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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夜晚是燥热的,秦橙整个人也是,体内就有团火一样,哪怕置身于冷气全开的面包车内,也无法消除。
焦躁的热,空调的冷,身体上的不适和精神上的压力,让她一阵又一阵出汗,又逐渐冷却于皮肤表面。
这感觉太难捱!要知道两处距离并不远,毕竟是为拍摄间歇休息才搭设的棚子,从这儿步行去工作点也就几分钟,而如今十分钟都已经过去,为什么还不见人回来?
莫非那郭某人被什么意外绊住了?还是糯糯这小丫头关键时刻化身脑残粉不肯走?或者说……
越等待就越焦虑,乱七八糟的念头止不住地往外冒,秦橙捏着手机无力地倚靠在座椅上,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以便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然而想来想去,却似乎再没什么好对策,无法独自贸然离开,也不可能亲自跑去片场,事情似乎就僵在了这一环节。
已经够无能为力了,更麻烦的是,身体……似乎越来不舒服了……
不太妙……如果短时间内没法等到糯糯,还是暂时先到小天地里休息片刻吧。大不了十几分钟就出来一次,换算成现实时间也就一两分钟,反正这附近此刻也没什么闲杂人等,应该不会被谁发现面包车里上演了大变活人的一幕……
主意打定,为保险起见,秦橙还是先起身拉上全部的车窗遮阳帘。确定外面无法轻易窥到车内后,她才擦了擦汗,拉出佩戴的银簪攥紧于掌心。
就在她即将转动念头离开的一霎,车外却似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人声和脚步声!
这声音其实很朦胧,有点远,只因为周遭安静所以才能被觉察,而更重要是,声音应该是越来越接近。
隔着距离和车厢壁,秦橙只能隐约分辨出其中有一个是女声,心中不禁一喜,猜测是不是糯糯终于被叫过来了。
然而待到动静再近几分,她却陡然变了颜色,如同遭遇危机般蓦地弯腰矮下身形,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车窗挑开帘子一角,边隐蔽边往外窥探。
灯火下渐渐走近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男子身材魁梧,行走起来大步流星,却始终自觉地落后女子半步,看向对方的神情也带着恭敬,反观女子则面色不佳,虽然认真在叮嘱着什么,却明显带了一丝疲惫之色。
说话间两个人走进了休息棚中,男子赶紧上前几步,先拖过一张折叠躺椅打开摆放好,又将悬在大棚一角的某个小风扇移过来接通了电,细心调整好角度,最后才飞快往停在远处的黑色商务车去了一趟,抱过来一卷薄毯,一个护颈枕,以及一个便携医药箱。
“楚总,姜助专门叮嘱过的,叫您休息前记得吃药。”
面包车就在大棚旁,对话声能听得清清楚楚,女子披着薄毯坐倒在躺椅上之后,男子就打开医药箱,却似乎不清楚具体该用哪种药,只是将药箱整个递了过去。
他不清楚,对方却非常娴熟地从中取出了几个药盒打开,浑然不知几米外的面包车内,有人正集中全部注意力眯着眼,试图看清那几个花花绿绿的药盒上具体印着什么。
等服了药,披着薄毯的女子靠着躺椅闭上眼,似养精蓄锐又似昏昏欲睡,而男子则坐到几步开外,如同一个沉默的保镖。
周遭的空气于是又恢复了安静,唯有小风扇的微弱嗡嗡声持续着,十分催眠。
这样过去了约莫五六分钟,原本沉默坐着的男子想起什么般,突然又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拎起医药箱,这次却是径直走到了面包车旁,先是轻轻敲了敲车门,然后就钻了进来。
“啊打扰了,你……就是果实的小老板对吧?”面对车内明显带着警惕之色的女性,他尴尬地挠挠头,声音也放低了几分。
“放心我没恶意,擅自进来,只是怕吵到我家老板休息……是这么回事,鄙人是盛唐的司机,姓张,和郭雯妤编剧认识,她交代我过来时顺便给你送点药,还带个话,说是你家小店员被金导借用一下,可能晚点才回来,让你先吃点药缓缓。”
“……糯糯?她怎么了?什么叫借用一下?”女性迟疑了一下后才出声,似乎有些被吓到了,声音也很轻,甚至比司机声音更轻。
“哦是这样,那孩子发现现场道具出了点问题。具体我也不太懂,反正今晚的戏里有个关键的大花篮,原本看着挺好,但你家店员指出里面的花卉不太对,是新品种,反正不该出现在那个时代吧……金导当场就臭批了道具组一顿,又哄着那孩子帮忙现场纠正指导,就耽搁了。”
看着对方有些苍白的脸色,张司机越发觉得是自己擅自上车吓到了人家,赶紧三两句解释完,便将手中医药箱递过去,还殷勤地开了一瓶矿泉水,道:“虽然不知道你哪里不舒服,但这里面常备药几乎都有,不用客气尽管挑。”
不知是不是这番解释和动作传达出了善意,面带警惕的女性稍作沉吟后,终于缓和了一点神色,当真就不客气地接过药箱翻找起来。
虽然意外可谓是接二连三几乎令人应接不暇,但秦橙最后还是稳住了心神,决定不放过这次送上门的机会。
在医药箱里翻了一会儿,她便顺利翻找出了之前竭力记住的几个药盒,认认真真又看了一遍它们的名字和功效,发现这几个药大多是如奥美拉唑这类针对胃病的,另外,就是止疼药了。
看到胃药时感受还好一点,但当看到止疼药时秦橙的心就忍不住颤了一下。虽说这个牌子的止痛药和她以前常吃的那种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但需要动用止疼药,这个举动本身就说明了胃病的严重性。
但无论心中感受如何,此刻都不能表现出来。所以在默默记住这些药品后,她假意选两种普通药,便将医药箱还给对方,先道了声谢谢,然后仿佛不经意般瞥了车外一眼,关心道:“那个,躺椅里的就是你老板?她不要紧吧?也不舒服?”
