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芳宴并非画堂雅宴,实为极宴之宴。樽俎星罗云布,羽觞行而无算,月丽琉璃满。莺歌流声,燕舞群袂,丝竹飘颻,坐花醉月。终是放浪究乐于琼宴,东倒西歪于金樽。
魏无羡替蓝忘机挡酒三巡,佯装醉倒,斜倚在蓝二公子肩上,叹道:“哎......蓝湛,我好像喝醉了。”
看他眼眸清明,口吃伶俐,蓝忘机出言提醒道:“仪态。”
魏无羡辩道:“醉鬼哪有仪态,不如含光君教教我喝醉了怎么维持仪态呗!反正我这个人散漫惯了,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只会醉态,不会仪态。”
言罢,斟酒一杯,作势就要送与蓝忘机的唇边。
蓝二公子微微偏头躲过,似无奈似哄道:“别闹了。”
魏无羡不服道:“含光君倒是说说明白,谁闹了。”
斗妍厅虽绮燕高张,但好乐无荒,酒酣亦有礼。像魏无羡这种潇洒肆意、放浪形骸之人少之又少,所以格外瞩目。
聂氏坐席就在蓝氏双璧对面,相顾而饮,只不过一方饮酒,一方品茶而已。原本应是相谈甚欢的场景,却因为白日里那一场争执,显得异常沉默。
聂明玦忽然道:“含光夫人。”
魏无羡闻言立即坐正,恭敬道:“赤锋尊,请讲。”
聂明玦道:“礼者,人之规范,守礼才能立身。”
魏无羡十分听劝,拱手笑道:“魏婴喝多了,一时忘形,望赤锋尊见怪莫怪啊。”
本来这事就此揭过,谁料蓝忘机却道:“闭门不管闲庭月,亦为礼也。”
简言之,干君何事。
姑苏蓝氏以雅正为训,一向懒理口舌之争,可蓝忘机护短,为了他竟不惜出言破禁。魏无羡听后忙在桌案下拉他一把,低声制止道:“蓝湛,这种事情我已司空见惯,况且是我放纵在先,惹来非议也无可厚非。你不必如此,如果起了争执要让你哥为难。”
话虽如此,但蓝曦臣始终稳坐钓鱼台,饮茶赏花,毫无出言规劝之意。
蓝忘机侧首,低声回道:“是非在己,对错在法,公论在心,不在他人之口。”
魏无羡顿住,头一次见人护短护得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忍不住打趣道:“名声啊含光君,注意名声。”
果然,聂明玦挑眉道:“姑苏蓝氏重礼,重的就是‘闭门莫管闲庭月’的礼?”
不待蓝忘机回话,蓝曦臣便放下茶杯,一派和风细雨道:“大哥跟小孩子生什么气呢,你我清官难断家务事,随他们闹去吧。”
魏无羡暗叹一声泽芜君厉害,好个“清官难断家务事”,不仅将赤锋尊反呛回去,还暗暗提醒他少管闲事。
不管是他和蓝忘机,还是金光瑶,自有各家来管,轮不到清河聂氏头上。
聂明玦闻言面色铁青。
魏无羡心道:前世三尊关系虽然不多好,但有蓝曦臣这个和稀泥的在,也勉强说得过去。若不是金光瑶忍无可忍切了聂明玦,大抵能不温不火维持一辈子。可这世蓝曦臣懒得做和事老,不仅维护金光瑶,还多番和聂明玦较劲,刚才更是针锋相对直落聂氏的颜面,分崩离析似乎不远矣。
看来温氏覆灭后,整个姑苏蓝氏终于不愿维持中立,神隐于世了。
因聂明玦与蓝曦臣坐得近,整场宴会金光瑶都假口忙于应付客人,跑得不见踪影。
当真是眼不见心不烦。
魏无羡甚为欣慰,好歹敛芳尊将他的建议听了进去,越少和聂明玦接触越好。不过有的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麻烦总会自己找上门。
没过多久,一聂氏门生打扮的人慌张走进来,伏在聂明玦的耳边低语几句。只见聂明玦突然起身,甩开几名意欲阻拦他的金氏门生,径直走到金光瑶面前,冷声道:“你出来。”
蓝曦臣亦跟随而至,笑道:“不知大哥找阿瑶何事?”
