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新生的超能力者身体素质绝佳,不过睡了十几天,等医生检查过,就可以吃东西了。

    邵星束慢悠悠地吃着熬好的米油。

    对面邵鹤则慢悠悠地喝茶,他身后鼻青脸肿的邵桐正在给他捏肩。

    沈飞乔坐在床边,正盯着小型汤煲里的汤。

    “我听这个人说,阿爷是离家出走的。”邵星束望着邵桐。

    “我叫邵桐。”邵桐嘟着被打肿的嘴,有些恐惧地盯着沈飞乔的背影。

    “我不可以离家出走吗?年轻人都会离家出走!”

    邵鹤耍赖,邵星束只静静地看着他。

    这时常任性,又爱哭的老人终是在那静谧如海的视线里,叹了口气。

    “我原本住在苏南邵家,那是个好地方。”

    苏南也是传说中,世界上第一个出现超能力者的地方。

    邵家是当地望族,这份体面一直维持到邵鹤出生。

    当超能力出现的时候,人们就自然的以超能力为中心生存、发展、壮大。

    邵家的祖宗觉醒了如同神话仙人一般的能力,他留下的血脉也自然继承了他的这股力量。

    很长一段时间里,邵家都是苏南的保护神,等到国家统合平静后,邵家也没有蛰伏。

    子孙后代总有许多办法,去扩大、强盛家族的势力。当族人越来越多,家族就越不能动摇,这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根基。

    但是超能力的强度是会随着逐代遗传衰退的。

    族里有超能力的孩子越来越少,拥有强大超能力的人又死得越来越早。

    医疗、科学、神学、联姻……

    所有能试的方法邵家都试过,但还是没办法挽回这泥沙俱下的颓势。

    原本受邵家保护,虔诚供奉他们的人,开始不满、猜疑、与背叛。

    人类的习性还是喜欢往上走,一旦发现统治者有衰弱的征兆,就会立刻反噬。

    邵家一代代地撑下去,没有和其他世族一样,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但最终他们还是迎来了最猛烈的一次考验。

    邵鹤,不,那时他叫邵勤夏。在他与他的胞兄邵勤春出生之前,他们的父亲邵夕云去底下公司巡视的时候,被人当街弄死了。

    对方是双重超能力者,肉/体足够强横,在枪林弹雨中硬是挺着不死,在最后一刻作势一拳打到邵夕云的胸口上。

    邵夕云则一剑把那人刺死。

    不过轻轻一拳,邵夕云初时觉得无恙,但当他开始走动,便听到了秒针倒计时的滴答声。他停了下来,坐在已被毁成废墟的大街上抽了根烟。

    “我身体里被埋了个炸弹,大概活不过一分钟。你们回去照顾好我老婆和她肚里的孩子,名字我已经取好了,她要是嫌土就自己另想吧。”

    街道被拦截起来,因为不知道爆炸范围有多广,又在街角四周设立了结界。

    站在结界外的邵家人都低着头抹泪,几个年岁小的孩子好奇地在结界边张望。

    “啊,把孩子的眼睛捂起来,别让他们看见。”

    邵夕云把烟捻熄,伸了个懒腰,脸上挂着懒洋洋的微笑。

    “今天天气不错。”

    “别去复仇,这种事太阴暗了。”

    “我有时也会想,是不是邵家……也到了随自然规律消失的那天了?”

    秒针的滴答声停止了。

    白光耀眼,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天际。

    事后邵家查出,那天的刺杀者来自邵家曾庇护的一个小家族。

    因邵家援护不及,那个小家族被起了生意纠纷的对手灭门。

    三个月后,邵勤春与邵勤夏出生。

    三年后,两人同时显现遗传自祖上的超能力。

    十五年后,邵勤春打败邵勤夏,继承家主之位。

    二十年后,邵勤夏发现了邵勤春的秘密。

    那天邵勤夏从大学请假回家,想着今天是他和邵勤春的生日,干脆早点回来吓一吓那个总是一脸古板的哥哥。

    可是大部分人生来不需要惊喜。

    邵勤夏从来不爱走正门,今天也照例翻墙进屋。

    平日里他回来,佣人和族亲笑闹的声音总是响亮,今天家里却如无人般安静。

    邵勤夏落到院子里,便往后院走去。只是行到中途,他突然弯腰侧身,避过了数道肉眼看不见的细密丝线。

    “……阵法?”

