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季青临再度来到昭阳殿。
今夜的李姝换了一身衣服,蔚蓝色的广袖流仙裙,如上好锦缎般的发梳成灵蛇鬓,鬂间并无多余首饰,仅用点缀着几朵小珠钗,珠钗之后,是一截蓝色发带,随着夜风浮动而飘在李姝脸侧。
季青临第一次见这般出尘打扮的李姝,不免有些意外。
还别说,生得好看就是有好处,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是赏心悦目的。
季青临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只可惜,这样的一个人,心思却比蛇蝎更毒辣。
她杀过的人,只怕她自己都数不清。
季青临心中叹息,垂眸看李姝与暗卫谈话。
李姝之所以能从看人脸色过日子的宗室女,成为权势滔天的长公主,其号称无孔不入无所不知的暗卫居功甚伟。
暗卫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朝臣世家网在其中,朝臣世家们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会被他们告知李姝。
今日也是如此。
甚么素有贤名的林丞相的夫人其实善妒,曾毒杀了林相的几个小妾,偏外人不知,只以为她菩萨心肠,庶女们也是如此,对她感恩戴德。
而今有一个庶女手段了得,竟查出自己生母是林夫人所害,近日在筹划为母报仇的事情。
甚么表面风光的郑家其实是女郎们在支撑,郑家的儿郎喜欢喝花酒,纨绔不务正业,照这样下去,待郑家的女儿全部出嫁,郑家的辉煌也就到此结束。
甚么寒门出身的大司农赵金元颇为惧内,前几日赵金元与人吃酒沾了些女子的脂粉香,被赵金元的夫人撵着打了几条街。
甚么清河崔家,甚么颍水许家,甚么武阳薛家,甚么雍城秦家,林林总总大小事务暗卫们无所不知,事无巨细报给李姝。
季青临听得目瞪口呆。
他一直以为林丞相的夫人人美心善,荥泽郑家蒸蒸日上,赵金元位列九卿在家中说一不二,暗卫的话,却打破他对这些世家朝臣的所有认知。
原来人人都是表里不一,深藏不露。
季青临心情有些复杂,低头看李姝,她一脸平静,对这些事情毫不意外,仿佛早就习惯了这些人的另一张面孔。
李姝道:“多看着点林家庶女,莫叫她死了,郑家的女郎也照顾些,还有赵金元的夫人,赵金元若敢抛弃糟糠之妻,你只管将他剁了去喂狗。”
季青临颇感意外。
李姝竟会管这些琐事?
她不是只会杀人夺权么?
这般想着,殿内李姝轻轻一笑,声音低低的:“生为女子,总会比男子艰难些。”
季青临心里说不上甚么感受,再看李姝,她仍是笑着,像是在说吃饭喝茶一样随意,将自己的心酸随口而出:“本宫若为男子,这些朝臣世家哪里会为难本宫?”
“别的不说,只说恨本宫入骨的季家,若本宫不是女儿身,是个皇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对本宫马首是瞻?”
季青临剑眉微蹙。
若李姝是皇子,那她平权臣也好,压世家也罢,都是杀伐果决,天生帝王。
可她偏偏是女子,那便是肖想皇位,不择手段。
大夏的女子地位纵然高,但也不曾出过女子为帝的先例,李姝总摄朝政,已经是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暗卫宽慰道:“殿下纵为女儿身,但才干并不输男儿,既是如此,又何必在乎俗人眼光?”
李姝笑了起来:“你哪里知道,本宫身为女子,从出生便输了一切。”
夜里的风有些凉,李姝的声音轻轻的,风一吹,散落各处消失不见。
季青临蹙眉去瞧,她还是往日语笑嫣嫣的模样,像是甚么都没说过一般。
她早就习惯了世人对她的偏见。
偶尔流露的只字片语并不是想抱怨甚么,只是随口一说,不痛不痒。
看着殿内与暗卫仍在说话的李姝,不知为何,季青临觉得她很惨。
她不是天生就是公主,更不曾万千宠爱于一身,原生家庭断绝了她对温暖的所有向往,勾心斗角的朝政让她敛去所有柔软,她殚心竭虑数十年,也不过得一个蛇蝎心肠的评价。
世人只看到她的弄权,从不曾留意她的艰难。
季青临抿了抿唇。
殿内的李姝正在交代事情,暗卫一一应下,心中却颇为疑惑,看了李姝片刻,问道:“世人对殿下误解极深,殿下为甚么还要这么做?”