聂明玦道:“方才忘机刚教我‘不管闲庭月’之礼,二弟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金光瑶看了蓝曦臣一眼,见他眉头轻蹙,似有隐怒之兆,忙劝道:“二哥,麻烦你帮我照看下这里,我随大哥去说点私事,一会儿就回来。”
魏无羡一直注意着那三人的动向,见金光瑶单独和聂明玦出去了,暗道糟糕。于是慌忙起身,对蓝忘机嘱咐道:“蓝湛,我出去醒醒酒,要是半炷香还没回来,你就带着你哥到金麟台找我,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蓝忘机不放心他,要起身同去,却被魏无羡伸手按了回去。
“你先在这里等着,记住我的话,最多半柱香的时间。”魏无羡指着一旁喝得酩酊大醉的金子轩,继续道:“如果待会儿这只孔雀醒了,就叫他一起去。”
蓝忘机踌躇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魏无羡抄起随便,几步奔出斗妍厅,尾随两人而去。
金光瑶跟着聂明玦走出酒宴,二人刚走到金鳞台边缘,突然风声激荡,聂明玦回身运力,毫无预兆地挥出一掌劈向金光瑶的胸口。
由于今夜行宴,金麟台上戒备不紧,门生多被遣至远处,所以暂时无人发现此处异动。
金光瑶顺势侧身后退几步,轻巧避过掌风,对聂明玦道:“大哥这是要我的命吗?”
聂明玦道:“薛洋呢?!”
金光瑶道:“白天我就解释过了,他已被我逐出金氏......”
聂明玦喝道:“还在撒谎!”
金光瑶道:“大哥指责我也要拿出证据,薛洋早已不是我金氏之人,缘何说我撒谎。”
聂明玦心烦意乱,怒道:“怀桑来你们金氏赴宴,行至兰陵附近惨遭埋伏,生死未卜!报信的门生回禀,行凶之人正是薛洋!待他们欲斩杀薛洋时,却被人阻拦。此时事发兰陵,能在兰陵神不知鬼不觉行凶杀人的,除了你们金氏还有谁!你还敢说你没撒谎!”
金光瑶面露震惊之色,小心翼翼道:“大哥,此事多有古怪,切不可中计。等我禀明父亲,然后迅速派人查明真相,当务之急是确保怀桑的安全......”
聂明玦却已失去耐心,打断道:“孟瑶,收起你那套哄人的功夫,少在我面前耍嘴皮!你能唬得住蓝曦臣,却休想骗得过我。我白日里刚斥责了你,回头晚上怀桑就出事了!你还真是冷血记仇,不择手段啊。”
金光瑶光天化日之下被揭了短,竟然一改往日怯懦之色,他抬起头大声道:“哪一套,我到底有哪一套?!我不过错杀一个修士,就被大哥翻旧账至今,从此认定我不是好人,是阴险狡诈工于心计之辈!论杀人,大哥手底下的命比我只多不少,死在霸下刀口的冤魂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为什么偏要追着我不放。薛洋之事、怀桑遇险根本和我毫无干系,赤锋尊何故欺负个没有世家背景的私生子。你有本事就进斗妍厅将金光善掂出来,要他陪你弟弟性命!”
“残害无辜之人还有理了。”聂明玦气极而笑,“你觉得我冤枉了你,是吗?”
金光瑶摇头,自嘲道:“我哪儿敢呢,大哥你可是受人尊敬的赤锋尊啊。我不过是个不受人待见的私生子,说的话跟放屁一样。就算我杀一人活百人,而你杀百人活一人,那也是我的错。我只配当罪人,大哥却是英雄!谁让大哥你出生就含着金汤匙,天之骄子,万千云泥均可踩在脚下。而我,却要忍着唾骂和讥讽,一步一步往上爬!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聂明玦胸中涌起一股暴怒,霸下呼啸而出,大骂道:“孺子不可教也!”
金光瑶并未佩剑,眼看就要被霸下斩于刀下。这时候魏无羡突然斜刺穿出,只听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嘶哑震耳,灵力乱飞。随便竟是硬碰硬的和霸下的刀身相撞,两人虎口发震,均各退两步。
聂明玦知道魏无羡乃当世奇才,可未曾想如此厉害。剑身轻灵,遇之霸下当以避为主,但他为了救人,竟敢正面对战,全身而退。
魏无羡仗剑挡在金光瑶面前,冷声道:“赤锋尊,今日好歹是来金氏做客,动手杀人似乎不妥吧。”
聂明玦道:“含光夫人如此好身手,却为虎作伥,实在可惜。”
魏无羡反问道:“虎?哪里有虎?”
