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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了,门阖拢,病房内安静了,空气中还残余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但不久后也彻底消散了。
秦橙维持着之前的坐姿久久不动,就仿佛发起呆一般,连面上神情也不曾有过变化。
直到半晌后,门扉再度被推开,她整个人才稍稍又活泛了一点。
可惜,伴随推门动作的是礼貌地敲门声,进来的只是一名小护士,她来询问是否要继续住院,言下之意是想继续住也成,但住院手续得重新办理一下,否则不合规矩她们也很为难。
此刻天虽已黑,却也不过是夜里七点多,时间还充足,秦橙强打精神想了想,回复说不必麻烦了,她半小时后就出院。
之所以要半小时,是因为需要收拾一下,住院的时候两手空空而来,离开时却不知不觉有了很多东西。
原本是打算中午办理完出院手续,再与姜蓉商谈好了对策就收拾走人,谁知中途出了那么多变故。
如今再来收拾,秦橙脑子多少有些木,慢吞吞打包完衣物用品,最后顿了一顿,打开了冰箱。
“你倒是把冰箱装得挺满,不止是水果,里面还有不少别的东西吧?”
耳畔不期然又响起这句话,秦橙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丝略带苦涩的笑容。
确实是……塞了挺多的食物水果,当时只怕不够,可惜,最后却没能完全物尽其用。
把东西遗弃在冰箱里是万万不行的,自己一个人又拎不过来,那该如何处理?打包带进小天地存放似乎是最方便的,但在想了一想后,秦橙还是选择打了个电话给房东大妈,问她有没有空来一趟。
这么做,表面上是想劳烦她来接一下自己出院,实际是想借此将冰箱里的水果送去她家,毕竟糯糯最好也能每天进食一点小天地的东西,所以能囤一些是一些。
原本想着出院后立马重新营业,也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但眼下的心理状态……明天能否开张,还真是个未知数。
接到电话,大妈倒是很热情地一口答应,且很快就风风火火赶来了。原本步行也只需十分钟左右的距离,她愣是骑了辆电动车来接人,之后一边帮忙拎打包的东西,一边还不忘压着秦老板,警告她出院时千万不能回头看。
等载着人回到家门口前,她更是郑重其事地端了老铜盆升起火放在门口,一定要秦橙迈个火盆去晦气,嘴里连连念叨着大吉大利百病消除,一时间难免显得有点神神叨叨的。
虽然有点神神叨叨,但听着那些真情实意的念叨,迈过那个暖意融融的火盆,秦橙的眉眼也不由得更柔和了几分。
等迈过火盆进到屋里,眼见到一个小姑娘就在楼梯口抓了扶手张头张脑等着自己时,她便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既然进了家门,当然不可能马上离开,或者身心俱疲时能在温暖的地方坐一坐,也是一桩好事,所以当房东大妈留自己吃碗小点心时,秦橙并没有拒绝。
“哎呀,早知道你今天出院我一定准备得更充分,不过这个也不错,今天新熬的银耳红枣羹,还热乎的,听说对病后体虚的人也有很好的滋补作用,尝尝看!”
一碗热乎乎软乎乎的甜羹盛在白瓷碗内,淡黄色的银耳被小火熬成半透明的絮状,里面点缀着软化的红枣和枸杞,色泽看着就颇赏心悦目。用小勺盛起尝一口,绵密浓稠到有点黏唇,但并不腻,恰到好处的冰糖甜度加上滑糯的银耳口感,以及熬入银耳羹内的红枣香,混成了一种平和的,能抚慰身心的东方式香甜。
味道确实是不错,不过身边那一道热情关注的慈母目光却叫人有点吃不消……
秦橙默默吃了两口,就抬起头来,对房东大妈道:“对了阿姨,先前咱们拎过来的那些水果里,有一串葡萄可能不适合放过夜,要不麻烦阿姨你洗洗就现在吃了吧,糯糯也有几天没好好吃水果了吧?”
秦橙不知道房东大妈这几天有没有另买水果,但就算买,也相信别家水果对糯糯吸引力有限。果然,她这么一说,房东大妈就被提醒了一般连连点头,二话不说又返身下楼去洗水果,看来倒是被秦老板说中了。
慈母般的热情关注就此暂时消失,余下个糯糯抱着小橘猫在身边默默玩,虽不时看过来几眼,但都是不爱吱声更不会热情过度的,秦橙这才暗暗松了气,冲着糯糯笑笑,同时有一口没一口地将银耳红枣羹往嘴里送。
如此这般心不在焉地又吃了几勺,没想到,一旁抱着小橘猫玩的糯糯,却不期然地怯生生开了口。
“姐姐,你身体还不舒服吗?”她小心翼翼问道:“还是我妈妈烧的银耳羹不好吃啊?”