“林家庶女也好,郑家女郎也罢,又或者说大司农的夫人,殿下心疼她们为女子颇为不易,这些属下都能理解,但,殿下为何救季家的人?”
“季家可是一心想杀殿下。”
听暗卫说起自己,季青临敛了心神,支起耳朵去听李姝的话。
——他这两日守在昭阳殿,为的就是弄清李姝的用意。
李姝是怕季家拥兵一方威胁皇权,想趁此机会消减季家的权利,还是设下圈套一举将季家斩草除根?
不是他把李姝想得太坏,而是李姝这些年的行事作风,很难让他往好处想。
尽管李姝身世的确凄惨,对同为女人的人颇为维护。
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姝听到暗卫这般问自己,只是展眉一笑,笑着说道:“不为甚么,本宫只是觉得,季小将军的性格委实招人喜欢,便爱屋及乌救了他的暗卫,左右他又伤不了本宫,本宫顺手救下他的暗卫也无妨。”
暗卫微讶,道:“只是因为这些?”
季青临比暗卫更加惊讶。
这不可能。
李姝怎会为这般荒唐的理由救他的暗卫?
权倾天下的长公主,每做一件事都有她的用意,她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更不会做这种有利于敌人而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可她说话时的表情是一派坦然的,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咄咄逼人,蓝色的发带飘在她脸侧,她整个人都是柔和的。
这样的李姝,不像是会说谎的李姝。
更何况,面对自己的心腹暗卫,她根本没必要说谎。
至于这是不是李姝特意为他下的套,他觉得不会。
他对自己身手足够自信,李姝根本不可能察觉到他。
更何况,手脚长在他自己身上,李姝再怎么精于算计,怎能算得到他来的时间?
又在恰当的时间里说起关于他的事情?
“这些难道还不够?”
殿里的李姝挑了挑眉,道:“骄纵轻狂,朝气蓬勃,本宫很是喜欢,这是——”
话到嘴边,她突然又止住了,她仍在笑,笑意却到不了眼底,漂亮凤目里,是清澈的感伤与不易察觉的羡慕。
羡慕?
她羡慕他做甚么?
今夜的李姝每一句话都像是炸在他耳侧的惊雷,完全颠覆他对她的认知,他尚未想清楚她上句话的意思,下句话又接憧而来。
季青临揉了揉眉心,满腹疑团。
“罢了。”
李姝轻笑着,道:“说了你也不懂。”
“下去罢,莫忘了本宫嘱咐你的事情。”
暗卫应下,退出宫殿。
小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李姝卸妆梳洗。
梁上的季青临仍在想李姝刚才说过的话,珠钗放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让他从深思中回神。
他低头看李姝,李姝已经卸了妆,长长的发披在肩头,不施脂粉的凤目少了几分凌厉,往日殷红的唇此时是粉嘟嘟的颜色,映着皎皎的夜明珠,难得的温柔。
季青临星眸亮了亮。
这样的李姝,倒是比盛气凌人时好看多了。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季青临怔了怔,连忙又死死压住——她好不好看与他有甚么关系?
纵然她救他的暗卫并非算计季家,但她害死那么多的朝臣世家是事实,更何况,她曾毒杀过两位帝王,还有一位是她的父亲。
这般毒辣的一个人,皮相再怎么好看,也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季青临收回目光,从昭阳殿回到自己院子。
他虽然如愿以偿弄清了李姝救暗卫的原因,但这个结果让他开心不起来。
他琢磨许多时日精心布局,要么李姝死,要么他死,做足了最坏的鱼死网破打算,然而李姝的反应却让他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仅对他轻拿轻放,还煞费苦心救下要杀她的暗卫,瞒天过海将暗卫送走。
其原因仅仅是因为她欣赏他的性格。
这种荒谬举动,他看过的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
季青临回到房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东安准备好了酒菜,季青临吃着饭菜饮着酒,李姝浅笑着说的话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响起。
如同魔咒一般。
他放下筷子,突然很想知道,之前的李姝究竟是什么样子。
到底是怎样的人生,才会让李姝对他的生活生出羡慕之情。
“冬安,我记得你的家好像在宋国?”
季青临饮了一口酒,问忙前忙后的冬安。
冬安道:“是啊。”
季青临道:“我从未去过宋国,你跟我讲讲那里的事情罢。”
他才不是好奇自幼在宋国长大的李姝,他只是好奇宋国是一个怎样的藩国。
“宋国有甚么好讲的?”