聂明玦指着金光瑶道:“他。此子阴险毒辣,断不可留。”
魏无羡昧着良心道:“金兄阴不阴险我不知道,但他好歹在伐温时救过聂宗主一命,而聂宗主当众对着救命恩人下手,要说毒,还不知道谁毒呢。”
聂明玦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既然今天含光夫人偏要管闲事,那聂某就来讨教下云梦江氏剑法!”
说罢,聂明玦运刀如风,直冲魏无羡砍去,下手毫不容情。魏无羡挺剑而出,只听“铛”的一声,刀剑相触,寒光闪烁。
魏无羡硬碰之后,飞身如陀螺般避其锋芒,然后故意刺激道:“真是好不要脸!”
聂明玦性格刚烈,哪里经得住如此奚落,隐隐有发狂之势,刀法逐渐乱了起来,怒道:“家仆之子,如此嚣张!”然后一刀挥出,横削而去。
魏无羡赶忙去拉金光瑶,想拽着他躲过这一刀。可谁知手指还没触到金光瑶的衣袍,金光瑶却突然身形一晃,似是被刀风扫到,然后虚退两步,从金麟台上摔了下去。
这时,蓝曦臣的声音响起,“阿瑶!!!”
金光瑶一连滚了五十多级台阶才落地,似乎摔得不轻,趴在地上起不来。蓝曦臣也不管是否雅正了,直接冲下金麟台,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抖着声音道:“阿瑶......”
金光瑶额上的鲜血染湿了蓝曦臣的外袍,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用手胡乱去擦蓝曦臣身上的血迹,哽咽道:“二哥对不起,我弄脏你的衣服了......”
蓝曦臣眼睛红了,扶起他就要走:“阿瑶,二哥不怪你。走......我带你去治伤。”
聂明玦被金光瑶这一出苦肉计给气笑了,厉声道:“站住。”
然而下一刻,只听一声铮鸣,朔月出鞘。蓝曦臣剑指金麟台上,冷声道:“聂宗主,适可而止。”
聂明玦道:“为了个戏子,竟是连大哥也不叫了。”
金光瑶赶忙拉住蓝曦臣的衣袖,柔声劝道:“二哥,不要这样。这其中有些误会,大哥也是无心的......”
聂明玦看着他,只觉得惺惺作态、恶心至极,于是道:“孟瑶,别装了。事已至此还装什么,是演给蓝曦臣看还是魏无羡看,还是演给全天下人看。”
继而,他嘲讽道:“也对,娼妓之子,无怪乎此!”
瞬间,金光瑶脸颊雪白,半分血色也无。
魏无羡气得想撕了聂明玦那张破嘴,一个个都死催的吧!他跳脚骂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娘!你他妈还赤锋尊呢,这么个道理都不懂。我告诉你,老子今天不揍你就不姓魏!”
聂明玦刚想开口,突然从角落涌出数十位金氏门生,将他团团围住。
只见从众人后面走出一位高傲俊美的年轻人,身着金星雪浪袍,负手而来。
金子轩冷哼一声,道:“聂宗主刚才在骂谁?”
魏无羡从未觉得金孔雀开屏的如此好看,欣喜道:“子轩兄,你可算醒啦。”
金子轩尴尬道:“还有脸问呢,你家含光君一壶冷茶浇下去,就是大罗神仙也得醒了。”
蓝忘机扫他一眼,默然来到魏无羡身边站定,上下查看之后,关切道:“可有受伤?”
魏无羡摇头道:“我没事,倒是金兄他摔得严重。”
蓝忘机低头看了眼金麟台下,只见他兄长已然动怒,沉声道:“收刀。”
聂明玦并未动作,然而魏无羡道:“赤锋尊我劝你收刀吧,小心影响心智,最后折在金鳞台上回不去了。”
聂明玦虽不情愿,但形势逼人,不得不将霸下收起来。他道:“我神智未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倒是金公子这位弟弟,无药可救,再这样下去非为祸人间不可。”
蓝曦臣道:“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当日阿瑶冒死卧底岐山,不仅救大哥一命,还除掉了温氏乱党。他做了这么多的事,难道就换回你一句‘无药可救、为祸人间’?!”
