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倦山

小说:两世陈情集 作者:Latalight
    姑苏,五更将尽。

    月堕云深处,不知晨晞,不闻朝露。

    魏无羡独自守在静室外的回廊上,怀里抱着把老蒲葵扇,席地而坐。卯时未到,天色将明未明,正是双眼困酣之时,欲开还闭,倦意深浓。而他面前燃着一小泥炉,炉上坐着银质煮药铛,新泉入汤,文火煎烹。

    魏无羡小睡片刻便睁开眼看看火候,又拿起小棍拨弄几下炉中残炭之后,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继续梦会周公。

    如此反复了大半个时辰,直至微火小沸,药气入云香,魏无羡闻见扑鼻的药香,彻底清醒过来。而后随手拿起两块叠好的厚纱布,垫在手下,将煮药铛从炉子上端起放在一旁,然后熄灭炭火,准备滤渣取汤。

    蓝二公子骄纵断药的后果,就是当晚发了微热。

    魏无羡睡到后半夜,总觉得蓝忘机的身体有些发烫,但摸其额头触手冰凉,并无发热之兆。试了几次之后,他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伸手推推蓝忘机,轻声道:“蓝湛。”

    蓝忘机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又摇了蓝二公子几下,试着叫醒他,“蓝湛,蓝湛,醒醒。”

    蓝忘机还是没有醒。

    魏无羡有些慌了,来回几番探查,着急间无意中摸到他耳后根处——

    果然,触手滚烫。

    自从几年前蓝忘机在大雪中跪了一夜,高热不退、人差点烧没了之后,魏无羡和蓝曦臣便十分忌讳他的发热之症。

    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甚至轻轻打声喷嚏都免不了要劳师动众一番,直到姑苏蓝氏的医师们“三堂会诊”,确认蓝二公子康健如初、身体倍儿棒方才罢休。

    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在发现蓝忘机有低热的症状后,魏无羡披衣而起,硬是深更半夜把医首从被窝里“请”出来问诊。所幸蓝二公子此次虚惊一场,只是由于没有按嘱服药而导致的伤情反复。待重新开了方子,配了药,蓝氏医首才终于在“含光夫人”千恩万谢的欢送声中被“送”出静室,回去补觉。

    而魏无羡则拿着方子,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躺在床榻上的蓝忘机,气得牙根发痒。重生以来,因为带着上一世的遗憾,总想在这辈子全部给蓝湛补回来,所以对他千依百顺,格外骄纵。谁承想,这一来二去竟然把从不恃宠而骄的含光君给惯坏了,简直始料未及。

    如今的蓝二公子越来越皮,虽然在外仍是一副生人勿扰、冷若冰霜的模样,可回了云深不知处却是另一番奇景。一向以雅正自律的含光君,竟对着魏无羡食言而肥、颠三倒四、任性恣情......花样之多堪比十八般武艺。

    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只要不太出格,魏无羡都由着他胡闹至尽兴;偶尔闹得过分才对他吹胡子瞪眼,但也仅仅是装装样子,反倒助长了二公子的“嚣张”气焰。

    哎......

    魏无羡吞了自己种下的“恶果”,一边腹诽着“含光君是磨人精”,一边伸出手指戳了戳蓝忘机的脸。虽然年逾双十,可脸上稚气未退,瞧着也还是个刚长大不久的孩子。前世及冠年纪的蓝忘机可没现在生动,当年变故丛生,而他自己又不懂蓝湛心意,重重因果相加,硬生生将蓝二公子逼成了古板无趣的名门雅士。虽然盛名在外,但并未开心过一天。

    即便二人多年后重逢,再续前缘。蓝忘机的性情稍有变化,可古板无趣已深入骨髓,无药可医。就算他再撩拨耍赖,也远没有今世之活泼,甚为遗憾。

    戳了两下蓝忘机的脸颊之后,魏无羡便不再舍得动他。轻轻替蓝二公子揶好被角,魏无羡拿起医首留下的《伤寒杂病论》走出静室,一面借光夜读,一面摇着蒲扇煎药,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如此打发了后半夜的时间。

    正在魏无羡沉淀药渣准备取汤的时候,蓝忘机却突然衣发不整的从内室匆匆跑出来。

    姑苏蓝氏有不可疾行的家规,虽然魏无羡总当它放屁,但蓝忘机甚是自律,很少破戒。现在这般衣衫凌乱、发散不束的情形实属罕见,魏无羡急忙问道:“蓝湛,你怎么了?”