冬安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对季青临问起自己家乡的事情颇感自豪。
冬安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合不上,絮絮叨叨从风土人情说到就藩宋国的几位宋王,听得季青临眼前一亮,想着他会说起李姝,然而他的下一句,又开始讲起历任宋王的政绩。
季青临好几次想打断他的话,但又觉得自己作为季家儿郎,问起季家的死对头委实不合适,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下,举起酒杯闷上一口酒。
月上中天。
冬安说的口干舌燥,季青临听得瞌睡连连。
不知道过了多久,冬安突然道:“说起来,咱们一手遮天的长公主,幼年在宋国过得颇为艰难。”
“为何艰难?”
季青临困意顿消。
“郎君不知道吗?她的母妃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冬安有些意外,道:“宋王续娶的王妃是王家女,平帝执政时沉迷修仙问道,朝政被王皇后把持,宋王续娶的王妃,便是王皇后的族妹。”
季青临问道:“她待长公主不好?”
冬安摇了摇头,道:“岂止不好,我听闻.......”
说到这,冬安突然又止住话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确认外面无人后,方小声与季青临道:“长公主的母妃是被王家女逼死的。”
季青临微微一怔。
冬安的声音仍在继续:“不仅如此,王家女贪图长公主的嫁妆,还逼迫长公主嫁给她的侄子,她那个侄子你应该听说过,吃花酒的时候与人争执,从楼上摔下来摔死了。”
那般骄傲的一个人,竟被逼着嫁给这种纨绔?
季青临心口一紧,下意识问道:“先帝不管?”
“先帝哪里敢管!”
冬安叹息道:“王皇后一手遮天,多少诸侯王都死在她手里。她的族妹莫说只是让长公主嫁给自己的侄子,纵然施些手段杀了长公主,先帝只怕也不敢说甚么。”
季青临呼吸微顿,只觉得身上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的前半生,竟艰难至此?
季青临突然有些明白,她为何在毒杀两位帝王时会这般果断——无论是平帝,还是她的父亲先帝,都曾为她悲惨人生添砖加瓦。
尤其是先帝。
先帝本是她的父亲,本该做她的避风港,为她遮风挡雨,可她人生里的大风大浪,全部是他给的。
纷纷扰扰情绪涌上心头,季青临脑海再度浮现李姝整个人窝在黑暗中的无助模样。
她的不择手段与狠辣,全部是不得不为之。
世人皆负她,她只好在荆棘丛生中走出一条路,一个人,孤零零的,哪怕前方是悬崖,她也得咬着牙走下去,她无路可退,她的后方是深渊。
他终于明白,她为何对他另眼相待,甚至在提起他时眼底隐隐有些羡慕。
他也终于懂得,她没有说完的话是甚么——那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才能养出的骄纵性子。
她从来没人疼,没人爱,自然养不成这种性子。
人终究会为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困扰终生,她喜欢他的骄纵性子,向往着他的被宠爱,所以对他格外优待,从不曾下狠手。
“郎君怎么突然问起长公主了?”
季青临痴迷兵法与骑射,素来不理朝政,莫说问起总摄朝政的长公主了,只怕他连三公九卿都认不全。
今日突然问起长公主,东安有些好奇,看了又看季青临,心中又有些担忧。
小将军生平最恨的是长公主,今夜突然问起长公主,莫不是想对长公主不利?
想到这,东安吓了一跳,连忙道:“郎君,您千万不能对长公主起甚么念头——”
“我能对她起甚么念头!”
季青临温怒,从感怀李姝身世中回神,险些打翻案上的酒水。
李姝纵然身世凄惨,纵然往日种种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不能掩饰她摄政的事实,季家忠的是天子,她的存在是横在季家人心上的一根刺。
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会对她起念头?
季青临的声音刚落,便见冬安松了一口气。
冬安拍了拍胸口,欣慰说道:“小郎君能这般想,那是再好不过了,长公主岂是好对付的?小郎君还是不要与朝臣世家们一起掺和朝政,逼着长公主放权天子。”
季青临扶着酒杯的动作微顿,忽而发现,自己好像误会了冬安的话。
冬安说的念头,并不是他想的那种念头。
是他的心思歪了,才会误解东安的话。
他对长公主李姝,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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