突然被这样一问,正心不在焉的秦橙难免一愣,随口便道:“没有啊,银耳羹很好吃,我出院了就证明身体也好了,糯糯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不好吃也没有不舒服……唔……”但糯糯似乎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想了一想,又道:“那,是和你的朋友吵架了?”
她这话倒引起了秦橙几分兴趣,便放下碗勺做出讨论的模样,问道:“怎么我看起来很像和朋友吵架了吗?糯糯你又怎么知道谁是我朋友呢?”
“我知道啊,妈妈告诉我了。”糯糯倒是回答的很认真,“妈妈说你和导演伯伯的上司是好朋友,就是姓楚的那个姐姐,那个姐姐帮你全付了医药费,给抓坏人的奶奶伯伯送了奖金,这周没开店,还补贴了我一笔误工费,所以人很好的。”
补贴糯糯误工费的事秦橙还是第一次听说,闻言先是一怔,再开口时,声音就低沉了几分:“是啊她很好,一直很好……是我不好……”
“不是,姐姐也很好的。”糯糯先是不同意地摇了摇头,随后又安慰人般细声细气道:“姐姐不要害怕,和朋友吵架是难免的,去道歉就好了。”
被一个孩童般稚气的少女细声细气安慰着,让快奔三的秦老板多少有点不自然,不禁就看了她笑道:“糯糯说得很有经验的样子,难道也和朋友吵架过?”
然而才刚说完,她就生了后悔,懊恼自己怎么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毕竟按这孩子的以往经历来看,只怕是没办法交到同龄朋友的。
谁知糯糯倒没有被冒犯到的意思,反而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摸了摸怀里的小橘猫,回答:“有啊,我和小柿子前天就有吵过,相互不理睬了十分钟,后来又道歉和好了。”
“小柿子?”秦橙的目光随之在小橘猫身上停了停,一周没当铲屎官,这小家伙如今赖在糯糯怀里,是彻底拿屁股对着自己了。
“嗯,小柿子,我起的名字。”糯糯眨眨眼,无辜道:“原本想叫它小橘子,它是小橘猫嘛,但妈妈说不太合适,橘子橙子,有一点点和姐姐你撞名了,就叫小柿子了。”
就算心情不好如秦老板,闻言也不禁失笑起来。见她笑了,糯糯便愈发胆大了些,便鼓起勇气督促道:“那……姐姐会和朋友去道歉和好吗?”
秦橙面上依然带着笑意,摸了摸小监督官的头,口中叹道:“放心吧,姐姐……并没有和朋友吵架。”
毕竟……朋友这个定位,已经在不久前被对方彻底否决了。
在热热闹闹的大妈家待了一阵子,眼看时间不早,就要告辞回家,这一次房东大妈不放心地亲自送她到了大街上,眼看着人上了车才罢休,倒叫秦橙再一次又好笑又感动。
或者是受大妈神神叨叨的影响,等回到租住的家中,秦橙也颇有仪式感地洗了个澡,等浑身清爽地出了浴室,再给烫伤的胳膊上了一次药,才慢慢长吁了一口气,抱杯热茶窝在沙发上,沉下心来开始尝试着整理思绪。
这也算秦橙多年来的一个老习惯了,当心情过于一团乱麻时,她便不会去强行思考,而是先搁置冷却一下再说。
直到此刻,觉得身心都缓过来一点之后,她才开始再次回忆今日发生过的种种,捡起之前一直被搁置的关键问题。
是的,令秦橙最后一刻无法做出挽留,只得默然放手的关键,并非那一声声的谴责,怨怼,甚至,不是最终的那个拒绝。
被真正击中要害的,其实只是那一句“你以什么身份继续提供帮助?”的质问。
没错啊,被扒下了“朋友”这层伪装的外衣之后,要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立场来面对她呢?今后想要继续有所交集,这才是关键。
偏偏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却又是所有问题里面,最令人为难的一个。
事实上,就算被问及事关小天地的秘密,秦橙也不至于感到如此左右为难,难以决断。
用什么身份和立场来面对她呢?若是身体健康,那么不可否认的私心是,她还是想追回她,想用追求者,甚至是恋人的身份,来继续与她交集下去。
人这辈子,能遇到一个自己爱着也恰好爱自己的人,太少了。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份缘,都早早给自己遇见了,又怎么可能想放弃?若是身体健康,就算被所有人骂渣渣无耻厚脸皮,她也想追回她,后半辈子携手共度,悠悠余生,总能够弥补一二。
但若是生命已所剩无几,那么就恰恰相反,就算私心再怎么重,于情于理也都应当转身远离。
当初选择隐瞒和分开,不管对错与否,都已将距离拉到了这一步,正如她那句话,无论起因是什么都已经走到了今天,那难不成还在私心怂恿下不管不顾再度靠近,最后用死别又狠狠伤人一次?