    邵勤夏看着那丝线连接处刻印着邵家的小剑印记,而这印记不只一处,几乎遍布了整座宅邸,说是天罗地网也不为过。

    片刻后邵勤夏有些紧张地往后院冲去,家中开阵,怕不是遇到强敌。

    只是来到后院,那里也依然无人,邵勤夏手中执剑,警惕地看着四周。他耳朵微动,便听到一阵轻巧而急促的脚步声,他立时抽剑回身,剑尖所指却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呜呜呜——不要杀我!爸爸!妈妈!”

    小男孩大声嚎啕,邵勤夏不由把剑放下,一把将孩子抱起哄着。

    “哦哦哦,对不起啊,乖乖,我见过你,你是陆家的孩子。我带你找爸爸妈妈好吗?”

    小男孩听了这话,原本惊恐的表情渐渐缓和,他紧紧搂着邵勤夏的脖子。

    “在里面,爸爸妈妈在里边,快!快去!”

    邵勤夏顺着小男孩的视线去看,那里是家中宴客的地方。

    红木雕花的大门被两名佣人轻轻推开,一身黑色长衫的邵勤春用白色手帕擦着手,脚步轻缓地走了出来。

    “你今天回来得早。”

    邵勤春面貌秀雅,嘴角含笑,和往常邵勤夏看到的模样没有分别。

    除了他脚下的血脚印,和指尖沾染的点点血迹。

    那小男孩一见邵勤春就像见了这世间最可怕的厉鬼一样,登时吓得又哭又叫。

    “他,用剑把爸爸、妈妈!红色的……红色的……死了——”

    虽然这孩子说的话支离破碎,但邵勤夏听明白了。他心中徒然升起一阵寒意,他把孩子放下,揽到自己身后。

    “哥,你……做了什么?”邵勤夏看着邵勤春越走越近,不由握紧了手里的剑。

    “你相信他,不相信哥哥?”

    邵勤春已把手擦干净,身后的佣人把那沾了血迹的手帕拿走。

    “他的父母突然发病,血溅了我一身。大概是最近超能力使用过多,身体不能负荷……”

    邵勤春侧头看着那紧紧揪着邵勤夏衣摆的男孩,温柔地弯起唇角。

    那孩子却只顾惊喘,他的喘气声越来越急,邵勤夏觉着不对,刚要转身,却见一柄长剑自那男孩的后脑直穿而过,穿破额头才堪堪停下。

    男孩怔愣地瞪大眼望着邵勤夏,他柔软的手指还拉着邵勤夏的衣摆,他还在蹒跚学步,他还在咿呀学语,也许他今天本来能在父母那里讨来一颗糖,正想得满心欢喜。

    一条血线沿着剑尖滑落,落在孩子软嫩的脸颊上,如同他流下的血泪。

    邵勤春收剑,一脸可惜的模样。

    “这孩子也犯了病。”

    邵勤夏看着自己的胞兄,往后退了几步,猛地回头冲入了那被关上的会客处。

    会客室里没有尸体,只是雪白的墙面上四处是红梅般的血迹,站在墙角的佣人初见邵勤夏时有些惊慌,随后便镇定把手放在墙上,墙面翻动如同倾倒的多米诺骨牌,血迹全被白色的墙面所覆盖。

    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已无人可知。

    空气里散逸着淡雅的水生花香,邵勤夏从小就闻惯的。

    “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妈妈起了大早做准备。”

    邵勤春站在邵勤夏背后,轻轻揽住他的肩膀。

    “……多久了。”

    “嗯?”

