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一路猛踩油门, 再次开过寂静无人的金融区。
不到十五分钟,黑色宾利便倏然停在了阮家门口, 青年双手握住方向盘,黑色短发汗淋淋地泛着潮气, 脸色也苍白得吓人。
他抬眼,透过一层薄薄的玻璃,看向别墅二楼那个熟悉窗户, 半晌, 神情罕见地有些怔忪。
鼻端似乎还萦绕着那股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女人黑发红唇,抬手摘下墨镜, 利落的中长发被风吹起,哑声道:“一杯卡布奇诺,谢谢。”
画面一转, 她又变作了半空中跌落的蝴蝶, 卡其色风衣扬起美丽弧度, 下一秒,已然双眼空洞地躺在马路边、被蔓延的血泊逐渐浸湿。
——她是死不瞑目。
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庞太过熟悉, 熟悉到陆执一回想起来, 就觉得浑身冰冷、血液发寒。
并不是因为她死了, 而是因为,她和阮安宁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梦实在真实,就像......自己曾真切地目睹过这一幕,曾亲眼看见过阮安宁死去的场面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执用力闭了闭眼。
那张寡淡矜冷的脸上表面毫无波动, 只狭长眼尾泛起一道薄红,眸底闪过一股冷静的疯狂——这是他情绪极度不稳定的表现。
半晌,陆执死死皱眉,抬手用力按住突突发疼的太阳穴,与此同时,又开始不自觉地狠咬下唇。
剧痛让人神智清醒,血腥味儿却又刺激着大脑皮层,眼前闪过许多梦里的画面,一幕接一幕,走马灯般疾掠而过。
那张脸......那张脸......
忽然地,一个闪电般的念头闪过脑海,陆执毫不犹豫、迅速冷静地抓住了它——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并没有三颗连缀着的、色泽浅淡的痣!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阮安宁!
陆执猛地睁开眼。
凌晨五点,鳞次栉比的B市高楼还未苏醒,清润潮湿的雾霭包裹着周围建筑,别墅附近罕有人至,格外静谧。
陆执双手握紧,脑海中不自觉飞快闪过许多画面——
阮安宁在阳光中帮他上药,半蹲在雾蓝色地毯上,神色严肃,沉声说:“这个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按规矩活着,可偏偏有些人,因为某些原因凌驾于规则之上。”
“陆之羽就是那个人。”
淅沥雨夜,她拉着他在明灭光影中跳舞,在光线迷离的玻璃房里眯起眼,笑着说:“我都知道,陆陆。”
“我知道你的过去、你的未来,所有人的过去、所有人的未来。”
她赤脚踩在他的脚背上,被他紧紧揽在怀里,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似的,轻声道:“我不能明确说出来,但我想和你一起改变。”
——“改变?”
——“对,改变。”
梦里另一个阮安宁的话再次浮现,她绝望痛苦地哭泣,咽着泪水,哑声道:“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我知道剧情,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只能行尸走肉般活着。”
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
而他是阮安宁的任务。
陆执眼中幽光顿生。
远方天空出现第一抹朝霞,橘黄色,宛如画布上打翻的颜料,那颜色过于浓墨重彩,以致于看起来温暖又冰冷,令人感到遥不可及。
陆执沉默地靠在车窗上,看了会儿这日出,半晌,又抬起头,看向阮安宁的房间窗户。
几小时前,他们还在这里紧密拥吻,炙热的气息纷乱交缠,陆执曾以为,自己在昨夜潮腥的海风中已经彻底想明白——长久以来,他心中堆积的不安皆是源于害怕。
害怕阮安宁的真心。
害怕阮安宁因为任务接近自己,又会因为任务离开自己。
只是害怕......而已。
然而直到此刻,梦里一切不断撞击着他的理智,陆执迟钝地抹去额间细汗,半晌,才发现,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他看着那道久久未曾拉开纱幔的落地窗,沉默许久,感觉到紊乱的心跳逐渐平静——陆执心中明白,那里面正安睡着一个向日葵般温暖的女孩儿,坦荡柔软,自光明中来。举手投足间都洒落着爱意,令人目眩、令人神迷。
而他呢。
他只是一个从阮安宁身上汲取温暖、却又无法同等回报她的,一个自私的家伙而已。
陆执闭上眼,在心中冷冷地问:那些堆积在心脏深处、迟迟不肯坦然面对的东西,真的只是害怕吗?
还是说,是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自私独占欲?
融融阳光自地平线升起,陆执没有等阮安宁醒来,因为不想让她发现。
于是他踩下油门,掉头开向昨夜的海边。宾利车窗大开,他让凌晨五点的冷风灌入脑袋,试图令乱成一团的思绪清醒,同时握紧方向盘,在心中狠狠谴责自己:
你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垃圾。
陆执一直都知道,他是个完美的悲观主义者:阴暗偏激,却又像无数黑暗中的生物一样,渴望着有一束光为他而来、能忽略那些鲜血淋漓的伤痕,将他从泥潭中拉起——至少,不要让他再做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他孤独太久,久到以为自己只配活在黑暗中。
直到阮安宁这道阳光出现。
黑色宾利在高速上疾驰,这条路分明昨晚来过一次,碰上好几个红灯,此刻却接连亮起绿灯,陆执一路通畅地开过无人公路,身边少了那个杏眸明亮的女孩儿,半晌,忽然就觉得有些寂寞。
脑海中蹦出一双杏眼,她弯眸轻笑的模样宛如一场大雨,席卷整个脑袋时,霸道得不讲丝毫道理——
躺在病床上,翘起偏细的杏眼看他,神采鲜活得仿佛得了糖的小孩儿,雀跃又惹人发笑;
从黑色门后探出小脑袋,汗湿的碎发乱七八糟地支棱着,小疯子般提起饭盒,欢快又期待地向他邀功;
站在落满细雪的街头,仰头看向茫茫人潮,呵出一口白色雾气,然后在一片繁华喧嚣中,慢慢地笑弯眼睛。
很多个本该一掠而过的瞬间,因为有了阮安宁的特定加持,才会成为最珍贵的镶嵌。
她用一句话,轻飘飘地撼动他心脏时的样子;夜风中拿着糖葫芦,和他对视后笑起来的样子;绚烂烟花下,对他说新年快乐时的样子......
