是, 她是李姝, 她天生似乎就没甚么好耐心去等一个人。
更何况, 等待这种事情,是把自己的未来交托在别人手上,对于一个喜欢弄权、喜欢掌控一切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类似于在水里好好游着的鱼, 自己跳上了砧板, 傻乎乎去迎接刀俎。
她干不来这种傻事。
当然, 这是她心里的想法, 当面对季青临时, 她还是一脸感动、眼里冒着星星的可人模样。
她在季青临面前是外表狠辣,内心柔软的小可怜, 人设不能崩。
李姝浅笑说道“先说好, 本宫可没甚么耐心,不会等你太久。”
季青临拂去她肩头落的雪, 但雪下得极大, 她眉间鬓发也落了些,或许怕唐突,又或许是怕失态, 季青临不敢擦拭, 任由雪花在她眉间鬓发。
季青临不去摘, 她也不管, 她知道自己的模样过于艳丽了些,经雪色一压,艳色便比烈酒更醉人。
李琅华不止一次说过,雪落满肩头的她,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唾弃李琅华的人品,埋汰李琅华的三观,唯独不曾质疑李琅华的审美。
划船不用桨的人,生来便有挖掘美的能力。
她走在雪里的模样曾惊艳过李琅华,想来季青临也不差,她抬头,清楚地在季青临眼底看到惊艳。
到底年少,又是武将世家娇养出来的性子,不懂怎么去掩饰,喜欢与厌恶都是明晃晃的。
爱也热烈,恨也热烈。
如初见时恨不得一剑杀死她的戾气。
又如现在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喜欢。
李姝笑了起来,莹白的脸映着雪色,神情倨傲,眼底却是柔软的,说道“本宫可不喜欢等人。”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听李姝这般回答,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似乎松了一口气,眉目舒展,锋芒毕露,道“天下也好,旁的也罢,但凡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他坐在马背上看着李姝,李姝眸光闪了一下,像是风雪夜归的人看到黑夜里亮起一盏明灯,渴望靠近,又怕那盏灯不属于自己。
他突然心疼起来。
他的公主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你想要甚么,我给你。
她甚么都没有,她想的东西,只能自己去抢,自己去拼,落一个声名狼藉的下场,却也未必能拿到自己想要的。
看着那双亮晶晶看着自己的眼,季青临像是着了魔,他从马背上俯下身,带着薄甲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脸。
她的脸浸了雪,微微有些凉,他的指暖不热,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的唇落在她额头上。
雪花如满枝头的梨花飞舞,周围安静极了。
季青临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他掌心捧着的女孩似乎眨了眨眼,长长睫毛扫过他的下巴,痒痒的。
季青临骤然惊醒,忙松开手,低下头,李姝略带惊讶的凤目撞进他眼底。
一旁双手环胸的王负剑冷笑出声。
“大胆”
似是被王负剑的笑声惊醒,李姝反应过来,面上有些恼,抬起手,带着精致鎏金护甲的手啪地一声打在季青临脸上。
李姝不是娇软的闺秀,她剑术颇好,当她又惊又恼用足力气时,季青临脸上登时便红了起来。
五个指印清清楚楚,隐隐还有着被鎏金护甲划过的一抹血痕。
季青临彻底回神。
“我”
季青临想解释,可看见李姝清凌凌立在雪中,傲然倔强似红梅,一瞬间,他所有分辩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
他不想解释,他只想清清楚楚告诉李姝。
他就是亲她了,他喜欢她,明明白白地喜欢她,明明白白想和她在一起。
管她是声名狼藉还是万丈深渊,他栽了,他认了。
“我就是亲你了。”
季青临剑眉微抬,年少气盛,声音也快意“等我回来咱们便在一起。”
“尚公主也好,我娶你也罢。”
“总之,我要与你在一起。”
季青临的笑映在皑皑白雪里,如烈日当头一样晃着人的眼睛。
李姝捂了捂心口。
糟糕,这样的少年,谁不喜欢
可当面对季青临,该表演还是要表演。
李姝长眉微蹙,捏着帕子用力擦着季青临亲过的地方,一脸的嫌弃“呸登徒子”