    蓝忘机不答,只是忽然蹲下身抱住他。

    魏无羡被他突袭地一个趔趄,差点平躺在地上。依他与蓝湛相处的经验,不用说,定然是又惊梦了。

    魏无羡抱着蓝忘机,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二哥哥,刚才做恶梦啦。”

    蓝忘机点头,而后闷闷道:“我梦见你......没了。”

    魏无羡将自己肩上的外衣披到他身上,边笑边说:“什么叫没了,我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儿嘛。再说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蓝忘机却死死地拽住他的衣服,似乎要将他融进骨髓里,道:“魏婴,没了就是......”

    魏无羡反问道:“就是什么?”

    蓝忘机反复试了几次,才终于将这二字说出口:

    “......死了。”

    魏无羡突然顿住。

    过了半晌,他才道:“蓝湛,梦都是反着来的。你如果梦到我死了,就说明我肯定能长命百岁,和你从年少夫妻过到神仙眷侣,长长久久的陪着你。”

    蓝忘机勒紧怀中的人,道:“魏婴。”

    好不容易抛去前世阴影,魏无羡故作轻松道:“蓝湛,你又叫我干嘛。”

    蓝忘机道:“别死......”

    魏无羡的泪悄然落下,可他依旧笑道:“蓝湛,我怎么会死呢。你想想看,当日岐山教化司、射日之征我都挺过来了,是不是正应了那句老话,祸害遗千年。我就是那个祸害,专门来祸害你的,活不够一千年绝对不死,你瞎操心个什么啊......”

    但蓝忘机出言打断他,问道:“穷奇道......”

    魏无羡瞬间僵住了。

    “穷奇道那些邪崇,究竟怎么回事?”蓝忘机放开他,望着那双含泪的眼睛,认真道:“还有.......射日之征你受伤那日,突然出现的凶尸......是不是你。”

    魏无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他道:“蓝湛,你还记不记得当日兰室听学时,你叔父问我的那个问题?”

    蓝忘机道:“今有一刽子手生前斩首百人,横死市井,曝尸多日,厉鬼作祟,如何化解。”

    魏无羡继续道:“那你一定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吧。”

    蓝忘机默然。

    魏无羡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而执念难被度化,不如顺势而为,助他了结生前怨恨。或是刨坟掘墓,纠集凶尸与之缠斗......”

    说罢,他抚上蓝忘机的面颊。

    “蓝湛。”

    魏无羡道:“其实你早就发现了,我修了邪术。”

    蓝忘机闻言垂首,沉默不语。

    魏无羡缓缓道:“我以为你不会问的。.”

    又半晌,寂静无声。

    似乎过了很久,待碗中药汤凉透,白烟散尽后,蓝忘机才开口:

    “魏婴,此道损身......”

    “......更损心性。”魏无羡摇摇头,自己把下半句补齐了,逗他道,“蓝湛,你教训我的时候就不能改改词儿吗?翻来覆去都是这句话,一点新鲜劲儿都没有。”

    蓝忘机微微蹙眉,道:“魏婴。”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魏无羡亲他一下,温柔道:“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诡道术法,我以后再也不会用了。”

    蓝忘机微微拔高声量:“魏婴!”

    魏无羡却突然不说话了。

    蓝忘机道:“我方才所说,既非兴师问罪,更无苛责之心。”

    见魏无羡依然不愿吭声,蓝忘机继续道:“还记得当日在回廊之上,你曾对我说过:‘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人又何必去阴沟里走独木桥?’。所以我不问缘由,你虽修非常之道,但行正义之事,于情于理,毋需反对。”

    说着,他握紧魏无羡的手,道:“但是......”

    “我担心你。”

    魏无羡心中一动,抬头看向他,只听蓝忘机道:

    “疾风催劲草,木秀堪折枝;伤敌一千兵,自损八百军......终不是上策。”

    两世为人,这大概是蓝忘机说话最长的一次。

    魏无羡笑道:“蓝湛,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唠叨的。”

    蓝忘机闻言,无奈的摇摇头。就在他以为魏无羡只字未听进去的时候,被人紧紧搂住了腰。

    魏无羡道:“二哥哥,我明白你的心意,所以这次我一定听你的话,能不用就不再用了。”

    前世年少,不解风情,误将关心会错意。今世重来,方知其中思虑,所幸,相逢不晚,相知两无猜。

    蓝忘机伸出手回抱住他,补充道:“若危及性命,能用便用。”

    “知道啦,保命第一!”魏无羡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然后双手捧住碗壁,用灵力催之,不一会儿药就温热了。然后他将药碗端到蓝忘机唇边,哄劝道:“快点把药喝了吧,这可是我熬夜给你煎的。”

    这次蓝忘机不再嫌苦,就着碗边,让魏无羡把整整一碗药都喂了进去。

    卯时,有钟磬闻,杳渺寒室。逢人扰清梦,散旖旎,佳晨晴曛。

    金光瑶睁开眼睛,本想穿衣洗漱,可刚刚从榻上坐起来便被蓝曦臣拉回原处躺好。但听蓝曦臣道:“阿瑶,还早,再躺会吧。”