“哦没事,楚总说刚回国没倒过来时差,加上那边调整道具需要一段时间,就让姜助理盯着片场,自己回棚里休息片刻。”司机没想太多,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顺口回答道。
如果仅仅只是没倒好时差,怎么可能吃止疼药?秦橙难免觉得这个跟班太粗心,忍不住又提醒道:“她是你老板,就是盛唐老板吧?那边不是有盛唐的几部豪华房车吗?之前我上去过,里面很大很舒适,她怎么不去那里休息?”
“呃……”司机先生又挠挠头,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顿了一下才回答:“谢谢关心啊,不过我们老板吹不了太多空调,所以在现在这样休息比较好……那就这样吧,我下去了,有事随时可以叫我,嗯,轻一点就是了。”
说完他果然拎起医药箱手脚利落地跳下了面包车,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位置,默默坐下不动如山。
他是安静的,躺椅上闭目休憩的女子是安静的,而车内,缓缓回到座椅上掀起窗帘一角的女性,也是安静的。
吹不了太多空调,胃药和止疼药,长期购买的药膳粥,再联系起两个多月前偶然的医院相遇……或者,她的身体状况,比之前估计还要糟糕一点……
秦橙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心态,一边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一边又唯恐自己太乐观,判断得还不够严重。
本以为能拐弯抹角隔三差五地给对方送一点小天地里的食物,就已经算调养身体,如今看来,恐怕还不够。
是啊,怎么会够?像眼下,自己仅仅一天没摄入湖畔食物就已经难受起来,隔三差五又算什么调养?
没错,秦橙眼下是真的感觉很难受,或是因为心理作用,腹部的疼痛似乎又加重了几分。之前司机送过来的药箱里全是家常药,对她基本是无效的,所以她也没有吃,原本想遁入小天地里去缓一缓的,如今也没有遁。
她舍不得遁入小天地,虽然车座与躺椅还有好几米的距离,虽然从这个角度看那面容被薄毯挡了大半,但能这么长时间静静看着她的机会,叫人怎么舍得浪费?真是一分一秒也舍不得。
这时候,秦橙甚至不愿意去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应对,只全心全意看着那张睡颜,沉浸在起起伏伏的心跳中。
然而她却想不到,不久,竟然还有令自己心跳加速的状况发生。
约莫二十分钟之后,司机先生再一次站起身,敲了敲车窗。
“那个……不好意思,再打扰一下。”这次男子的声音不但低而且有些支支吾吾,尴尬之色更重,甚至古铜色的面孔也憋得泛红了。
“虽然有点难堪,但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帮个忙啊……我,咳……内急,必须离开一下,但老板一个人睡着,你看……也不太好对吧,所以能不能劳烦你下来,代为帮忙守一下,最多十分钟就好,成吗?”
成吗?不成,绝对不成,肯定不成!这怎么能成?下车,脱离隐蔽,与她几步之遥,周遭空荡荡一个挡着的人也没有?开什么国际玩笑!
所以快拒绝,拒绝很容易,自己也正不舒服着,再说为什么一定要下车去守?在车上帮忙看着不就可以了吗?虽然有点距离,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凭空冒出来!