“本宫才不会与你在一起。”
她面上蒙着一层霜,眼尾却是一抹红,与往日面上永远挂着得体的笑大不相同。
李姝外露的情绪引得季青临大笑出声。
茫茫雪原上,季青临披风猩红,意气风发,道“这可由不得你。”
这样才对,他的公主今年才十八,宜嗔宜喜,而不是每日面上永远挂着嚣张的笑,明明心里软和得不行,却还是张牙舞爪,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满身是刺的小刺猬。
“哼。”
李姝擦完额头,将用过的锦帕丢在雪里,狠狠踩上一脚。
她的动作尽显小女儿神态,季青临仿佛看到年少时期的她不为人知的小情绪,落了霜雪的眉目满是柔和。
季青临的心顿时便软了下来。
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季青临弯了弯眼,道“长公主,我真的要走了。”
“赶紧走。”
李姝似乎一点也不留恋,然而说完话,她却从腰间挂着的香囊里拿出一个平安符,冷着脸扔到季青临怀里,不耐烦说道“元宝托本宫送你的。”
元宝不过一个内侍,怎会去给他求平安符
季青临眼底笑意更深,看向被李姝扔过来的平安符。
是三清观的平安符。
三清观是大夏第一道观,极其灵验,每日去进香的香客多不胜数,饶是李姝是长公主,从那里求来一枚平安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清观讲究生而平等,无论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市井百姓,若想求平安符,必亲身到道观。
算八字,断阴阳,道家重重都走过,方得一枚平安符。
这是李姝给他求来的。
看着平安符,他仿佛看到素来奢靡的李姝脱去繁琐宫装,换上朴实无华裙衫,在亲卫的保护下,扮做普通的官宦小姐,手提裙摆,一阶一阶爬着台阶。
从东方尚未升起李长庚,到慢慢亮起鱼肚白,她终于抵达山顶的三清观,虔诚跪在三清像面前,一遍又一遍求他平安。
可求来平安符她也不会用自己名义给他,打着元宝旗号,装作漫不经心丢在他怀里。
季青临笑了起来。
他的长公主,咄咄逼人外表下,是一颗异常柔软的心。
雪下的极大,平安符上很快落了雪花。
季青临仔细擦去上面雪花,卸了胸前护心甲,小心翼翼放在胸口处。
“她的心意,我收下了。”
季青临目光灼灼看着李姝,意有所指,笑着说道。
“你该走了。”
王负剑有些看不下去两人你推我就的腻歪,斜睥着季青临,冷冷开口。
季青临扬眉,如蓄势待发的箭,道“不需你提醒。”
再看李姝,他又恢复明媚热烈,郑重又认真,道“等我。”
李姝敷衍点头,把脸偏在一边,没有看他,余光却偷偷瞥着他战马。
马蹄卷起堆积的雪花,少年将军猩红色的披风烈烈,扬在漫天的大雪里,渐行渐远,却又突然停住。
马上的少年又转过身,冲着雪中的李姝大声道“你要等我。”
雪太大,他的声音传来,只剩下浅浅尾音。
李姝拢着衣袖,立在雪中,她看到季青临又调转马头,一抹红色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上。
“人都走远了。”
身旁响起王负剑讥讽声音。
李姝回神,许是在雪原里待得久了,她有些头晕,抬手揉了揉眉心,毫不留情怼回去“我就是喜欢看。”
“不服憋着。”
王负剑闭嘴不言。
过了许久,王负剑又道“平安符是我拿来的。”
“知道。”
李姝道。
去三清观求平安求生子求升官发财的人太多太多了,年少时她曾与萧御一同去过一次。
萧御纵然一路护着她,可她鬂间的珠钗还是被挤掉了。
珠钗是她为了在与萧御出来游玩特意买的,花了她攒了许久的钱,刚带半日就丢了,她很是心疼,却又不好跟萧御说在世家第一公子眼里,百十两银子尚不值他白玉扇骨上寥寥几笔丹青。
她没法说自己的委屈,便说三清观的人太多了,她以后再也不来了。
盛夏的金乌似火烤,萧御打着折扇,给她送着风,不悲不喜的眼眸漫不经心扫过她没有任何装饰的鬓儿,随手摘下开得正好的桔梗花,簪在她的发间,淡淡道“不来便不来了。”
时隔多年,她依旧能想起萧御手中折扇送来的阵阵清凉,与他话里的无所谓。
自那之后,她便真的再也没有去过三清观,又怎会为了季青临去三清观求平安符
纷扰往事涌上心头,李姝笑了笑,对王负剑道“所以我没说是我去三清观求的。”
王负剑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天气太冷,李姝许久未动,身体有些僵硬,她微微活动着手脚。
讲真,她给自己今日的表现打满分,不怕自己骄傲