她带着温度的瞳孔、红润馥郁的唇瓣、纤薄坚定的拥抱、湿淋淋缠.绵的吻......
——我喜欢你,超喜欢你,最喜欢你。
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说出口?
宋越不止一次地说过,陆执就像个自我否定的矛盾体,经历过苍白无力的少年期,于是变成刺猬、小心翼翼地将最真实的自己藏在了心脏深处——想要什么说不出口、想爱什么不得其法、甚至,想挽留一个人,也只会想着将她禁锢、据为己有。
可阮安宁呢。
她明明也身陷困境、明明也逼不得已,可她却敢于解开矛盾,让自己奋力改变,甚至还想连同他一块儿改变。
她那么那么好:勇敢而磊落、坚强也柔软。
就像一面毫无杂质的镜子,阮安宁温暖了陆执的同时,也清晰地映照出他阴暗自私的内心——和阮安宁相比,陆执觉得自己就像只见不得光的吸血鬼,早晚有一天会原形毕露、灰飞烟灭。
而在那之前,他居然还想过要囚禁她。
思及此,陆执触电般松开左手,往旁边的暗格里胡乱一摸,果然找出了一盒未开封的烟——是没有遇见阮安宁之前随意落下的,此刻却宛如救命稻草般,将陆执快要被负面情绪堆满的脑袋,猛地一把拉了回来。
他乱七八糟地抽着烟,久违的苦涩裹挟着血腥气,让心脏一缩。青年踩下刹车,砰地下车关门,然后靠在车前方,一边抽烟,一边看海。
太阳自地平线缓慢升起,连同海面也被染成一片鳞鳞金色,哗啦啦的浪潮声响起,陆执吐出淡青色烟雾,很快又被海风吹散,消隐处隔着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睛,他垂眸,觉得自己被光刺得有点眼圈泛红。
昨夜的心境场景再现,陆执思及那时自己的想法,甚至觉得可笑幼稚——“挽回她、抓紧她、将她关进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笼子里。”
这和自私地伤害她有什么不一样?
他以为真到了那地步、真到了阮安宁不得不离开自己时,自己能够狠下心做出这一切,可昨晚的梦境宛如当头一棒,立刻就将陆执的偏执狠狠打碎——那鲜血洒在脸上时,是烫的。
烫得人浑身发寒、心脏都快要爆.炸。
原来目睹和阮安宁同张脸的女人死在面前,竟然这么痛,痛到能让陆执无法继续回忆,然后拼命挣扎,从那噩梦中强行醒来。
他光是再想起半秒钟那张空洞苍白的脸,就觉得呼吸困难,心头窒闷。
陆执舍不得。
舍不得那张脸染上怨恨,舍不得她露出厌恶眼神,甚至,舍不得她皱起一点眉头。
为此,他更不能为了自己那点阴暗偏激的独占欲,就将阮安宁置于痛苦地位。
太阳从水平面慢慢上升,不知过了多久,兜里的手机嗡嗡响起,陆执一顿,动了动僵硬身体,点开屏幕。
——是陆老爷子。
问他今日为何没上班,是不是昨夜喝了太多酒,无法起床,字里行间都是淡淡的警告,冰冷理智。
陆执没什么表情地垂眼,这才发现,已经九点了。
他在海边站了三个多小时。
脚下是密密麻麻的烟头,海风吹得人神智清醒,青年抬手按了按眉骨,半晌,压下声音里的疲惫,让自己听不出任何弱势。
他告诉陆老爷子,要请半月的假。
半个月,足够陆执理清这个世界和那个梦的关联,最主要的,是能理清自己心中的感情。
然后到那时,他才能也坦坦荡荡地面对阮安宁。
那个女孩儿自光明中来,裹挟着温暖和爱意,将他从冰冷的海里救了出来,教会他如何被爱。
所以,他也必须将自己的污浊洗净——长久以来,堆积的自卑和缺乏的安全感让陆执偏激,他对这段关系感到慌张、滋生不安,从而只一昧地放低自己,造成严重失衡。到最后,爆发出来只会伤害阮安宁。
而现在,的的确确就是打破这弱点的良机了。
自我破碎、再用力重塑。
他必须将过往的自己全部抛下,重新学做一个对她坦荡光明的人,这其中需要经历多少痛苦,陆执尚且无法预料,但他知晓一句话——“甘愿做,欢喜受”。
他对阮安宁,欢喜做,也欢喜受。
陆执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将它熄灭。
连同回忆。
身体被风吹得凉透,他却看向太阳,只觉这一刻,心尖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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