没有所谓的权衡利弊,答案根本只有一个,不需要犹豫半分,也不需要思考半分。
“……好的,你等等。”然而,秦橙听到一个声音这么响起,来源是自己。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有个声音在心底如此咆哮,秦老板一边听着,一边无动于衷地拿起一顶不知道是谁遗落在座位上的帽子,自欺欺人般扣上自己脑袋,然后整了整理衣服,就一步步慢吞吞走下了面包车。
内心情绪再怎么激荡,旁人也触不到,所以司机先生只有感激,而出于尴尬感他也不好意思多话,只是稍稍叮嘱了几句,然后就一溜烟跑远了。
秦橙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离开,直到消失不见,然后才回过头来,看了看躺椅上的女子。
女子身边,小电扇还在嗡嗡地左右摇着头,于是小风也一阵阵的,一会儿拂过来,一会儿拂过去。
拂过来时自己的发丝会动,拂过去时她的发丝会动。
这是同一股清风,两人之间,是毫无遮挡的小股清风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很近吗……不,很远,还不够。
没什么可担心的,那种止疼药有一定的嗜睡效果,所以大胆些!
于是僵立了约莫一两分钟后,秦橙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腿脚,缓缓地迈出了一步,让距离又短了一点。
然而,还是远远不够……不够,需要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直到,近在咫尺。
近在咫尺,然后蹲下,那张镌刻在心中的面容与眼前的面容重叠,细细端详。
果然,这个距离才对,以往那些远远地慌乱地看上几眼,其实根本是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罢了,只有这个距离,才能真正看清楚她。
第四个年头,久违了,好在这眉眼几乎没什么变化,连隐在右眉脚的那颗淡淡小痣也是一如当初,只是妆容将眉色描浓了,原本若隐若现的小痣被粗暴镇压,不仔细根本瞧不出来,有点委屈巴巴的。
嘴唇也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彰显上位者的气势,原本漂亮的唇形被化妆得有点过于削薄,用得也是浓烈的色号,虽说依然唇若丹霞十分诱人,但分明是浓烈的色彩,却衬托得那五官气质偏冷,反而没有往昔的自然感。
至于真正的面色,是看不到了,距离再近也看不到,因为都隐藏在了妆容之下。恐怕只有眼底淡淡的青,以及眉宇间的一道蹙痕,才能证明那被隐藏的真实气色恐怕并不怎么样。
还有,还有……是真的瘦了,和当年气色最佳之时相比,起码掉了十斤,不,十五斤吧……
秦橙认真打量着眼前人,不愿意放过每一分细节,这般反反复复也不知沉醉了多久,才倏地一个激灵似想起什么,又手忙脚乱地掏遍每一个口袋,取出手机急匆匆打开。
取出手机后,她直接调出拍照功能,偷偷摸摸比划了一下,感觉光线有点不太理想,又急忙调整起各种拍摄数值。
直到调整得自我感觉差不多了,秦橙才又将镜头对准了那张沉睡中的姣好面庞,等待对焦完成。
然而镜头刚清晰,还来不及按键,屏幕中,原本紧闭的那双眼眸,却……徐徐睁开了。
并不是那种完全睁开,微阖的双目中,黑幽幽的瞳仁还带着迷离和水气,视线也有一点直愣愣的,然而,却是直愣愣地映到了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子身上。
而秦橙没有抬起视线,她依旧盯着手中的屏幕,一眨不眨,瞬也不瞬,整个人仿若木雕泥塑般,没表情没情绪,甚至,没有呼吸。
就这样,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然后,躺椅中的女子轻轻叹息了一声。
“还来……”她叹道,打了个不太明显的呵欠,又阖上了双眼。
“滚。”最后的呢喃低语,听不出情绪:“滚出我的梦……”
这之后,秦橙觉得自己的短时记忆好似出现了什么问题。她记不得司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面包车上,甚至,记不得最后是怎么倒在了座椅下面。
身体很疼,腹部很疼,心口很疼,到处都疼,是久违两个多月的剧烈疼痛,甚至比病情最重时还要更疼。
太疼了,连视觉都模糊了,能隐约看到和听到的,只有糯糯惊慌失措的声音,和许多模糊晃动的人影。
糯糯在叫着姐姐,而其他人则挤在面包车内,围着自己,商议着是把人抬下车还是直接送医院。
可是,不能下车……所幸紧要关头,心底还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着,不能下车,不能被发现,不能被这样看到。
意念支撑着理智,五感又渐渐明晰了一点,倒在车内的秦橙一只手挡住脸,一只手挥开想搬自己下车的胖老头,低声道:“没事,是老毛病……家里有特效药,所以……送我回家就好。”
不能下车,不能被发现,不能被这样看到,不能……再伤害她。
而最终,秦橙听到了金导答应自己的声音。
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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