归根结底,两个人之间,回不回得去不重要,有没有未来,才重要。
而有命在,才谈得上有未来。
所以自己有未来吗?秦橙也说不清。看到体检数据时,她表面镇定,内心其实还是沉重的,几个月过去了,关键数据没有一丝好转,也就是说,她确实是靠小天地在吊着命,而不是治愈有期。
于是兜来转去,问题又回到了那个说不清的关键点,大病无医,只得听天由命,更确切说是听小天地由命,人力如此渺小,再怎么努力也撑不起一个奇迹。
本人也说不清楚的未来,自然无法给予别人答案,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立场和身份去面对。
自己尚且如此无力,考虑对方的心情,或者短时间内真不该再出现在她的眼前了吧……
可若是连自己都这样想的话,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呢?就此远离她?
仅仅这么一设想,就有浓浓的不甘不愿不服之情,难以遏制地打心底里涌了出来。
无望的必死之局也就算了,若是能活呢?若是能活呢?若是能就这样长长久久地被吊住了命呢?
自有了小天地之后,这念头便日渐发展壮大,不知从何时起,已可以这般理直气壮地在脑海中叫嚣。
就仿佛被撕裂成了两个意见相左的灵魂,挣扎着纠结着拉扯了许久许久,直到手中茶杯从微烫化做彻底冰凉,秦橙还是没能整理出一个真正的决意和章程。
夜早已经很深很深,看看时间,她无奈地站起身来,活动了活动有些发麻的肢体,换了个轻松点的问题思考。
明天该怎么办呢?唔……果然还是,休息一天再说吧。
好歹也算解决了个问题,秦橙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攥住了胸前的挂饰,打算去小天地好好睡一上觉再说。
说起来,她有好些天没能去湖畔睡觉了,待在医院里的这周,前后护工后有保镖,别说夜里进去休息,就是偶尔去取点食材出来,也要掐准时间来去匆匆,一不小心还差点儿露馅。
眼下终于能一个人独处,虽然还有无数难题亟待解决,但至少这一环节是可以放心了。
随着眼前一暗一明,自虚空踏入了熟悉的环境,感受到熟悉的微风和清新的空气,秦橙只觉得脑中似有一根看不见的弦缓缓松弛了下来,不再那么紧绷。
因这份莫名的放松感,她有没着急入睡,而是迈开脚步,如往常那样沿着湖慢慢地走上一圈,听微微的水波声,品味着这份宁静,放空思维什么也不去想。
待到绕行一圈完毕,重新回到了绿意盎然的坤地果蔬区,她才闭目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算就寝。
然而,就在这个伸懒腰的动作做到一半之际,似有所感般,她睁开眼,突然回过了头。
绿意盎然的一垄垄蒜苗小葱香菜旁,有一棵大树,枝头细梢上冒出了一簇簇绿意。
那正是沉寂已久的,唯一的一颗苹果树。
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秦橙不知道,这些日子太多烦扰,纵然进小天地,她也是来去匆匆,已经很久都无暇关注这颗不明状况的果树了。
但眼前,这颗不被自己关心的枯树,却赫然冒出了新绿,抽出了嫩芽,它再次伸展肢体抖擞精神,独自屹立那里,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抬头定定地瞧了那枝梢上簇拥抱团的嫩绿小叶子,片刻后,秦橙一步步走向果树,走近,伸手,拥住了那粗糙却坚韧的树干。
闭目深深地吸上一口气,霎时涌进身体里的,是一股沛然的清新之气。
那是稚嫩的清爽的,却分明带着盎然生命力,草木气息。
她就这么闭目贴着果树,似拥抱,又似倚靠,良久良久。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
“谢谢你,这时候醒来……”
所以,这是不是一种预兆呢?是不是一种暗示呢?
所以,我是不是该,更信任一点你扎根的这片天地呢?
或者,未来也可以是,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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