从初听季青临情话的眼底的且惊且喜,到季青临情难自禁亲吻时的小嫌弃,再到最后撵着季青临快走,但又有些舍不得的小傲娇,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出神入化入木三分。
如果说之前季青临对她只是由怜生出的喜欢,经过今日一事后,她在季青临心里,又多了一层不同的喜欢她只在他面前才有小女儿态。
季青临愿意为她征战天下不是空话。
李姝笑了笑。
年轻真好啊。
大抵也只有年少气盛的人,才能这般肆无忌惮将喜欢宣出口。
李姝俯身去捡被她踩在雪里的锦帕。
这条帕子她得留着,待日后季青临回来了,她装作一不小心被季青临发现,到那时,少年夺过她手中的帕子,怔怔看着她,且惊且喜且狂热。
那时他对她的喜欢,才是真正刻骨铭心的。
不知道是不是在雪里许久未动的缘故,李姝低头时晕得厉害,大片的积雪刺白,针一样扎着眼睛。
她揉了揉眼,视线却越发模糊,她想唤一声让一旁的王负剑扶她,可嗓子却像哑了一般,怎么都说不出口,她只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般向下倒去。
狗日的西施毒又来了。
李姝亲切问候自己父亲的祖上十八代。
刺白的积雪越来越近,意识彻底消失前,李姝心头只剩一个念头王负剑这个铁憨憨,杀人的能力一等一的好,可做起护卫来,却是极不称职,她都这样了,他还没发现她的异样。
可怜她这张持美行凶的脸
再睁眼,李姝是饿醒的。
但她无暇顾及饥肠辘辘的肚子,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
很好,光滑,细腻,没有脸摔在地上受伤后留下的痕迹。
看来雪原下没有甚么硬东西,她这张脸才得以保住。
李姝松了一口气。
脸上无事,她这才有心情查看周围环境。
这一看,便让她眯起了眼。
入目的是算不上精致的承尘,浅青色的帷帐垂在四边,屋里虽燃着熏香,却不是她用惯了的苏合香。
这不是以奢靡著称的她的长乐宫。
李姝瞬间警惕起来,反手抓住自己手边唯一的硬物硬邦邦的枕头,向帷帐外看去。
浅青色的帷帐一层又一层,外面隐约有着一个高瘦的男子身影,男子觉察到她醒来,声音冷冷的“喝药。”
说完话,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帷帐,送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是王负剑。
李姝放下枕头,心中明了。
她是树敌无数的长公主,不在宫中只会引起朝臣世家躁动,但季青临是为她奔赴益州,她不能不送。
于是她换了衣裳,只带着王负剑,偷偷出宫送季青临。
此地离皇宫颇远,离长安城也有一段距离,她在这里毒发昏倒,王负剑来不及把她带回长乐宫,更不能暴露她的额身份,便只好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又请了医者来给她看病。
王负剑竟然没把她丢在雪地里
李姝颇感意外。
不过意外归意外,药她是不会喝的。
她身中西施毒,普通医者根本把不出来,王负剑手里的药,喝了也无用。
更何况,忒苦。
她最怕苦了。
李姝道“不喝,太苦。”
帷帐外,王负剑眉眼似剑,气质如刀,冷声道“你寒气入体,若不喝药,无人替你收尸。”
“我不管。”
王负剑在身边,李姝分外安心,往床上一躺,懒洋洋说道“你见过哪个女子喝药是干巴巴喝的没点蜜饯怎么喝得下去”
“更何况,我可是长公主,你把我安置在这,已经很委屈我了,还让我喝不知从哪弄来的药,谁知道有没有用”
“砰”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到王负剑转身离去重重关上房门的声音。
这关门的声音,一听便极为不耐烦。
李姝冲着紧闭的房门翻了个大白眼。
垃圾王负剑,她当初不应该只弄瞎他的眼睛,她就该把他的手脚一块剁了。
这年头,在她面前横的人,全聚在九泉之下悔不当初了。
李姝揉着眉心披衣而起。
其实她没这么矫情,她是苦日子过出来的人,什么罪没受过又怎会非要吃蜜饯
她说蜜饯,不过是想使唤使唤王负剑罢了。
哪知王负剑竟这般不经使唤,她的话还未说完,他便发起脾气来。
到底是天下第一剑客,杀人一流,伺候人不行。
李姝一边埋汰着王负剑,一边扶着墙壁下床榻。
喉咙疼得厉害,她得喝口茶。
只是这个客栈颇为简陋,王负剑也不是会伏小做低照顾人的性子,杯子里的水,多半是隔夜的,没甚茶味且难喝。
但眼下这种环境,倒也讲究不得,且喝两口,润润喉咙。
李姝这般想着,看碧色茶水入瓷白色的碗,绿莹莹的甚是好看,清幽茶香四溢,竟是她颇为喜欢的紫笋茶。