聂明玦沉默半晌,道:“今时不同往日,话说回来,在你们口中他好像永远这么无辜可怜。”
金子轩哼道:“我弟弟是很可怜,好心好意从温若寒手里救了你,却没成想救了个白眼狼。”
聂明玦气极,怒道:“住嘴,莫欺人太甚!”
金子轩讥笑道:“我看欺人太甚的是赤锋尊吧,金麟台上公然撒野行凶,这是其一。辱骂我亲弟和妻弟,这是其二。知恩不报、恩将仇报,为其三。薛洋是我亲手赶出金氏的,阿瑶只是从旁协助,如若我们金氏出了内鬼,自当严惩不贷,还聂二公子一个公道。但如果是赤锋尊贼喊捉贼,我们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言毕,一片金铁之声,数十名金氏门生利刃出鞘,高声道:“恭送赤锋尊出金麟台!”
聂明玦道:“但愿你们查的清楚,不然不净世必然不死不休,追问到底。”
然后,拨开人群,转身离去。
终于,骚乱平息了。
金子轩看着金光瑶额头上的斑斑血迹,心疼道:“阿瑶,哥来晚了。赶快捂住伤口,回去包一下。”
金光瑶头晕目眩,勉强扶着蓝曦臣站稳,虚弱道:“谢谢子轩哥,我没事......”
可话没说完,就双眼一闭,歪倒在蓝曦臣怀里。
“阿瑶!!!”
“阿瑶!!”
金麟台上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等金光瑶醒来的时候,屋内烛明影暗,似有檀香浮动。而床边,隐隐的坐着个人。
他迷蒙一会儿,捂着伤口喃喃道:“魏公子。”
魏无羡正在潇洒风流的转笛子,红色的穗子荡来荡去。见他醒来,面色一喜,伸出两根葱削般的手指,问他道:“金兄,这是几?”
金光瑶无奈道:“魏公子我只是摔昏了,没有傻。”
魏无羡收了玩闹的心思,转身将药碗递给他:“泽芜君和蓝湛去议事了,托我照看你一会儿。”
金光瑶边喝边道:“是怀桑的事情吗?”
魏无羡应道:“是啊,怀桑兄现在人还没找到,不知道是死还是活。”
金光瑶道:“怀桑福星高照,一定会没事的。”
魏无羡仔细回想了前世的聂怀桑,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像是能有事的样子,于是便不再提及此事。刚才观金光瑶神色,一直平板无波,也不像是有所隐瞒,看来薛洋失踪和聂怀桑的遇刺当真和他没关系。
于是他道:“金兄,你方才摔的时机真对,昏的时机也真对啊。”
金光瑶一口药差点喷出来,连咳数声才缓过来,慢慢道:“魏公子,你别胡说.......”
魏无羡把玩着手里的笛子,揶揄道:“你怕什么呀,我又不是来戳穿你的。”
金光瑶攥紧手指,低声道:“魏公子不觉得我是个十分会做戏的人吗?”
魏无羡满不在乎道:“巧了我也是,我追蓝湛那会儿可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做全了。”
金光瑶颓然道:“魏公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明明做了坏事,却总想让人垂怜,只好用苦肉计来骗人。”
魏无羡道:“金兄,你做了什么坏事呀,杀金子勋吗?还是卧底温氏,又或者是误杀了那名欺负你的修士。如果这也算坏的话,那真是全天下都是坏人了。”
金光瑶神色黯然:“可聂宗主断定我是阴险狡诈之辈......”
魏无羡道:“金兄啊,人总不能活在别人嘴里。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赤锋尊怎么看你有这么重要么,要说重要也是泽芜君的意见比较重要吧,他今天可是一直护着你的。”
听到“泽芜君”三个字,金光瑶终于露出点笑容,但很快就黯淡了,“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二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魏无羡在心里替蓝曦臣摇头,继而坏笑道:“金兄,这还不明显啊。泽芜君平常待人温和,刚才为了你可是直接同赤锋尊翻脸了,哎呀千年奇闻。我同你讲,这姑苏蓝氏的人,虽然看起来雅正端方,其实特别护短,但首先得有那个“短”才行。而泽芜君的“短”,不正是金兄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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