    金光瑶笑道:“姑苏蓝氏一向亥时休卯时作,从未例外。可二哥你昨日既不是亥时休息,今早更不打算卯时起身。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该笑你这个蓝氏宗主没规矩了。”

    蓝曦臣道:“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

    金光瑶道:“我可没答应替你保密。”

    蓝曦臣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叹道:“看来我得贿赂贿赂阿瑶才行。”

    金光瑶握着他的袖子,颇“不解风情”道:“昨夜二哥贿赂的太多了,再贿赂我就上蓝先生那告你去,罚你抄家规。”

    “好。”

    蓝曦臣道:“罚就罚,我心甘情愿向阿瑶领罚。可往日魏公子罚抄家规,都是忘机代抄的。如今我犯了错要抄家规,阿瑶也要替我抄。”

    金光瑶偏头躲开他的唇,笑道:“谁要帮你,自己抄。”

    蓝曦臣佯装失望道:“看来昨夜还是没贿赂好阿瑶。我看不如这样,再给我次机会,我定然将阿瑶贿赂满意。”

    金光瑶推他一把,凶道:“你敢。”

    可是推归推,凶归凶,却丝毫没有拒绝之意。所以笑闹一番后,金光瑶很快就再次被贿赂了一回,眉目间丹蔻一点艳如血,秀色芳敛,赏春千面不及君。

    当真是惹人品之又品,意犹未尽。

    忽然间,蓝曦臣发现他额上有抹不起眼的淡淡疤痕,观其色,应是陈年旧伤。于是问道:“阿瑶,这是怎么回事?”

    金光瑶敛眸,淡淡道:“旧伤而已......”

    蓝曦臣不为所动:“阿瑶。”

    金光瑶轻声道:“好了曦臣,你别着急,我告诉你便是。我之前曾跟你说过,在母亲过逝之后,我去兰陵金氏寻亲未果,被人赶出来摔下金麟台,这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蓝曦臣的嘴唇附上那道浅浅的痕迹,心疼道:“要是我再早点遇到你,就好了。肯定立刻将你拐带回云深不知处,不去那劳什子的兰陵金氏。”

    金光瑶被他逗笑,道:“那时候我又瘦又小的,你就是见了我,也未必认得出来。”

    蓝曦臣的鼻尖划过他的脖颈,轻笑道:“怎么会,看你一眼,我就走不动道了。”

    金光瑶无奈道:“二哥,你的雅正呢。”

    蓝曦臣道:“这与雅正有何关系。当年我父亲见我母亲第一面,便一见倾心。此乃蓝氏家风,我和忘机只是发扬光大而已。”

    金光瑶暗道他脸皮厚,但并未说出来臊他。两人又闹了一会儿,方才感叹道:“如果当年我和魏公子一样,有机会来姑苏听学,和你两小无猜,也许就不会去兰陵认亲了。”

    蓝曦臣刚要开口,就被金光瑶捂住嘴唇,只听他道:“曦臣,你听我说。”

    “我回金氏是因为无路可走。我没有世家公子的背景,修为也平平,除了认祖归宗,别无其他高升之法。”金光瑶沉声道,“也许你会觉得我工于心计,只想着为自己谋好处,可如果不通过这种办法,我也只能当个普通人,背着‘娼妓之子’的骂名过一辈子。二哥......正所谓,不同人,不同命。有人衔金汤匙而生,而有些人却含着草标从娘胎里爬出来,在人间受苦一圈再滚回去,所以我实在是、实在是......”

    不甘心啊!

    蓝曦臣听后,未置可否,只是道:“你前日放在案上的图纸我看了。”

    金光瑶的眼睛倏然含光,追问道:“曦臣,你觉得怎么样?”

    蓝曦臣道:“深谋远见,为民之福祉。”

    金光瑶激动道:“我就知道,只有你懂我!之前我曾拿给父亲过目,可却被他驳回了。”

    蓝曦臣摇头道:“恕我直言,金宗主才小志疏,不同意才是正常的。而他所说的话,都不必入心。”

    金光瑶微微低头,小声道:“谢谢二哥。”

    蓝曦臣笑道:“阿瑶别急着谢我,我怕你谢不过来。”

    金光瑶有些不好意思,偏头不肯理他了。

    蓝曦臣道:“管他们是含着金汤匙还是草标出生,我只知道,我的阿瑶是泽世珍宝。虽然曾经蒙尘于世,但终会光彩照人。”

    金光瑶轻笑道:“听起来,二哥你将我拐回云深不知处,似乎占了不少便宜。”

    蓝曦臣点头道:“何止占便宜,而是捡了枚绝世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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