    邵勤春一脸不解,却突觉一阵凉风直逼面门,他微微侧身,便见一点雪亮剑尖自他眼前横过。

    “我问你这么干多久了!”

    邵勤夏咆哮着,剑风四下横扫,所到之处所有阵法、屋瓦、墙面尽数碎成齑粉!

    邵勤春站在这风暴中心,微蹙眉间,有些烦恼。

    “还以为能瞒你一辈子,你总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邵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底下人想要反,在有苗头之前就要处理了。”

    “谁有罪是你来定的?”邵勤夏剑尖颤抖地指着邵勤春,“这么小的孩子犯了什么罪!”

    “……又不是第一次。”

    邵勤春若无其事地开口。

    “家中事宜不用你插手,你好好念书,邵家由我做主。”

    “做主……就是……杀人吗?”邵勤夏喉头哽咽,他历来爱哭,但悲痛到了极点,却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杀人当然不能解决所有的事,但能解决大部分的事。”

    不按时供奉的,杀了。

    敢勾结外敌的,杀了。

    对邵家不敬的,杀了。

    苏南的保护神,变成了妖魔。

    ……

    “父亲在我们出生前就死去,皆是因为背叛。”

    邵勤春缓缓步向邵勤夏,就算剑尖顶在他胸前,他也不闪不避。

    “交易,合作,在平常人家无错,但在邵家却是错的。”

    “邵家已是积疲的野兽,要存活下去,我们只需要臣服和恐惧。”

    邵勤夏听着邵勤春的话,只觉得自己像站在尸山血海,脚下尸骨累累,血腥之气扑鼻冲天。

    “勤夏,你像父亲,妈妈常说父亲磊落潇洒,言出必行。但仇恨邵家的人,不会因为他是个好人就放过他。”

    邵勤春说着,便见邵勤夏突然把剑一收,以为这固执的弟弟总算听了进去,却见邵勤夏指着后院的擂台。

    “比一场,”邵勤夏闭上眼,浅浅呼出一口气,“我赢了,把家主之位给我。”

    十五岁一比,邵勤夏输。

    二十岁一比,邵勤夏胜。

    邵勤夏累得倒在地上,他望着当空的烈阳,轻声说道。

    “我赢了,哥,你去自首。我们不能再这么做。”

    无人应答。

    邵勤夏困惑地撑起身,便见佣人和其他族亲将邵勤春扶起来,妈妈拿着一条湿润的冰手帕,正在给邵勤春擦拭额头。

    “勤夏,自负会让人做出错误的判断,”邵勤春嘴角绽放如春花般的浅笑,“邵家已经不同了。”

    邵勤夏的视线扫过所有熟悉的面孔,他们疑惑、不解、像看着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你可以去告发,”邵勤春整了整身上的长衫,“但谁会信你,就是另一回事。”

    邵勤夏看着妈妈扬起笑脸对他说。

    “你和你哥不一样,还小,不懂这些也没关系。”

    邵勤夏沉默许久,终是悲凉一笑。

    当年的邵家是保护神,是先驱者,现在的邵家是死神,是旧时代的囚笼。

    “原来,在这个家,我才是多余。”

    当天夜里,邵勤夏在母亲的哭嚎和兄长的怒吼中自请离族。

    此后他四处流浪,再也不曾归家。

    三十岁,他到了南州,在那里遇上一个温柔如暖阳的姑娘。

    他在见到那姑娘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突然流下泪来。

    那姑娘慌了,手忙脚乱地用手帕给他擦泪。

    “你哭什么呀?喂,你叫什么?”

    “我叫……邵鹤。”

    随后邵勤夏改名邵鹤在南州住下,结婚生子,再然后,他失去伴侣、亲子,独自守着邵星束,守着青年时的无力与苦楚,守着后来尝到的甘甜与幸福,度过每一个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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