这种小客栈,也会有紫笋茶
李姝端起茶杯,小口轻啜。
茶味淡了些,茶水的颜色也不够明澈,远比不得天家贡茶,但对于这家客栈来讲,却是极为不易的要知道,顾渚紫笋自被选为贡茶后,紫笋茶的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这样的一壶茶,怕是要花上几两银子。
但,这家客栈一晚上的价,也不过两吧
难不成是王负剑特意给她买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李姝很快否决。
王负剑虽做了她的暗卫首领,但此人除去杀人用剑外,对其他事物根本一窍不通,不知秩俸,不知衣食住行,平日里都是她的小内侍把所有东西准备好了送给他,莫说他有没有钱买这么好的茶了,只怕他连她喝的茶叫甚么名字都不知道。
可不是王负剑,又会是谁
李姝心中疑惑着,忽听院外响起开门的声音,李姝顺着声音瞧去,是原本摔门而去的王负剑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身上一直抱着的佩剑却不见了。
李姝看了看王负剑,秀眉微动。
片刻后,她笑了起来。
对于一个剑客来讲,手里的剑,有时候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就如那日她准备放王负剑自由,王负剑第一件事便是问她要他的佩剑。
王负剑推门而入,自院中走进房间,将纸袋放在李姝面前的食案上。
李姝看了一眼纸袋,里面装着砂糖。
砂糖与紫笋茶一样,对于这种地方来讲,都是稀罕东西。
李姝挑了挑眉,目光落在王负剑身上。
王负剑解了蒙着眼睛的红绫,他自幼习武,感官极好,若他不说自己是瞎子,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他这是有意隐瞒自己与她的身份。
李姝问道“你的剑呢”
王负剑面上没甚表情,道“当了。”
李姝又笑“不是还有马吗”
王负剑反问“你要走路回长安”
这倒是个好问题。
但问题是,他们明明有两匹马,她可以骑马回长安,让王负剑走路回去。
心中这般想着,李姝问道“不是有两匹马可以当了你的那一匹。”
王负剑似乎被她理所当然的话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我的那一匹已经当了。”
李姝“”
大月氏进贡来的汗血宝马竟然这么不值钱
王负剑怕不是脑袋有坑。
但转念一想,王负剑自幼研习剑术,不通他物,说好听点是天下第一剑客,说难听点就是一个杀手。
除了杀人他甚么都不会。
这也是他能被萧御三言两语哄得找不到北的根本原因。
王负剑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外面物价几何,自他第一次杀人,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旁人安排好的。
他从不曾因为银子发愁过。
直至今日她是树敌无数的长公主李姝,若让人知晓此时她病倒城外,长安城内不安分的朝臣与世家们顷刻间便会举事。
不能表明身份,只好当马当剑。
然后被人当冤大头宰。
虽是如此,她却心情大好。
或许是因为王负剑没有将她丢下,又或许是因为王负剑当了马匹与佩剑给她买茶水住客栈,总之,她现在看着面前的王负剑,隐约有些后悔弄瞎了他的眼睛。
王负剑有着剑光乍现一般凌厉的眼,不同于萧御的云边探竹水中望月,也不同于季青临年少气盛锋芒毕露,更不是李琅华的勾魂夺魄百转千回,他的眼锐利又危险,那是属于杀手特有的眼,冷冷的,没有温度。
却也极为好看。
她生来就有冒险精神,不是最高的位置她不要,不是最危险的人,她也不要。
美丽又危险的东西,如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很能勾起她的胜负欲。
看着手中无剑的王负剑,李姝乐不可支,正欲开口调侃他,却见他薄唇微启,面无表情道“除却长姐外,我不曾与女子接触过。”
“甚么”
李姝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点糊涂,问道。
“没甚么。”
王负剑从食案上的纸袋里拿出一颗糖,送到她面前,漠然说道“吃糖。”
“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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